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理接到从山西老家来西安“旅游”的同学后，带他去了另外一家市内的知名餐厅。同窗挚友，多年不见，了解甚少，促膝而坐，问疾问苦问冷暖，温情感慨忆当年。
刘经理的同学是个男的，也姓刘。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三七分头，额头凸出，脸色红润，炯炯有神的眼睛放射着自信的光芒。说话声音高亢清脆，吐字清楚而有节奏。他说：“因为她太强势了，也因为我们的观点迥然不同，我们几乎每天一回到家里就拌嘴、吵架。她从来没有谦让过，示弱过。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提出离婚的。女儿八岁了，她要求带走，我也没有挽留。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一走出法院，她就被人用小车接走了。你说我丢不丢人？好歹也是个局长啊。”
刘洋说：“那样的女人，不值得珍惜，早点离开早解脱。”
刘同学看着刘洋的眼睛说：“我这次来西安，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来看看十三个朝代在这里建都，历时一千一百四十年的古城风貌。更重要的是，受你家二老之托，来看看你。当然，我自己也早就有这个意愿，是我自己先到你家里去问你联系方式的。”
刘洋呲嘴一笑，说：“我过的挺好。只是这里工作太忙，回家的时间少了一些。”
刘同学说：“你的两位老人说你是个孝顺的姑娘，从小就很听他们的话，不惹他们生气。呵呵，二老也很喜欢我，又是泡茶又是削苹果，还特别嘱咐让咱俩走近点。其实我也是这样想，你可以回到咱们县城做个位子虽然不显赫但是有实权的一官半职，以后也就不这样漂泊了。”
刘洋宛然一笑，说：“老同学啊，我请算卦先生看过了，我的命里没有官运，我也不想为官，因为我担心自己做不了个干净官，与其做官落马，不如牵马喂马，脚下实在，行走稳健。”
刘同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刘洋，我认真地想过了，你再也不能独身下去了。人一生有几个三十五年呢？事业、家庭、健康齐全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功者。咱俩同窗多年，在校时关系甚好，知根知底，老家离的也近????再合适不过了。”
刘洋呵呵一笑，说：“老同学抬举我了。我已经有人了，我们认识都三年多了，说不定下次我会带上他回老家。”刘洋说着，薛老板的音容笑貌浮现在她的眼前。
刘同学摸着下巴，无语了。
石彤帮秦海洋把仅有的两手提袋行李提到自己房子。石彤指着一张单人席梦思床说：“你就睡这，怎么样？”
秦海洋跳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床上，高兴地说：“好极了！我宁可迟找几天活，也要在这里多住几个晚上，享受席梦思的缠绵。”
石彤说：“好啊，本小姐管吃管住，陪逛陪聊陪睡觉，全部免费。”
秦海洋躺在床上说：“我当县长了！哈哈哈。彤彤啊，我要是个男的该多好啊！”
石彤在海洋脸上轻轻地拍了一把，说：“你猪八戒娶媳妇想的怪美！你要是个男的，可以啊，先交一千元见面费，一千元房租费，一千元生活费，一千元购物费，一千元电话费。”
秦海洋侧着身子问：“我都照数给你，就成了吗？”
石彤把胳膊交叉在胸前说：“连门都没有。钱一到手，老娘早就窜没影了。你抱着枕头慢慢体会牙痛的感觉去吧。”石彤突然想起了自己昨晚的梦，脸上的笑容立即全部消失了。她叹着气说，“海洋姐，我这几天预感不好啊。”
秦海洋说：“怎么了？说说我听。”
石彤说：“我老是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老是觉得身后有个人影。我连续几个晚上梦见我爷爷骑着一只白鹤从我家院子向西飞走了。昨晚又梦见一颗老牙掉了，疼得我直流眼泪，我跑到医院请大夫装上，那个大夫长着猫头鹰头，他用圆圆的眼睛看着我，说，牙已经老化了，把它埋在地里，让它重新发苗去。”
秦海洋一咕噜爬起来，认真地对石彤说：“这个梦不好。你给家里打电话问问。”
石彤说：“我早上给家里打电话了，我爸说一切都好着呢，让我好好打工，别操心家里。”
石彤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了。她掀起上翻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喂！爸????”石彤边听着电话，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秦海洋两眼含着泪水，怜悯且模糊地看着石彤。石彤挂断电话，喊着“爷爷”扑向海洋。海洋抱着石彤哽咽着说：“先别难过，回去看看再说。说不定只是一场虚惊。”
石彤哭着说：“我爸妈一直在外面打工，是爷爷做饭洗衣把我养大的。爷爷还经常给我零花钱呢。”
秦海洋抚摸着石彤的头发，除过陪着流泪，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石彤回家安葬爷爷了。秦海洋一个人睡在房子。也许是担心着石彤，也许是出于岔生，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努力地清空心里的事情，什么也不想，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数，一直数到了九一八，反倒更加清醒了。她坐起来，从枕头下面取出手机，翻看里面的短信和照片。她仔细地看着薛爱琴，惊奇地发现，她居然和她妹妹连玉的女儿有好几个地方长的特别相像。比如眉毛，比如下巴。她看看时间，快子夜十二点了。是时间催着她打了几个哈欠。她关掉手机，重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想事情，也不数数字，让脑筋处于空白状态。冥冥中，她梦见，两个瘦骨嶙峋穿着素衣的长发男子呲牙咧嘴，手持锁链，狰狞地笑着要给她拔牙。笑声无止休地在空中回荡。她捂着嘴，拼命地喊叫，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拼命地奔跑，却怎么也离不开原地。她奋力腾空而起，连续地打着旋风腿，就是赶不走那两个人。她惊醒了，自己居然在床上爬着。她翻身坐起，满头虚汗，心跳的直腾腾。被子也全部掉在地上。她捡起被子，仅有的浅浅的睡意全部消失了。刚准备下去开灯，就听见有人敲门，“怦怦，怦怦。”声音不大也不小，却非常沉闷。秦海洋只觉得稍微平静了的心跳又急剧加速，脸皮紧绷，头发发硬，身上汗毛竖起。她像一个重感冒患者，不能自禁地打起了哆嗦，一直到颤抖成一团。她屏住呼吸，夹紧双臂，用力收住腹部，用意念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耳朵，然而，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忽然想起为了节省被假冒职介所骗去二十块钱后，自己在信合门口过夜的事情，不觉有点忧伤和后怕。
这一夜，秦海洋觉得太长太恐惧了。事实证明，睡马路不一定危险，睡席梦思照样做噩梦！后半夜的房子有点凉，她用被子裹住自己，在床上坐着也是睡着，睡着也是坐着，醒着也是迷糊着，迷糊着也是醒着。就这样，一直煎熬到了早晨五点多，她听见外面走廊有脚步声，就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到石彤床位跟前开了灯，转回来静静地坐在床上，一直到天亮。
刘经理再三地挽留刘同学既然千里迢迢来了就多玩几天。和秦始皇兵马俑的勇士比比体质，去老蒋当年被生擒的骊山留个影，去杨贵妃沐浴的池子洗个脚，到常宁宫摸摸宋美龄弹过世界名曲的钢琴????时任局长且能帮别人做上一官半职的刘同学摇着脑袋，双目黯淡，显然已经心灰意冷，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了，恨不得一个跟斗翻回山西。他谢绝了刘经理的挽留和相送，打出租车直达火车站了。
刘经理看着远去的出租车想：薛健龙啊，在这个事情上你应该主动点。你怎么失去自己勇往直前的风格了呢？薛老板啊薛键龙！你呀，你！
刘经理打算等到黄金周满，酒店生意稍微萧条些再约一次薛老板，直接开门见山，看他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秦海洋来到南门外面的环城路上，她向一位脸色油黑的正在扫马路的大妈打听了政府设点求职找工作的地方。大妈停下扫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指着前方说，你说的地方是人市。你继续往前走，二三百米就到了。
秦海洋说了“谢谢大妈”，边走着想：“人市”？这个叫法好像不雅，有点旧社会卖儿卖女的市场的味道。呵呵，应该是“人才交流市场”的简称吧。
秦海洋来到人市大门口，往里一看，我的神啊！那么大的院子里面挤满了人，足足超过一千了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院子空气很不好。香烟味和汗味搀和在一起，夹杂着嗡嗡的说话声和叫喊的噪音，让人头晕恶心。两绺子又大又长的彩钢瓦蓬下，参差不齐地坐着几行求职找活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胖的瘦的白的黑的，脏的净的说的骂的，倒的歪的吃的喝的，形象不同，神态各异。安心找活的每个人前面放着一张纸，纸的边沿用砖头块或者水瓶子、钥匙链子什么的压着，不让风吹走，让找人老板一目了然。纸上的标题都是“求职”和“专业”二字，内容也是简练的几句话。比如一位四川厨师就写着“求职，川人川菜，新派川菜，鸡鱼海鲜，涮锅火锅，2500元以下免谈，西安周边也可。”手艺单一的就写的简单。比如“粉刷涂料”。“砸墙打孔”。“照看病人”。“拉面扯面”等等。有的是用毛笔写的，有的是打印的。有的写着月薪多少钱至多少钱，有的写着工资日结，有的技术可能厉害一点的则写着XX钱一下免谈，非诚勿扰！只要你想找人干活，无论什么工种，什么年龄，什么性别，这里应有尽有，甚至有可能无人问津的，这里也有。比如，一张纸上写着：“求职，本人多年专门研究悄悄话，遇者烦恼皆无。报酬商议。”
秦海洋没敢在蓬底下给找人的老板留的空间里走。她顺着外围慢慢地往里头转着。外围主要是各种摆摊的，有卖烟卖水卖饮料的，有卖水果卖面卖小吃的，也有专门支着桌子提着毛笔给求职者编撰写字的。一个算命的老头在茶摊子起卦时被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当场带走了，爱凑热闹的一群人一直跟着出了大门。最里面的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求职者和招聘者发布的信息。也有人贴着“田田，我爱你！心碎！”
秦海洋买了一元钱的一瓶水，提在手里转着看着出了人市大门。
秦海洋穿过南环路来到护城河畔。护城河纵截面呈上梯形，大约有二十米左右宽。后来的水泥工艺覆盖了当年的石头堆砌。对面就是城墙下的免费环城公园。亭阁石凳，绿树草坪。地势平缓，花卉相间。人们三三两两在小路上漫步，悠闲自在。一把大台伞下面，几个人围成一圈，坐着的拉板胡，二胡，吹笛子。站着的，手舞足蹈比划着动作。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是秦海洋可以断定他们是在唱秦腔戏。在这个古老的城市，在这堵城墙脚下，在这条护城河畔，唱秦腔戏再也合适不过了。如果能穿上古装，就愈加古朴和谐锦上添花了。河水静静地流着，流淌着几千年历史变迁，流淌着古今人文经典。像一圈液体的胶片，像一本流动的画卷。河水静静地流着，没有涟漪，没有声音，微波粼粼，清澈见底。仿佛是有意让人们在安静中倾听时代的回声，在运动中感受历史的车轮滚滚。秦海洋看着水面，感觉焦躁的心情平静了些，风儿也有了凉意，拂去她额上细密的汗水。桥下面的渡槽上有几个人，看打扮是在这里找工作的。有的铺着报纸躺着，有的把脚泡在水里。秦海洋喝了几口水拧上瓶盖，准备顺着河堤边上的台阶下去，刚一抬脚却改变了主意。
秦海洋来到路边的台阶跟前，选择了人少、并且有些树荫的地方坐下。隔路看着人市的大门和大门里所能看见的一切。急速的车辆接踵而过，不停地切断她的视线，就好像有一只手掌不停地在她眼前左右摇晃着。坐在旁边的几个人围成一堆在“挖坑”。有人说“二档”有人说“直刨”。周围看热闹的人则议论着过马路的事情。一个颇有经验的说，过马路，一个人千万别逞能。目标太小，容易出事。另一个人问，那你说几个人最合适？那人说，三个以上。见了拉土车、罐车、卡车、农用车千万不能着急，那些司机不要命，车速度太快，刹车不好，把你撞死了赔也没钱赔。你专门捡那些宝马，皇冠，奔驰什么的前面走，车辆性能好，车主有钱。问话的人说，就你那条小命，还想死在豪车下面？讲经验的人说，去你妈的。老子还没活够呢。说完，便怪声怪气地朝着秦海洋坐的方向唱起来，姑娘姑娘十八九，小伙二十刚出头，真想拉着你的手，高粱地里亲个够????
秦海洋害臊地起来，随着几个人一起截断车流，过了马路，重新来到人市。她鼓足勇气，走进了求职者留给老板们的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