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快一周了,薛爱琴跟着爸爸在红枣加工厂玩了几天,薛老板老是忙业务,忙吃喝,顾不上细心陪女儿,便把外甥王彪叫来和她玩。爱琴噘着嘴说,她和王彪哥没有共同语言,要去海洋阿姨那里。薛老板板着脸说,海洋阿姨在工地很忙,抽不出时间陪你。再说,工地高空作业,万一掉下来个砖头瓦片砸着可就不得了了。爱琴点点头。
薛老板叫来王彪,走了。
王彪兴致勃勃地来到薛爱琴跟前说,解放了啦,才不用上班了。琴琴,你想去哪里,给哥说。爱琴说,要去省历史博物馆。王彪说,那里没意思。爱琴说,要去植物园,王彪说,花鸟草虫没啥好看的。爱琴要去逛书店,王彪说,你连该学的也学不好,买书只是浪费钱。爱琴问王彪,哥,你去过博物馆和植物园吗?王彪摇摇头说没有。爱琴说,没去过怎么能知道那里没意思没啥看呢?王彪说,他是这样想的。爱琴问王彪想去哪里?王彪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爱琴生气了,明明是哥哥不想和她玩,又何必难为哥哥呢?爱琴转身走了。她要回家。王彪把爱琴送上公交车,凭感觉给爱琴摇了摇手,双手卷成喇叭筒放在嘴前,喊了声操心点。
公交车走了,王彪还站在那里,用力睁大眼睛,目送着里面坐着妹妹的车。其实,三十米之外的一切,在他看来,全是黑白,全是模糊的。然而,他的心里很清楚,妹妹一个人回家了,要给舅舅打电话汇报一下。
爱琴回到家里,从自己房子拿来书包,放在她在客厅经常写作业的桌子上,取出碳素笔和作文本打开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挂在墙上的她和秦海洋合拍的大树和小树的照片走神了。她重新回到房子,把她和秦海洋所有的合影照片全部挑拣出来,拿到客厅的桌子上一张一张地仔细欣赏,仔细品味。
秦海洋是爱琴在西安接触到的唯一的单身女人,也是她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的、就很崇拜的女人。多少个孤独的时候,多少个羡慕别的同学有妈妈的时候,多少个需要帮助的时候,薛爱琴就在心里呼唤海洋阿姨,只要她在心里这么一呼唤海洋阿姨这四个字,就觉得海洋阿姨就在她身边,给她微笑,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话。
秦海洋的出现,已经变成了薛老板的烦恼,薛爱琴的精神寄托。
放暑假时,语文老师布置完假期作业,薛爱琴的同桌就小声地问她,爱琴,你妈妈不在了,怎么写“我心中的妈妈”呢?写好了,叫谁签字呢?薛爱琴想也没想,说,告诉你,我有一个年轻年轻漂亮的好妈妈,她不仅是模特,还是老板,手下有好多人,一个月盖三层楼,可有钱了。同桌听了,羡慕不已,说,什么时候开家长会让她把妈妈叫来。薛爱琴说,要不是妈妈工作忙,早就来了。她口才可好了,什么都知道,说话就像个校长。哪里像你的妈妈,没有气质,说话低着头,声音小的听不清楚,好像你门门功课都是零蛋一样。
同桌被爱琴说得直起腰看着黑板,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
老师在黑板上写完暑假安全守则,转过来时,看见薛爱琴正低着头和同桌说话。她把鼻梁上有点滑落的近视眼镜往上掀了一下,说,薛爱琴,站起来。薛爱琴忙说,到。站了起来。
老师问薛爱琴在说什么,爱琴不敢说实话,急中生智说,报告老师,我在问她造化是什么意思?
同学们中有人笑了,有人立即议论起来,造化?我还没听说过这样的词。造化是什么意思?
老师稍微歪了一下脖子,猜疑和怀疑的目光穿透了眼镜片,落在薛爱琴脸上。她毕竟是老师,无论学生犯了什么错误,面对学生的提问,她还是应该在第一时间回答。
老师让薛爱琴坐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造化两个字,并且,注上拼音,标上声调。老师转过来,说,造化:造,就是从没有到有。化,就是变化,改变。原意是创造和演化。它大概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自然界自身发展和繁衍的功能。二,它可以解释为福分和命运。比如,有人做事情得到的结果比想象的结果还要好,别人就说,能有这么好的结果,是你的造化。又比如,薛爱琴同学明明是在说悄悄话,老师发现后,她却提出了一个问题,转移了老师的注意力,老师只顾回答问题,没有批评她,这也是薛爱琴同学的造化。
讲到这里,老师望着薛爱琴,问大家听懂了没有?同学们整齐地回答道,听懂了。
薛爱琴红着脸,还想继续问老师,怎样才能把两个人造化在一起?因为心情太紧张,又怕被同学们笑话,她放弃了这个想法,没有举手。
此时此刻,无聊孤单的薛爱琴太希望有个人给她作伴和她说话了。她拿起作文本,翻到昨天写的作文“我心中的妈妈”那一页,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来到电话机跟前,拿起话筒,拨通了秦海洋的号码,耳筒里,传来九月九的酒的彩铃声。第二遍的时候,秦海洋说:“喂,你好!是薛老板吗?”“海洋阿姨,您好!我是琴琴”。“哦,琴琴,乖!你好吗?阿姨想你。是不是你也想阿姨了?”“嗯。”爱琴顿时泪如雨下,哽咽着,不再说话了。
秦海洋不知道薛爱琴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她在电话里不停地问,琴琴怎么了?说话呀。薛爱琴只是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海洋见爱琴不说原因,便说,你就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阿姨马上就到。
薛爱琴放好话筒,悲喜交加。她赶紧去洗手间洗了脸,照着镜子,梳理好头发,回到桌旁。
刚坐下,门铃响了,她兴奋得嘴里说着“这么快”就去开门。爱琴在拉开门的同时大声地说,欢迎海洋阿姨!然而,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头发蓬乱,短袖褪色的陌生人,他说,小朋友,有废品垃圾没有?没有!薛爱琴生气地、狠狠地闭上了门。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秦海洋来了。她站在门口,按响了门铃。爱琴来到门跟前,两手扶着门板,翘起脚尖,一只眼睛从镶在门板上的探视镜向外观望。她看见海洋阿姨正在用手抹额头的汗珠,一把拉开门,高兴地叫着海洋阿姨,抓住了秦海洋的手。
来到客厅,秦海洋像一位身在案发现场的侦探,仔细地察看着每一个地方。薛爱琴觉得她今天怪怪的,问:“海洋阿姨,您找什么?”秦海洋看着薛爱琴的眼睛说:“你刚才怎么了?”薛爱琴一笑,说:“我想您了!就哭。快坐下,我给您倒水。”
薛爱琴把秦海洋拉到沙发跟前让她坐下,滴了一杯水放在她前面的茶几上,又拿来作文本,坐在秦海洋旁边,说:“海洋阿姨,您帮我改改作文,最后签上您的名字。”秦海洋接过作文本,问:“为啥要我签名字?”爱琴说:“因为我写的是您。”
秦海洋的目光转移到薛爱琴的作文上。题目是,我心中的妈妈。
我四岁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从我四岁开始,我就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没有妈妈的孩子经常被同学瞧不起,在背后嘲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妈妈的
笑容和故事,没有妈妈的照顾和表扬。每当我看见同学们穿着妈妈洗的干净的
衣裳,吃着妈妈做的香喷喷的饭菜,我就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哭。爸爸是
一个粗心人,工作很忙,经常很晚才回来,有时候还醉醺醺的。我一个人在家
的时候很害怕,想找个人说话也没有。我睡觉一直不敢关灯,黑漆漆的,总是
有个人影在我窗外,我蒙上头,闭上眼睛也能看见。我恨妈妈,也恨爸爸!
我心中的妈妈和蔼可亲,很漂亮,身材苗条,是个模特,也是个老板。她
可喜欢我了。旅游的时候,她一直牵着我的手,还背着我上山。我每天都想她,
拿她的照片看,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也许,她永远不会做我的亲妈妈,但是,
在我的心里,她就是我的妈妈,我的亲妈妈!也许,我永远也没有当面叫她一
声妈妈的机会,但是,我每天都会默默地叫她妈妈,在我高兴的时候,在我想
哭的时候..
她就是我心中的妈妈——海洋阿姨妈妈!
秦海洋抹着泪水看完了爱琴的作文。爱琴也被感染哭了。几滴泪掉在字里行间,海洋连忙用手擦。爱琴说:“不用了,我一会儿重抄一遍。”
秦海洋抱住爱琴,两个人哭成了幸福的一片。
门铃响了。秦海洋在探视镜里一看是薛老板,开门让他进来。
薛老板见是秦海洋,哈哈大笑着说:“甚么风把你吹来了?”薛爱琴擦干眼睛说:“爸爸,您又喝酒了?”薛老板说:“陪客户,喝了一点。”秦海洋让薛老板坐下,摆湿了毛巾拿来让他擦脸。薛老板擦着脸对爱琴说:“我和客户喝的正来劲,你王彪哥说你一个人回家了。你这个女子啊,咋不听话尼?”爱琴耷拉着脑袋,噘着嘴,没有回答。
秦海洋说:“孩子还小,你当爸爸的应该多操心。”薛老板说:“怎么个操法?我总不能带她上酒桌吧?”
秦海洋说:“谈生意一定要喝酒吗?一定要喝醉吗?”薛老板说:“酒能传情,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人常说,钱越赌越远,酒越喝越近。你要是不相信,咱俩再喝一场,关系立马就变了。”
秦海洋叫劲地说:“关系能变成啥呢?”薛老板起身去酒柜拿来一瓶白酒和两个纸杯,回到原处坐下,边拧着瓶盖说:“咱把这一瓶酒喝完你就知道了。”爱琴过来抢酒瓶说:“爸爸,您不能再喝了。海洋阿姨也不能喝酒。”
薛老板嘴里说着去去去,把两个纸杯倒满了。
薛老板的行为让秦海洋觉得有点失望。她心目中的薛老板虽然粗糙但不粗鲁,虽然憨厚但并不傻。然而,借着酒兴,他居然给秦海洋也斟满了白酒,这让秦海洋万万没有想到。看着装满白酒的纸杯,秦海洋心凉了半截。原来,薛老板竟是这样一个没有节制的男人!以后在一起生活,怎么能管住他呢?秦海洋心一横,一口干了这杯,让它把心里刚刚燃烧的火焰浇灭吧!
薛老板用他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秦海洋。海洋也拉着脸看着薛老板,心想,你今天不看个够,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说实话,认识这么久了,薛老板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大胆仔细地看过秦海洋。又细又长的眉毛下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丰厚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既是生气的时候,也是漂亮的。薛老板看着,心砰砰直跳。
秦海洋端起纸杯,说:“来,薛老板,咱碰一下,您随意,我干了。”
“别喝!”薛爱琴对秦海洋说着,就放声哭起来。
薛老板赶紧伸手接过来秦海洋的杯子,嘿嘿笑着说:“干啥尼干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吓唬你尼。”
秦海洋没好气地说:“有这样吓唬人的吗?我看你是喝高了。”她一抱搂住薛爱琴,替她擦着眼泪,说:“乖,不不哭,阿姨也是吓唬你爸爸呢。”
薛爱琴哭着说:“您们吓来吓去,光是把我吓坏了。”
薛老板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你看,琴琴太爱你了。你光是这么一端杯子,她就哭。你要是一口干了,不知道她会伤心成甚么样子尼?我真的没有高。你看,我往瓶子里倒酒。”说着,把两杯酒倒进了瓶子里。
秦海洋拿起瓶子,拧上瓶盖,放在酒柜里。
薛老板低着头左顾右盼了一下,看着秦海洋的眼睛说:“你要是还不相信我没醉,我给你背诵中秋。”说着,就背诵了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薛爱琴虽然哭丧着脸,嘴唇一直蠕动着,默默地陪爸爸背诵完了。
秦海洋拧着脖子面向天花板,有没有听进去,她自己知道。
薛老板看着秦海洋,意思是说,你看我为了和你找共同语言多么用心!为了你,我都把古诗词背下了。
秦海洋憋住感觉可笑的笑,对薛爱琴说:“琴琴,把本子和笔拿来,给你签字。”
“哎!”爱琴雀跃着过去,拿本子和笔来到秦海洋跟前,取下笔帽,双手把本子和笔递给秦海洋。
薛老板看看秦海洋,又看看女儿,手摸着后脑勺不解地说:“你两个今天搞的甚么名堂?”
薛爱琴说:“爸爸,海洋阿姨都给我签名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