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春日的一天,赵朴初老朋友方行的女儿,在北京航空学院读书的方虹对同学陈淮淮说:“赵伯伯说:别人那里你暂时不去也好,我这里还是来吧。”原来,陈准准的父亲陈同生今年1月被折磨死于上海市委统战部的隔离室里,去世时62岁。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上海市委统战部部长、市政协副主席陈同生被隔离审查。造反派对他拳打脚踢,逼他承认自己是叛徒。1968年1月13日,他表示身体不支,要回家考虑一下。造反派同意让他回上海复兴西路卫乐公寓家中住三天。
陈同生告诉家人:
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接待外调。已经为1934年到1937年间同监狱的难友们和地下工作时期的同志们写了几百份历史证明材料。如果承认自己是“叛徒”,成了死老虎,造反派的目的达到了,也许可以暂时保全性命。但是,以往为同志们写的那些历史证明材料就失去作用,几百个同志就将遭到更大的灾难。如果不承认,以我多病的身体是经不起长期的严刑逼供的……这次回家就是想告诉你们,我如果死了,而说我是“畏罪自杀”,不要相信。我不会自杀。
十几天后,陈同生死于隔离室。去世前,他留下遗言:“历史将证明我无罪,不是大叛徒,而是一个普通的战士。”但造反派诬称其“自杀”。
陈淮淮到北京上学时,母亲怕给赵伯伯带来麻烦,叮嘱她,不要去赵伯伯家了。
“你见到赵伯伯了?”听到方虹的话,陈淮淮露出了感激的神情。此时在北京,多么想在亲人面前痛哭一场,说说心里话啊!方虹点点头,说:“赵伯伯对你很关心,你去一趟吧。”
星期天,脸色苍白的陈淮淮到了赵朴初家。赵朴初穿着蓝布中山装,胸前挂着毛主席像章。见到老朋友的遗孤,赵朴老心情非常沉重,叫她在自己的写字台对面坐下。谈到父亲的惨死,陈淮淮满面都是泪水,赵朴老怕她伤心过度,说:“不要再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赵朴老揭开砚台盖,在一张宣纸上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叫了一声:“淮淮,你看。”陈淮淮站起来,一看,是鲁迅的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首诗,写在此时此刻,是多么恰当啊!“文化大革命”期间,一切正直的人,不都是“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吗?赵朴初不仅“鬓有丝”,头发全白了。许多人被隔离审查,夫妻离散,甚至撒手人鬟。在异地读书的陈淮淮,经常由哭父而思念多病的母亲——“梦里依稀慈母泪”;那些造反派们,今天组织这个战斗队,明天组织那个战斗队,今天把这个打倒,明天把那个拉下马,这不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吗?何止是陈同生不明不白地死了,几乎每天,都有无辜的同志自杀和被迫害致死的消息,这也正是“忍看朋辈成新鬼”啊!宣布副部长的老朋友姚1966年就自杀了。对于赵朴初来说,现在也与当年的鲁迅先生一样,“怒向刀丛觅小诗”,也无处发表啊!
陈同生不是别人,他就是《东进序曲》电影里新四军谈判代表的原形。在赵朴初、陈阿姨的关心下,陈淮淮在这里寻找到了失去的父爱,找到了思念亲人的慰藉。
现在的赵朴初,自己也是满腹忧愁呢!小字辈可以向自己倾诉内心的苦水,自己的苦水向谁倾倒?
秋日的一天,赵朴初站在门前。看着残花败叶在风中无奈地摇动,思绪万千。
现在,赵朴初无论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都非常困难。1968年3月4日,中国佛教协会“大联合小组”制定了《关于一项临时措施的通知》和《牛鬼蛇神临时改发生活费》的表格,将中国佛教协会驻会“黑五类”人员工资下降,赵朴初的月工资降为几十元生活费。而最不堪忍受的是,平常喜欢交往的赵朴初,因为是“牛鬼蛇神”,不得不离群索居了。《参考消息》及其他报刊,还有大参考等文件,全部停发了;佛经等早已束之高阁,剩下的除了红色语录,就是“两报一刊”了。
想到这里,他吟诗《索居》道:
风起花非昨,螺旋古又今。
玄黄龙战野,汗雨凤晞翎。
高阁蟫书旧,弥天象教新。
索居吾已久,问难向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