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现这所房子里没人住。有两间空屋子。院子里还有一个圈过牲口的小棚子。棚子里的阁楼上有许多陈干草。我把马牵了进去,给它们吃些干草,它们悲哀地看着我,指望我说些道歉的话。其余的干草,我一抱一抱地搬进屋里,准备铺陈。我把专利引火剂和巴西钻石也搬了进屋,因为这两样东西碰到水都不保险。
“玛米和我把马车垫搬了进来,放在地上当座椅。夜气很冷,我在炉子里烧了不少引火剂。假如我判断不错的话,我认为那姑娘很高兴。这对她是换换环境,使她有一种不同的观点。她有说有笑,眼睛放光,把引火剂的光焰都比得黯然失色了。我身边有满满一口袋的吉布烟,拿我个人来说,人类堕落的事是根本没有的,我们仍旧在伊甸园里。外面大雨滂沱,漆黑一片的某指明那中亚诺和夏娃吃了禁果,被上市逐出伊甸园的故事。
“那个地方就是天堂的河流,擎着火剑的天使还没有竖起‘不准走近草坪’的告示。我打开一两罗巴西钻石,让玛米戴上……戒指、胸针、项链、耳坠、手镯、腰带、鸡心等等都齐全。她浑身光彩夺目,脸上泛起了红晕,几乎想要一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了。
“天晚时,我用干草和马车里的毯子替玛米打了一个舒适的地铺,劝她躺下去。我坐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听着倾盆雨声,思忖着人生在世的七十来年中,在葬礼之前,有多少变化莫测的事情。
“黎明前,我一定合上眼睛打了一会儿盹,因为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亮。玛米站在我面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里闪着歌颂生命的光芒。
“‘哎呀,杰夫!’她嚷道,‘我饿啦。我简直吃得下……’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眼色。她收敛笑容,冷冷地、心怀戒备地瞥了我一眼。接着,我哈哈大笑,并且躺在地上,以便笑得更舒畅些。我觉得太逗趣了。出于天性和亲切,我是个喜欢大笑的人,这时我尽情笑了。等我恢复过来时,玛米背朝我坐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别生气,玛米,’我说,‘我实在控制不住。你的头发梳成那种样子太逗笑啦。你自己能看到就好啦!’
“‘你不必说假话了,先生。’玛米冷静而存自知之明地说。‘我的头发梳得没错儿。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喂,杰夫,你瞧外面,’她打住话头,从木板的缝隙里望出去。我打开小木窗,往外一看。整个河床泛滥了,房子所在的小山冈成了一个岛屿,孤立在一条百来码宽,湍急的黄水河中。瓢泼大雨还是下个不停。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呆在那里,等鸽子衔橄揽枝来。
“我不得不承认,当天的谈话和消遣都索然无味。我知道玛米又对事物过于坚持片面的看法了,但是我没法使她改变。拿我自己来说,我一心只想吃东西。我产生了白丁烤菜和火腿的幻觉,一直问自己说:‘你打算吃什么,杰夫?——等待着来的时候,你准备点什么菜,老弟?’我心里在某单子上挑选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想象它们给端上来时的情景。我猜想,肚子饿透了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的思想除了放在食物上之外,不可能集中在别的地方。那说明,摆着缺胳膊断腿的五味瓶架和冒牌的位斯特辣酱油、用餐布掩盖咖啡污迹的小餐桌,毕竟是头等大事,人的永生或者国与国的和平问题都在其次。
“我坐着沉思冥想,同自己争论得相当激烈:我究竟要蘑菇配牛排呢,还是克里奥耳式牛排。玛米坐在另一个座垫上,手托着脑袋,也在想心思。‘土豆要油炸的,’我在心里说,‘肉了烤菜要煎得黄些,旁边再煎九个荷包蛋。’我在口袋里仔细摸索,试试能不能找到一颗遗忘在里面的花生米或者一两颗爆玉米花。
“夜晚又来了,河水继续上涨,雨不住地下着。我看看玛米,注意到她脸上带着姑娘们走过冰淇淋店时的绝望神情。我知道那可怜的姑娘也饿了……她这辈子恐怕还是头一回呢。她的眼色显得心事重重。女人们只有在错过一顿饭,或者觉得裙子投有束好,要坠下来的时候,才有这种眼色。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还是闷闷地坐在那所象失事船只一样的小屋里。我尽力把自己的念头从食物上拉开,可是还没有把它挂在别的地方,它又猛扑回来。凡是我听到过的好吃的东西,我全想到了。我追溯到童年时代,想起我最喜欢、最珍视的热软饼蘸玉米咸肉卤汁。接着,我一年年地往后推想,回味着蘸盐巴的青苹果,糖烙饼,玉米粥,弗吉尼亚老式炸鸡,玉米棒子,小排骨和甜薯馅饼,最后是乔治亚式的什锦砂锅,那是好吃东西中的头儿脑儿,因为它包罗万象。
“有人说,落水的人将要溺死时,会看到他一生的经历在眼前重演一遍。好吧,一个人挨饿时,却看到他生平吃过的每一样东西都像幽灵似的浮现出来,并且还能凭空想象,创造出能叫厨师走红的新菜。如果有谁能收集饿死的人的遗言,虽然要做一番细致的分析工作才能发现他的思绪,但是可以根据这些材料汇编成一本畅销几百万册的食谱。
“我猜想,我一定在吃食问题上想昏了头。因为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对想象中的侍者高声喊道:‘肉排要厚,煎得嫩一点,加法式炸土豆,炒六个蛋摊在烤面包上。’
“玛米飞快地扭过头来,她眼睛闪闪发亮,突然笑了。
“‘我的肉排要煎得适中,’她连珠似地说下去,‘还要肉汁莱丝场,三只煎得嫩一点的蛋。一杯咖啡,麦片饼要煎得黄一些。每样都来双份。啊,杰夫,那有多好啊!我再要半月炸鸡,一点咖哩鸡饭,牛奶蛋冻加冰淇淋,还有……’
“‘慢着,’我抢着说,‘别忘了鸡肝馅饼,嫩煎腰子配烤面包,烤羊肉和……’
“‘哦,’玛米兴奋地插嘴说,‘加上薄荷酱,火鸡色拉,菜肉卷,水藻果酱小烘饼和……’
“‘点下去呀。’我说。‘赶快点炸南瓜,热玉米饼配甜牛奶,别忘了苹果布丁和甜奶油汁,还有悬钩子果馅饼……’
“‘是啊’
我们把那种饭店里的应答搞了十分钟。我们在饮食问题的枝节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摸索遍了。玛米带头领先,因为她熟悉饭店的情况,她点出的菜名使我馋涎欲滴。照当时的气氛看来,玛米仿佛要同食物言归于好了。她仿佛不像以前那样鄙薄那门可惜的饮食学了。
“第三天早晨,我们发现洪水退了。我套好马,我们拖泥带水地驶了出去,担了一点风险,终于找到了正路。我们先前只走岔了几英里路。两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俄克拉何马市。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家饭馆的大招牌,便急忙赶去。我同玛米坐一张桌子,中间摆着刀叉盘碟。她非但没有奚落的神气,反而带着饥饿和甜蜜的笑容。
“那家饭馆开张不久,备货充足。我从菜单上点了一大堆菜,弄得侍者一再看外面的马车,以为还有多少人没下来呢。
我们坐着,点的某一道道地端了上来。那些东西足够十来个人吃的,可是我们觉得我们的胃口足能抵上十来个人。我瞅着桌子对面的玛米,不禁笑了,因为我还记着以前的事。玛米望着桌子,正像一个孩子望着他生平初次得到的转柄表。接着,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噙着两颗大泪珠。侍者已经走开去端茶了。
“‘杰夫,’她脉脉含情地说,‘我以前是个傻姑娘。我总是从错误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以前从没有这种想法。男人们每天都是这样饿,可不是吗?他们长得又大又结实,承担着世上的艰难,他们吃东西,并不是为了刁难饭馆里傻气的女侍者,对吗,杰夫?你曾经提过……就是,你向我……你要我……呢,杰夫,假如你仍旧有这种意思……我很高兴,并且愿意永远和你面对面地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现在,赶快替我弄点吃的吧。’
“所以,我已经说过,女人需要偶尔换换她们的观点。日子一久,同样的东西会使她们腻烦……饭桌、洗衣盆、缝纫机,都是这样。总要给她们一点变化……一点旅行和休息,掺杂在家务烦恼中的一点儿戏,吵架之后的一点安抚,一点捣乱和激情……那么一来,玩这场把戏的人就皆大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