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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六百里与六里

张仪见到阔别十六年的楚怀王,楚王亲自接待,旧友相见,甚是开心。楚王安排张仪住进楚国最豪华的宾馆,设宴盛情款待。楚王敬重张仪,并非因为昔年的那段狼友之交,而是因为张仪在秦国说一不二,希望张仪能够给楚国带来利益。

楚怀王如愿了,张仪席间信誓旦旦表示:“只要楚国与齐国断绝外交关系,秦国愿意献出商於六百里土地。”

楚怀王放下酒杯,半信半疑道:“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张仪款款说道:“七年前,齐将匡章大败秦军,秦王记恨在心。去年齐国悍然入侵燕国,公然吞并万乘大国,此天下大敌。秦王最恨的人是齐王,最喜欢的人是大王。我在楚国数载,最想做楚国的臣子,怎么可能欺骗大王。大王与齐国断交,削弱齐国,得商於六百里土地壮大楚国,一石二鸟,于楚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楚怀王喜出望外,宴席一散迫不及待宣布:“寡人不才,已得商於方圆六百里土地。”

商於之地本是楚国领土,为秦国所占领,如今收回失地怎能不喜,楚国大小臣工纷纷向楚王道贺,唯独一人冷眼旁观,一声不出。

楚怀王颇为自得:“陈轸先生,怎么不表态啊,寡人不烦一兵,不伤一人,得商於六百里土地。寡人自以为够聪明,大家都来祝贺,你怎么不说话?”

陈轸道:“我认为大王得不到商於之地,所以不敢妄自祝贺。”

“噢?”楚怀王一脸好奇,“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陈轸道:“张仪这个人我太熟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是明目张胆地欺骗大王。”

楚怀王摇头道:“张仪身为秦国相邦,岂能信口开河,胡乱表态。纵使张仪不讲诚信,尚有秦国国家信义在,否则以后谁肯和秦国打交道。再说数百年来列国之间的条约盟誓件件俱在,哪有张口欺骗的事情。”

陈轸道:“姑且不论张仪是否说谎,就当前形势而言,秦、魏、韩三国连横之势而成。秦王看重大王那是因为齐国支持我们,大王与齐国绝交,楚国则孤立,秦国又何必看重一个受孤立的国家,凭什么割让六百里土地?如果大王让秦国先交土地,秦国肯定不干。我们与齐国绝交,绝交之后秦国不交土地,大王被骗,一怒之下必定兴兵伐秦,那时秦、魏、韩、齐四国军队同时杀来……”

楚怀王听不进去,摆摆手制止道:“先生不要再说了,等着瞧好吧!”

楚怀王宣告列国,正式与齐国断绝外交关系。满载楚国赠送的礼物,张仪回国,楚怀王特意派专人陪同去接收商於六百里土地。楚国使者天天陪同张仪上朝,如影随形,一刻不离,像条讨债的癞皮狗。欠债的人是大爷,自古都是如此。

张仪有办法摆脱这种无赖,一次下车不小心崴了脚脖子,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别提上朝的事儿。秦国君臣众口一词,不清楚张仪说过的话,不知道张仪表过的态。秦惠王对楚国使者说,如果相邦真这样说过,秦国必定履行诺言,可当事人却躺在家中养病。

楚怀王听说秦国不交割土地,以为秦国认为自己耍花招,阳奉阴违,表面与齐国断交,实际暗中往来,于是派军中骁勇战士乘战车借宋国符节驰到宋、齐边境大骂齐王。楚兵骂齐王做给秦国看,让宋国人向外透风。否则楚、齐自有边界,何必跑到宋国去骂。

楚国勇士辱骂齐王的故事被宋国人添油加醋向外疯传,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列国尽知。齐国臣民们大怒,两国关系刚刚缓和,齐军不久前帮助楚军把秦国人赶回函谷关。楚国人非但不感激,反而跳出来骂人真是岂有此理。

看着大臣们怒不可遏的表情,齐宣王咧开大嘴乐了。大臣们感到惊讶,人人心中纳闷,大王有病啊,楚国人在关外跳着脚骂您,您不生气倒也罢了,瞎开心什么。

齐宣王道:“楚王那个傻瓜让秦国人骗了,不知秦王给楚王许诺什么狗头羊头,让他疯狗似的骂人。

群臣道:“楚国与我断交,秦、楚交好对我们大大不利。先前大王拒绝赵王易地的计划,白白取走赵国河东之地,燕民不断反抗,燕地不太平,我们须防备秦、楚、魏、韩、赵五国伐我。”

齐宣王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眯着眼睛道:“如果秦王意在我国,就不会反对楚、魏、赵联兵伐我的计划,反倒会乘机出兵报上次兵败之仇。可他没有,说明另有所图,那一定是楚国。楚国与我国结盟,秦王便想方设法拆散我们的同盟。秦国与楚国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群臣半信半疑之际,有官员从殿外匆匆而来向齐王汇报楚国的动向:“楚王向国民宣告商於回归楚国。”

齐宣王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了起来,“秦国人给楚王画了一张饼,这张饼充满香味啊。”

一会儿光景,齐宣王收敛笑意,命令道:“传令下去,让深入到函谷关的齐军撤回,集结卫、魏边境,告诉宋国人准备打仗。”

群臣问道:“和谁打?”

齐宣王道:“秦国与楚国一旦开仗,我军即攻打魏国,直取大梁。”

群臣道:“齐、楚绝交,大王怎么还要帮助楚国?”

齐宣王道:“秦国连横针对齐、楚,我们占领燕国,秦国人不会满意,一旦打败楚国,下一个目标即是齐国,帮助楚国实际上是帮助自己。”

滑稽的一幕到底还是发生了。听到齐军撤退的消息,张仪的脚伤立刻痊愈。楚国使者天天候在张府门前,夜晚不休息,换班蹲点,可怜兮兮地等待张仪履行诺言。见张仪晃悠悠从府里伸着懒腰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前去,一边行礼一边道:“相邦啊,你身体可大安啦,我都等您老人家整整三个月。”

张仪乍见楚国使者大吃一惊,惊讶道:“哎呀,你怎么还在咸阳,为何不去接收土地?”楚使一脸委屈道:“我倒想去接收,可秦王和大臣们说没有这么一回事。”

“怎么可能!”张仪脸色一变,叫过随从取来秦国的地图,手指商於一带的土地慢悠悠说道:“从这里到这里,横六里,直六里,请贵使去接收吧!”

楚国使者俯身瞧着,听得目瞪口呆,心中一片冰凉,愕然道:“相邦,我听说是六百里,怎么是六里?”

张仪一脸诧异,“你听错了,张仪自愿将封地六里献于楚王。”

楚使强作镇定,说道:“即使我听错,大王会听错吗?楚国满朝文武大臣都会听错吗?”

张仪不慌不忙地解释:“你好好想一想,我张仪一介平民,哪里拿得出六百里土地!”

楚使彻底傻眼,楚国上上下下全被眼前这个狡诈的小人给骗了,想发火,无奈在人家一亩三分地不敢施展,只得连夜跑回楚国向楚王报告。

“骗子!大骗子!”楚怀王暴跳如雷,下令集结军队攻打秦国。陈轸现身了,“大王,现在我可以说两句了吧?”楚怀王一阵脸红,没好气道:“说吧!”

陈轸道:“战机已失,三个月来秦国人必有准备,秦军以逸待劳,楚军难以取胜,况且大王与齐国断交,齐国不会帮我们,秦国却有魏、韩两个盟国。不如这样,大王收下六里土地,反过来赠送秦国一座大城市,我们与秦国联手进攻齐国,西边丢失的土地从东边补回来。”

楚怀王不肯听,他向全国臣民宣告商於回归,君王当众撒谎,这个跟头栽不起。一切都是面子惹的祸,楚怀王的脸皮太薄,没学过厚黑学,远不如厚黑高手赵毋恤。智伯当众灌赵毋恤酒,赵毋恤不生气,一直忍受到最好的机会来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楚怀王违背兵法出兵,战争胜负可以预测。

张仪三个目的达到两个半,拖延时间备战,激怒楚王,另外半个胜利是拆散齐、楚联盟。虽然齐宣王决定支持楚国,然而楚国已不把齐国当做盟友了。

公元前312年初,楚军兵分两路,大将屈丐率楚军主力军团向商於地区挺进。柱国景翠出方城进攻韩国的雍氏(今河南禹州东北),攻占雍氏山地。

阻击韩、魏两国军队南下增援。楚怀王的战略目标比较明确,拿下商於六百里土地。你不是骗我嘛,我非打下来不可。

秦惠王与张仪胸有成竹,秦国人为此备战三个月,反击战方案在张仪假装养病期间早已拟好。秦军计划兵分三路,大将魏章率主力秦军由蓝田出武关迎战;樗里疾率一支秦军出函谷关南下与魏章合击屈丐的楚军;甘茂从南郑出发沿汉水流域向东进兵攻掠楚国汉中之地。秦军主力击败楚军之后,分出一支部队转而向西进攻,合击汉中,与甘茂会师。

计划不如变化快。秦王与张仪有一个没想到,没想到齐国会出兵。就在楚军大举进攻之际,齐国大将匡章率领齐军主力及宋国仆从军包围魏国的煮枣(今山东东明)。齐宣王果然了得,让人家骂祖宗,反而帮骂人的打仗。

煮枣若丢失,大梁危险,一旦魏国屈服,齐军西进,有可能与楚军会师韩国都城新郑城下,那样大势去矣。即使秦军取胜,魏、韩两国投降,秦国孤掌难鸣。秦国必须救韩国,好在秦国有一员智将樗里疾。

秦惠王和张仪对原先的作战计划进行调整,樗里疾挑起重担,配合魏章歼敌之后火速回军救援韩国。

战国时代又一次列国大战擂响战鼓。魏章和樗里疾两路秦军在丹阳与屈丐的楚军展开一场恶战,伏尸遍野,丹水为之不流。楚军惨败,八万勇士战死,七十多名楚国高级军官阵亡,主将屈丐、副将逢侯丑等七十多人被俘。伟大诗人屈原为英勇牺牲的楚国将士做了一首不朽的诗歌《国殇》。

秦楚百年战争也是法家与道家的决战。张仪的外交骗术得逞一时,八万楚军命丧楚怀王的冲冠一怒中。魏章率秦军转而西进,攻取楚国汉中六百里土地。樗里疾火速回师进入韩国三川之地,向围攻雍氏的楚军展开反包围,秦、韩两军里应外合击败楚军后,向东进发救援魏国,与齐将匡章相遇于濮水。

楚军惨败’楚怀王像一个输急眼的赌徒,押上最后的筹码,弃汉中不顾,集结楚国后备军趁秦军西进汉中、东救韩国之际,突袭武关,破关杀人秦国。长驱直人,奔袭咸阳。

武关确实是秦国最大的漏洞,秦军左右出击,中间门户洞开,楚怀王当胸一剑直指要害'震动秦国。秦惠王一面组织人手防御蓝田,一面快马飞报韩、魏,命令两国迅速出兵攻楚,企图用“围魏救赵”之计摆脱窘境。

楚国虽然大败一场,但整个战局由于楚怀王的搏命一击倒也呈现出柳暗花明的希望。只要匡章击败樗里疾继续西进,魏、韩两国就不敢进攻楚国,魏章的秦军势必回救咸阳,那么楚国会发动最后的战略反击,汉中将失而复得。

然而,齐、楚盟军胜利的火苗被一个人硬生生浇熄,战国第八大军事强国领导人宋康王戴偃。

宋国地处齐、魏、楚三大强国之间,而宋国却是一个二流国家。按照厚黑学理论,宋国人本该夹着尾巴做人才是。但是宋国人不能忍受这份屈辱,因为他们血统太高贵,是商王朝后裔,比当今周天子贵重。春秋时代宋国人便不甘寂寞,宋襄公图谋称霸,虽然以失败结束争霸之旅,却给后世留下仁义的故事。

戴偃继位之后,总结前任国君经验,得出一个理论,厚黑比仁义有用。因为他的哥哥子罕用厚黑术谋得国君之位。子罕又叫司城子罕,司城是官名,可能就是司空。戴偃和哥哥都是子姓,戴氏。子罕有一天对宋桓侯说:“奖赏恩赐是民众喜欢的,您行使权力;杀戮刑罚是民众憎恶的,您交给我掌管。好名声都是您的,坏名声我来背。”于是,宋桓侯把司法大权交给子罕,结果不难想象,宋国君主换成子罕。

戴偃起家既不靠赏赐,也不靠刑罚,而是靠枪杆子,发动军事政变夺了哥哥的君位。枪杆子和刑罚战胜奖赏,戴偃认为仁义无用。

徐州相王之后,戴偃率先称王,尚在秦、韩、燕、赵等强国称王之前,因为宋国国家小,故而列国多不服气。戴偃敢于和齐、楚、魏三国抗衡,长了三个头,三个脑袋为他的工作增色不少,因为他认为厚黑有成。

宋王戴偃和齐宣王组成齐、宋联军与秦、韩、魏连横军在濮水边决战。此次大会战,齐国称之为“濮上之战”。齐宣王非常看重此次战役,此战关系到齐国能否长久吞并燕国。齐军失利,魏、韩即可腾出兵力南下进攻楚国,楚国有一场大败,再败一场,势必一蹶不振。楚国战败,连横军团东进,齐军也就没有任何能力再待在燕国,只能撤军认输。

两军交战,戴偃下令宋军撤出战场。宋军将领们不理解,宋军一撤,齐军必败。戴偃坐在舒服的战车里傲慢地说道:“天下哪一座城市最繁华?”众将道:“自然是我们的陶邑,最大城市非它非属。”戴偃又道:“谁最想得到陶邑?”众将一琢磨,谁都想得到陶邑,最想的话那就是魏国,离陶邑最近,所以我们才与齐国联兵抗魏。戴偃道:“这一场仗你们有把握打赢吗?”众将摇头。戴偃道:“但是,我们有绝对把握打输,所以我与秦王议和,有秦王支持怕什么魏国!”众将道:“这是背信弃义呀!”戴偃道:“襄公倒是仁义,称霸天下了吗?没有。就这么定了,呼万岁吧!”

宋军山呼万岁,撤离战场。齐军大败,齐将声子阵亡,匡章率残部向齐国境内败退。齐宣王脸色阴沉,心里恨透宋王,那双朦胧的怒眼露出凶狠的光芒,“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老将田盼来了,对齐宣王道:“大王必须忍下这口恶气。眼下我们不能和宋王翻脸,非但不能翻脸,还要给他笑脸。”

齐宣王道:“让我装孙子。”

田盼道:“装。大王把军中的粮食全部给宋国,反正我们带不回来。宋王高兴,秦王疑心,连横军必定不敢越过宋国进攻我国。濮上之战,我军元气大伤。等将来再度强大起来,便向宋王讨这笔债。若他不肯偿还,我们就把宋国灭掉,师出有名,报今日之恨。”

齐宣王笑了,笑得极不自然,说道:“愿赌服输,让宋国人把军粮全部拉走,下令驻燕齐军立即撤出燕国,坚守齐国长城,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此仇此恨,我报不了,儿子、孙子报。”

连横军取得东线大捷,韩、魏两国放心组织军队南下进攻楚国,联军越过防守薄弱的楚国长城,直人楚境,兵锋指向邓(今湖北襄樊)。进攻到蓝田的楚军成为一支孤军被截断退路,楚怀王无奈之下派人割地求和。秦国已然大胜,不想节外生枝,顺势同意议和。连横国与楚、齐的大会战以楚国亡兵八万、丧失汉中六百里土地,齐军从燕国撤军的方式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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