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爱爱万万没有想到陈义的母亲真的这么手硬,这么绝情。大妈退房租时的警告,既伤了她的心,更伤害了她的自尊。没有文凭怎么了?没有文凭就挣不到钱吗?没有文凭就可以被歧视吗?多少富翁都是文化程度低或者不识几个字的人,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照样事业成功,照样雇佣着有文凭的人。薛老板那么有钱,有人都叫他土豪了,还不照样是小学没有读完,大山里的孩子。从农村来的孩子怎么了?农村来的孩子就不应该被人爱,就不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自由吗?几年前的八里村,还不照样是市区以外不为人重视的普通村庄吗?村民还不照样是种粮食务农吗?是你们沾了城市建设的光,是政策给了你们好处,改变了你们的生活状况,使你们的一切变得文明。大妈居然这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往前算上三辈,又有几家人根子是西安的呢?解放前,西安市总共人口才四十来万。日本飞机轰炸西安,西安人联合抗日,那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呢?
豆爱爱一宿没有睡好。她对这个家里的一切都不再留恋了。甚至包括陈义。你陈义要当孝子自然符合国情,顺意道德,值得提倡,值得学习。但是,把孝顺理解成为盲目的、没有主见的顺从,是对孝顺的亵渎,是对伦理的践踏!或者也许,陈义有他自己的万全之策,可以做到既不让母亲生气,又能和豆爱爱继续保持恋爱关系的两全其美的良方。不论怎样,事情才开始变化,现在就要下结论,未免有些为时过早。
豆爱爱并没有为找房子而担忧。几个月以来,她每天在村子摆摊,在各条村道转悠,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她都知道,包括哪家门上写着多大平米的房子出租。她就好像半个八里村人一样。
豆爱爱和往日一样,按时起床,按时摆好了地摊,托付旁边卖冷饮的熟人替她照看着,自己找房子去了。
豆爱爱径直来到一家院子里,还没有张嘴喊房东,房东麻嫂子就从堂屋出来,喜盈盈地说,呦,大美女,你一来,咱这院子亮堂了许多。快屋里坐。豆爱爱说,嫂子,我不进去了,想在你家住。麻嫂子说,住不住小事情,难得妹子来咱家,都成老熟人了,怎么也得进屋坐坐喝口水。豆爱爱笑笑说,谢谢嫂子。摊子让别人看着呢,等住进来了好好聊。
麻嫂子说,豆爱爱一个女孩不容易,打心里怜悯她,佩服她。带她在二楼看了一间小房子,豆爱爱觉得大小合适,位置也好,就是墙壁太脏了,到处都有鞋印,糊在床周围的报纸上面用签字笔画着低俗的漫画。
麻嫂子说,只要豆爱爱愿意在这里住,她立即叫人更换门锁,粉刷房子,夏天温度高,涂料一天就干了,后天就可以来住了。豆爱爱问多少钱,麻嫂子说,你在那家多少钱,就给我多少钱。豆爱爱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嫂子,你该收多少就多少,房东也很操心。麻嫂子说,没事没事。豆爱爱说,我和陈义认识,他照顾我,收我六十块钱。其实,根据八里村租房行情,豆爱爱是打算拿一百元租房。
豆爱爱话音刚落,麻嫂子想也没想说,这不是就成了吗?准事。你忙去吧,我这就叫人涂料。豆爱爱被麻嫂子优惠和痛快感动了。她从包里拿出一百块钱递给麻嫂子,说,嫂子,我很感激你!你还要涂料房子,头一个月就收一百吧。麻嫂子挥手把豆爱爱拿钱的手往一边一领,说,天底下还有这么傻的女子?给便宜不占。先拿着,住进来了再说。豆爱爱说也好。给麻嫂子道了谢,边往包里装钱回地摊去了。
豆爱爱来到地摊坐下。卖冷饮人交给她六块钱,说是卖了一双凉拖鞋。豆爱爱拿两块钱买了两个雪糕,自己一个,把另一个给卖冷饮人,说是表示感谢。卖冷饮人执意不要,豆爱爱非给不可。卖冷饮人说,肚子不好不敢吃。豆爱爱说,不敢吃就放冰柜,啥时想吃啥时吃。卖冷饮人接住雪糕,边往冰柜放着说,有这么好事情,你以后就多离开几次。豆爱爱说,我刚才租房,好心嫂子只收六十,一个月节省的房租,咱们吃雪糕用不完。卖冷饮人说,怎么便宜事情都让你遇上了?该不会是个男的吧?豆爱爱说,是个漂亮嫂子。她在我跟前买过几次东西,我一看是村里人,没赚她几个钱。
说话间,豆爱爱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她看是陈义的,约她晚上收摊后一起去芙蓉街吃老八路夜市。她按了返回键,没有回复。
豆爱爱心里一天都在想着她和陈义的事情。她甚至想到,大妈不让和陈义好,我偏好给你看,你把我赶出你家,就不相信你还能把我赶出村子。你在村子能盯住陈义,就不相信你在外边也能盯住。
晚上豆爱爱收摊提着两包东西走进了陈义家大门。她见陈义的车还没有回来,便想,自己没有回他短信是不是错了?她和往常一样,上楼梯之前朝着大妈住的堂屋里点了点头。经管里面很少有人做出反应,她认为这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不屈服和威慑。
豆爱爱来到楼上,一眼就看见自己的东西被胡乱堆放在了门口一侧,房子的电灯亮着。她吃了一惊,顾不上想是怎么回事,本能地加大步子走过去,放下两个大包,刚要拿钥匙开门,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出现在眼前,豆爱爱被吓了一跳,向后退去。开门的男子也吃了一惊,他啊了一声。豆爱爱心里完全明白了,这都是陈义她妈干的,斩草除根撵她走。她弯下腰,开始整理东西,打算先搬出陈义家再想去处。
那几个送快递的大学生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问豆爱爱,美女,怎么不打招呼就搬走了?豆爱爱整理着东西,头也没抬说,房东不要我了,把我的东西都扔外面了。几个大学生问为什么?豆爱爱说不知道。曾经在豆爱爱跟前买皮带的说,走,咱们找房东说理去,就是个出租户,有什么了不起!豆爱爱说,谢谢,不用了。你们帮我把东西搬到大门外面行吗?没问题。几个人说着拿起东西就往楼下走去。刚下楼,陈义开大门准备往院子放车。他见这几个送快递的个个手里提着东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便挡住走在最前面的问怎么了?青年说,大妈把人家摆地摊的撵走了。未经同意,居然把人家东西私自搬到了外面,也不知道人家丢什么了没有。这是对租房人的不尊重。像这样子,以后谁还敢来这里住,心里能够踏实!这时候,豆爱爱也拿着行李走出了楼梯口,她看见陈义,心里的委屈和气愤一下子升级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豆爱爱快步来到陈义跟前大声地说:“让他们走!”
“都把东西放下!”陈义顿时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谁也不准把东西拿出去!”说着,就抢豆爱爱手里的行李。
“不要你管。”豆爱爱和陈义拉拽行李,哭着说,“呜呜,不要你管????”
一直在堂屋看事态发展局势的大妈见陈义执意不让大伙把豆爱爱的东西往外面拿,她再也忍不住了,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呵斥道:“陈义,你给我回来!”
“妈,你怎么可以这样?”陈义哭着说,“咱们就不能商量一下吗?”
“有啥好商量的。”大妈说,“你给我回来。”
“妈——”陈义说,“我求求你了。”
“走,咱们出去。”送快递的要往出走。
陈义挡了这个挡不了那个,挡了那个挡不了这个。最后,就挡住了豆爱爱一个人。
送快递的把陈义和豆爱爱围在中间,七嘴八舌指责着大妈。那个曾经在豆爱爱跟前买皮带的一把揪住陈义短袖领口,说:“你别拦人家。你要是个男人,就去和你妈说。”
陈义对几个送快递的说:“大哥们都走吧,这里面有原因,我不会让她离开的。我要还她一个公道。”
买皮带的放开陈义,说:“好吧,我们就在楼上看着。”
几个送快递的大学生上楼把在栏杆上看着陈义和豆爱爱。
陈义对豆爱爱说:“请原谅。这个我事先不知道。”
“让我走吧。”豆爱爱哭着说,“我走了,一切就好了。”
“陈义,让开。”大妈说着来到陈义跟前,伸手拉他的胳膊。
大妈紧紧地抓着陈义的胳膊,陈义挣扎着用力一甩,大妈被甩跪下了。陈义身子晃了一下,他忍着,没有去扶她妈。
豆爱爱连忙放下行李,扶大妈起来后,重新回到行李旁。一直躲在屋里的陈伯伯出来搀着老伴,劝她回屋。大妈哇地哭了起来,嘴里骂着“没心肝的,我白养活了你二十多年”回屋了。
楼上,送快递的大学生们故意起哄、鼓掌之后,回房子拿洗漱品开始打扫个人卫生了。
陈义对豆爱爱说:“你看,我都把我妈摔倒了,你就给个面子,不要走了。”豆爱爱哽咽着说:“你快去看看大妈,要紧不?”陈义说:“我妈摔了,我心里也难过。我那怕以后给她跪下,现在不能去。”豆爱爱说:“那你也早休息吧。我去住旅馆。”陈义说:“你现在心情不好,走了我放心。你哪里也不能去,就睡我房子,我去堂屋和爸妈睡。”豆爱爱说:“这样不合适。”陈义说:“你要是坚决要去外面住,你走在哪里,我就跟在哪里。”为了让陈义放心,豆爱爱再三思忖后,答应晚上在陈义房子住一宿。
陈义开了自己房门,和豆爱爱一起把所有东西拿进去,把车开进院子,关好大门,进了堂屋。
豆爱爱拿毛巾来到院子水龙头跟前,她想听听堂屋里的动静。她判断,堂屋里一定会吵闹成一片,自己伺机进去,鼓足勇气,给大妈上一堂政治课,肩上自己东西走人。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堂屋里任何异常也没有,静静地,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这个大妈就怪了,火气既然这么容易消失,又何必生气呢?豆爱爱摆湿毛巾,擦了手和脸,又把脚放在水池子轮流冲涮了一下,回到陈义房子。她现在什么也不怕了,甚至等着大妈进来和她论理一场,把矛盾升级到极端,见个水落石出。她闭上门,站在房门跟前,环视着陈义的小屋。双人床旁边放着一张老式三斗桌,桌子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机,荧光屏上面灰蒙蒙的,像是很久没有擦拭了。豆爱爱没有继续看别处,她把自己脸盆里的洗漱品拿出来放在地上,端着脸盆,拿了抹布在水龙头下滴了水,端回到房子,开始抹桌子,电视机,打扫卫生。
家具上尘土很多,摆两三次抹布就得换水。豆爱爱挨个把房子里面能抹的东西全部抹了两遍,包括床头、床尾,门框、门背。她没有抹门外面,她不愿意让大妈看见了说她是故意做作。说不好听点,她不过是回报陈义的恩情,用劳动抵消住一夜的房租。就连衣柜旁边摞得歪歪斜斜的纸箱,豆爱爱也拧干抹布,轻轻地抹了两遍。
豆爱爱用毛巾擦了脸上的汗水和手,坐在床边,准备喘口气上床睡觉。她看着衣柜旁边没有摞好的纸箱,总觉得眼睛和心里都不舒服。她来到纸箱跟前,想把上面的一个搬起来重新放一下,使它的角和下面的对齐。豆爱爱两只手夹住纸箱,用力一抱,纸箱内的东西洒落了一地。原来,两个纸箱是套在一起,上面的没有底子。豆爱爱吃惊地看着洒在脚下的东西,愣了很久,才蹲下身子,一件一件地往一起收拾。她每拿起一件东西,眼前都会出现它的主人拿它时的情形。有钥匙链子,手珠子,指甲刀等等,等等,所有同样的东西都不止十件。它们都是陈义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她跟前买的。豆爱爱抱起陈义的良苦用心,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胸膛,感动得抽泣了起来。
陈义担心豆爱爱心情不好,想进来安慰一下她。陈义轻轻地敲门,说:“爱爱,我可以进了吗?”豆爱爱答应让他进来,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陈义庆幸,有生以来第一次和母亲正面战斗的胜利,豆爱爱感受着陈义胸膛的炙热。豆爱爱哭的更厉害了。
陈义把嘴贴在豆爱爱耳朵旁说:“放心吧,我妈是考验咱们呢。”
豆爱爱哭的更加伤心了,哭声传到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