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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乡井

进城以来,一直吃自来水。自来水,很方便,龙头一拧,水就出来了。只知道水是从铁管子里流出的,很少想到其他。自来水的铁腥味、漂白粉味,正是城市生活的滋味。这滋味,不耐品;硬品,只能品出寡淡、枯涩。

铁管子里流出的,只是水而已。

近日,闲翻一本故乡编印的民间文学书,不期读到一首民歌:

妹家门前一眼井,

柏木辘轳挂井绳。

天天打水去三趟,

夜夜想妹到五更。

歌里有一个爱情故事,故事发生在井边。故事已不能打动我,倒是那眼井,叫我心中一震。

好久好久,没见到井了,早把它忘在岁月深处,忘在童年的乡村。猛地想到井,立即感到一种家园的亲切、温润。井,不只是汲取地下水的地方,汲取的,也不只是水啊。

关于井的话,比井绳还长。

我们村,几十户人家正中,有一片颇大的空地。空地正中,有一眼井。青砖砌井台,每块砖都有十八斤重。井台上,一东一西竖起两根六棱青色石柱,雕有波浪形花纹。石柱上,横一道青色石梁,一端雕龙头,一端雕龙尾,中间浅浅地雕了鳞爪。石梁上,架一挂辘轳。辘轳被井绳缠出了深深的印痕,如瘦人的肋骨。熟铁的辘轳把磨得白亮。井台旁边,长一棵不结榆钱儿的山榆。树干粗,两人合抱不住。树皮裂,裂成一块一块的,四边上翘。干挺直而上,高处分枝发杈,绿叶密实,如一把撑开的巨伞。树上搭六个鸟窝,如果用线连起来,是个等角三角形。多年如此,从未改变。这算是一奇。而且,鸟粪从不掉进井里,也算一奇。树龄多大,谁也不知道;都说,井打成,就栽上树了。那年淘井,淘出一个蛋青色水罐,麻子六爷拿回家腌鸡蛋,腌了大半辈子,被人用五十元钱买去,说那是明朝成化瓷。

每天早晨,家家都去挑水,辘轳的响声——下桶时欢快的哗哗啦啦,绞出时沉重的吱吱扭扭,从东天边发白,直响到日头丈把高。那时候,村中空地都长草。从各家到井台,都踩出了一条不长草的小路,像一根根夹在草间的绳子,扯到井台,绾在一起。水面距井口,一丈一尺深,旱天不落,涝天不涨。家家挑回一缸,还是那么深。井里有蛙,是豆绿色的那种,叫起来瓮声瓮气的。水清洌甘美。煮豆儿,一会儿就烂。熬小米汤,熬出一锅香。做面条儿,即便缺盐少油,也有滋有味。做酒酒好,做醋醋好,做豆腐豆腐好。口渴时,舀一瓢咕咚咚饮下,满心甜润。用井水洗手洗脸,皮肤细嫩,所以村里的女子大都有好容颜。用井水洗衣,粗布的裤褂也洗得鲜亮。用井水饮牛驴,牲口的毛色都明光闪闪……

井台四外的空地,是我们村的广场。村民们夏天去乘凉,冬天去晒太阳。老太婆、小媳妇、大姑娘坐那里叙家常,哄娃娃,做针线,一坐一晌。以井为中心那片地方,常有一种平平淡淡而又融融乐乐的气氛。在那里,富人穷人,精人憨人,都是族人,都是乡亲,不以家产多寡显尊卑,只以辈分长幼定高低,爷是爷,孙是孙,彼此都恪守本分,从不越规。山榆树的密叶,青了又黄,落了又生,岁月默默流逝。村里的一日四时,一年四季,简单地重复着昨日前日,去年前年。井水一直在一丈一尺深处,再大的风也吹不起一丝涟漪。井水做成的粗食淡饭,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庄稼人。一代又一代出生,长大,一代又一代衰老,死去。乡村的生活年复一年地平平淡淡,融融乐乐……

农民对井有一种先天的敬意。

过年时候,处处有神。给玉皇爷、土地爷、灶王爷烧香,还给井烧香。井前的香火比土地庙的香火还旺。大年初一这天,不能去担水,只能去烧香。新过门的媳妇,去坟园拜罢祖宗,回村还得给水井磕三个头。井不只是饮水之源,井水下面还深藏着神秘。老辈人说,我们村井底的泉眼和东海相通。还传说,有一年,一只鸭子飞进井里,顷刻间不见了,不久,竟从十里外的大财主阮员外家的井里拱出。又传说,原来,井里有一对金蛤蟆,麦熟时叫,谷熟时叫,叫声脆生生的,好似敲银铃;一叫,麦丰收,谷丰收,家家粮食吃不完。后来,一个醉汉半夜去打水喝,掉下井淹死了,就惊跑了金蛤蟆,跑阮员外的井里了。自那以后,我们村一直收成不好,村里最大的财主也不过一顷地;而阮员外的土地,每年都添一顷,富得水烟袋上都镶着白金。很多年后,村民们仍不仅不同情那醉汉,还骂他对不起乡亲。

打井是件神圣的事。我们村的井是怎样打的,《家谱》里只有一句提及:“阖族掘井,三月乃成。”村人倒世代传说当时情景。先请堪舆先生看风水,察地脉。选准位置后,在一旁搭席棚,设香案,供奉玉皇大帝、东海龙王、土地神、灶王爷,由族中最年长者带领全村男女老幼,跪拜,叩头,焚香。同时,鸣放鞭炮,吹奏笙箫唢呐。择黄道吉日开工,由最年长者先掘第一锨土。而后,村中壮汉皆黄巾裹头,黄带束腰,穿黄裤头,轮班奋力开掘。工地也是禁地,女人不得近前,光屁股娃娃不得近前。高高的井架上,插五彩的旗帜,也挂了牛拢嘴、驴碍眼,意在提醒过往闲人,不能乱说乱看。打井的人更应当时时谨慎,切忌说出粗话、臊话,切忌说出“干”、“枯”、“塌”、“毁”等字及其谐音。如果谁犯了忌,必罚他在神案前跪两个时辰赎罪。挖出泉眼后,宰一头肥猪在神案前祭祀;猪肉打井人吃,别人不能尝。井打成砌好,唱三天大戏谢神。

打井的过程,始终有一种宗教仪式般的虔诚严肃。

古来,农村的一切东西,皆为私有财产。惟有三种设施为公共所有:土地庙、祠堂、水井。土地庙沟通神界,祠堂联系往昔,水井则和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土地庙只在有求于土地神时候去烧香上供;祠堂,只在祭祖时候去缅怀一番先人。而水井,则一天也离不开。可以一天没有粮,不能一天没有水。井水浸润了农民的凡俗日子。正是由于井水的浸润,农家生活才有了久远的意义和悠长的韵味。世世代代的村民,都绕井而居。有乡必有井,有井才有乡。井,既是生命的凭依,也是心理的凭依。七里岗上有个村庄,前清末年,井水逐渐干涸,终至滴水也无。村民无奈,相聚井边大哭一场,四散逃命。簸箕村有一人,因猥亵同姓女子,族人勒令不得去村中井上担水。那人只好远走他乡了。失去了井,就失去了家园。离开了井,就离开了故乡。离乡背井,历来都是凄凄惨惨的事。守着乡井,即使受苦受累,忍饥挨饿,也有一种踏实感、安全感。

我们的先人,在渔猎时代,可能没有井,似乎也不需要井。井只能出现在农耕时代;有了井,才能静下心来侍弄庄稼。不知是谁,天才地发现土地下面有水,而且灵机一动,挖了世间第一口井。真应该为他立一座高入云霄的纪念碑。有了井,不只是扩大了生活空间,即便远离水流的地方,也能居住,而且,也使生活变得稳定安恬,一口井牢牢地系住了众人心。村中有井,村外有田,就有了生活的条件。于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生儿育女,迎亲送葬,乡村生活便维持着恒久不变的秩序,也维持着恒久不变的满足。《古诗源》一书里的第一首诗,是《击壤歌》: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据说这是帝尧时代的诗,诗中就有一眼井。唱此诗的老翁活得那么悠然自在,舒心惬意,就因为他有井有田,可以年复一年地劳作休息,而且,天高皇帝远,权力影响不了他的生活秩序。

在传统曲艺段子里,一个叫马老三的老农唱道:

辘轳井离俺家不远,

桑木扁担把水担。

儿子孙子一大串,

俺喝碗凉水心也甜。

这老者的心境,和击壤而歌的那老者完全一样。可以说,《击壤歌》唱了几千年,几千年延续着同样的满足,既忽视权力,又不想变革。帝尧时代的井水,一直滋润着平静的乡村和农民平静的心田。

二十世纪后半叶,农村一下子失去了旧日的平静。一切都在变,不得不变。

土地庙没了。人们有求于土地神的时候,只能去土地庙旧址或十字路口烧香。祠堂没了,祖宗已失去意义,族人可能也是敌人。井还在,但那里再没了平平淡淡和融融乐乐。那片空地,成了村中的会场,常常开会,批批斗斗,乡亲间突然有了那么多化不开的仇恨。井边的山榆,被砍伐,祖祖辈辈赞为神奇引为自豪的山榆,被乡亲们自己砍伐了,十几个棒劳力闹腾了十几天,才把它放倒,截成一段一段,送进了土法炼钢的炉子。井台坍塌,砌井台的大砖修一座“忠字台”。架辘轳的石梁因是龙形,属“四旧”,被砸毁。辘轳不能再用,各家都只好自备长长井绳汲水。再后来,各家都打了轧水井。轧水井很好打,随便在什么地方戳个窟窿就成。都不再去担水,那口滋养了祖宗八代的古井,成了废物。不久,干竭了。又不久,有人把它填平,在那里建了猪圈,母猪带一群猪崽儿,把圈里的屎尿粪土和成乌黑的泥巴。那片空地,早盖满了草房、瓦房、平顶水泥房。井没了影踪,以至于有人想用井壁上的绿苔治嗓子疼,也无处寻觅。那井台,那辘轳,那山榆,结构在一起,是一幅古典的画,是一首古朴的诗;统统没了,诗情画意只留在梦中。那绞水时的辘轳声,担水时的扁担声,日日,月月,年年,渲染了早晨的清寂;而今,已成绝响。没了井,也没了井畔的一切风景。遗弃了井,也遗弃了对于井的虔敬和关于井的故事。

井水浸润过的文化和传统,一下子统统断了根脉。

城市人最先失去井。不只失去了井,也失去了和大地、自然的关联。农村人正在失去井。轧水井、无塔供水装置不能算井,只能是取水的机具。不只失去井,也正在失去固有的生活方式,失去绵延几千年的风景美、风情美、风俗美。还正在失去对土地的情感,对自然的依恋。一批又一批的农村人走进城市。这也算离乡背井,但毫不凄凄惨惨,满心想的是挣大钱发大财,豪迈得很呢。

农民也会偶尔抱怨轧水井抽出的水,自来水龙头流出的水,味道不如井水,但他们决不会再去担水。

虽然我固执地认为,田园风光不能没有井,乡土风味不能没有井,只有井水做出的农家饭才最地道,但井终将在村落中全部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乡间生活的平静安适,和谐自然。这是无可奈何的。最为担心的是,有朝一日,农民也会像市民一样,终将丧失自己的精神家园啊。

1998年11月28日于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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