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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秋风乍起,秋夜渐凉。冷寂的夜空中骤然升起一颗信号弹,如同流星从低到高,很快又升起一颗,照亮了上海郊区的运河。运河附近有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芦苇荡中隐匿着一艘艘木船,木船里藏着一个个新四军战士,夜色中的战士们全神戒备,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展开行动。

王沐天隐身于其中的一个木船上,在他前面,伏在头一艘船船头上的一个军人回过头,对身后的新四军战士挥动一下手里的驳壳枪,低声命令:“准备了!前进!”

埋伏在芦苇丛中的十几只木船迅速开出芦苇荡,在平静的水面上飞速划出几十道箭头,很快木船便已靠岸,从每只船里跳出戴着芦苇叶伪装帽的新四军战士,他们寂静无声却又十分迅猛地在芦苇中奔跑着。

离开上海被召回部队的贺晓辉,在抗大进行了半年的干部集训,被任命为新四军皖南军部直属保卫团的副参谋长。此刻他威严地站在芦苇丛里,向跑来的战士们打手势,战士们马上停止前进。

贺晓辉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把发亮的剑,“同志们,前面的灯光,就是龙华的日军机场。我们的动作一定要轻,要准,还要尽量避免作战减员。这场袭击战我们一定要打个漂亮仗,在鬼子自认为最安全的大上海腹地插上一刀!”战士们群情激奋,一个个摩拳擦掌,似乎胜利在望。

贺晓辉带领战士们潜行到机场,冲向一架停在停机坪上的运输机旁,他从身边战士手上接过一桶汽油,向飞机泼去,随即点燃一支火把,向飞机的日军军徽上扔去。“轰”的一声,大火冲天而起。

尖锐的警报声刹那间响彻整个机场,日军首长听完手下汇报,一脸困惑:“绝对不可能!离上海最近的新四军游击队至少二百公里,他们怎么突然会冒出来?”

停机坪外的小树林里,王沐天和年轻战友伏在草丛里,兴奋地观望着远处的大火燎原。正被大火吞噬的运输机像是一只绝望的巨鹰,再也无力飞起。他看得热血沸腾,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端着步枪就要冲过去,身边的战友赶紧按住他:“贺参谋长让我们看守罐头!”

王沐天哼了一声:“罐头又不会跑,有什么看头!”

又一个战士跑上来,严厉地说:“你会跑,所以参谋长让我看住你!”王沐天虽然不服,也只得老老实实待在草丛。

离运输机两三百米的位置,停靠着一辆小型客机,贺晓辉带领战士们冲向客机,又是“轰”的一声,小型客机也蹿起巨大的火苗,夜空被照得通明,无数火星活泼欢快地向天空飞去。

贺晓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够本儿了,撤吧!”

几个日本士兵追了上来,贺晓辉抽出腰上的手榴弹,投向日本士兵,回头又抽出一只手榴弹投过去,他命令部下:“三排长,你带人原路返回,抓紧时间撤退,我带二排掩护!”

王沐天看贺晓辉遭遇危险,再也忍不住,用一股蛮力挣脱按住他的年轻战士,冲向正在阻击追兵的贺晓辉。

日军子弹密集得如同骤雨,新四军的机枪手倒下了,贺晓辉从他手中接过机枪,向日军猛烈扫射,边打边撤。进入了灌木丛,他侧脸一看,发现王沐天跑过来了,勃然大怒:“你来干什么!来送死还是来当活口?”

王沐天不理睬他,把枪架在一棵树杈上,细心瞄准,稳稳地勾动扳机,一个追近的日军叫了一声倒下了。

贺晓辉大吼:“兔崽子,叫你撤!”

王沐天仍然不理会,换了一棵树,再次细心瞄准。衬映着火光,一个日本兵的额头中弹,血像红色的碎玻璃一样飞溅而出,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沐天初次参加战斗便轻松毙掉两个敌人,不由一阵狂喜,几乎忘记了这是在战场上,贺晓辉怒气冲冲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撤我毙了你!”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向树林深处跑。

贺晓辉换了一个位置向日军点射,忽听身后王沐天一声大叫,回头看去,只见王沐天左肩有一片殷红色迅速扩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王沐天受伤了。

贺晓辉冲到王沐天身后,伸出手将他扶住,一手扛着轻机枪,一手架起他,向树林深处跑去。

到了河边芦苇丛,贺晓辉迅速撕开王沐天的军装给他包扎,他疼得狠抽了一口冷气。

贺晓辉冷冷看着王沐天:“疼得舒服吧?让你犟!让你不怕死!”

王沐天傻乎乎地问出一句:“参谋长,我会残废吗?”

贺晓辉冷笑:“谁是你的参谋长?别说我参谋不了你,就连命令你都不接受!你残废了,账倒是会记到我头上!军首长跟我说过,王沐天少一根毫毛,都拿你贺晓辉是问!”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活下去慢慢打听为什么吧!”贺晓辉使劲将绷带扎紧,然后从背上摘下一个布包,解开,从里面拿出一套布衫布裤,“赶快换上!”

看王沐天动作慢慢腾腾,贺晓辉不耐烦地上来,三把两把地帮他脱下军装上衣,他疼得失声叫起来,贺晓辉瞪了他一眼:“忍着点,一分一秒都是你的性命,慢了你明天就吃不到上海小馄饨了。”

王沐天瞪着眼问:“我们去上海?”

“对啊,你动作快点,活过今天,明天就见到你妈了!”

远处响起日本人的吆喝声,十几道手电筒照了过来,贺晓辉推了王沐天一把,压低声音说:“往河边跑!”他瞄准一个追近的手电光圈,一个点射,光圈熄灭了,然后他扭头再跑一截,再次停下,瞄准另一个追近的手电筒光圈射击,伴随着手电筒落地,一声惨叫传来。

日军士兵意识到不妙,迅速把手电筒熄灭了,却发现失去了追击目标,迟疑地东张西望。

贺晓辉和王沐天匍匐着接近河滩,到了河里,贺晓辉用一只手挟起王沐天,另一只手划水,向河心漂着的一艘小船游去,他问王沐天:“会潜水吗?”

王沐天咬牙忍住疼痛,点点头。

日本兵追到了河边,手电筒的光在河面上乱晃,开枪一阵乱扫。贺晓辉猛然把王沐天的头往水下按去,自己也把头埋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水柱在小船周围升起,又落下,水面如同开了锅。

没有见到人影,日本兵又重新打开手电筒,把四个捆在一块儿的手雷朝小船扔去,轰隆一声,船篷和船身碎成无数片腾空飞起。他们又观察了一会儿现场,再也没听到动静,便吵吵嚷嚷地离去了。

幽蓝的河底,水草妖媚地舞动,贺晓辉挟着王沐天在水草间穿梭,王沐天突然间抽搐起来,身体变得沉重僵硬,贺晓辉拖不动了。王沐天的癫痫病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发作了。贺晓辉打算换手拉住他的后衣领,不料胳膊被王沐天一把揪住,带着他往水底沉去……

贺晓辉拼命挣扎,但迷乱中的王沐天力大无比,他被越拽越深。这时,他忽然看到一根船脊在两人的头顶漂浮而过,他使出浑身力气,带着王沐天向它游去。终于够着了船脊,抱住它,将两人的身体重量转嫁于它。

他从水面探出头来,看见彼岸一沉一浮向他靠近,回头看了一眼王沐天,已经毫无声息。

贺晓辉踏上河岸的淤泥,把昏迷的王沐天抱起来,艰难地挪到岸边。他把王沐天放在草地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慢慢揉动。王沐天嘴巴一张,呕出一股河水,贺晓辉轻轻拍着他的腮帮:“醒醒!”

王沐天的脸色和死鱼的肚皮相仿,嘴唇发白,眼睛紧闭。贺晓辉伏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又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他慌了:“王沐天,我求你了,别害我啊!你死了我可担待不起……”

王沐天白里透青的脸宛若一个少年烈士,宁静地闭着眼睛,眉宇间透出一种进入永恒的超然。

贺晓辉流泪了:“你这人哪一样都好,就缺一根筋,缺少害怕和保护自己的那根筋!”他把自己的嘴巴凑到王沐天嘴上,猛地吹一口气,再看看他,还是没有还阳的迹象。

他按住王沐天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做人工心脏起搏……

那天,王沐天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从死亡一般的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感觉,那种灵魂和身体渐渐合为一体的感觉,而贺晓辉的面孔就是他起死回生的坐标,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老贺流泪。

似乎是从一片浓雾中,又像是从深深的水底,渐渐地透出一团微弱的亮光……

那团微弱的光中出现了一张模糊的面孔,面孔上的五官渐渐清晰,变成焦急恐惧的贺晓辉的脸。

王沐天睁开眼睛,见贺晓辉脸上全是泪水,但声音却是兴奋的:“小兔崽子,你吓死我了!”

王沐天微弱地说:“参谋长……”

“什么参谋长?跟过去一样,叫我老贺!”

王沐天吃力地笑了一下:“老贺……”

贺晓辉大笑:“你还真活着!小兔崽子!”他背过身,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我们……这是……在哪儿?”

“管他在哪儿,只要你活着,我就能交差了!”贺晓辉累坏了,四仰八叉地躺下去,两手枕在脑袋后面,看着正在亮起来的天空。

星星落下去不少,仅剩的几颗稀疏地发出暗淡的光,而东边的一线明媚的粉红正在变宽,变亮,变得越发艳丽。王沐天呆呆地凝视着夜空。到那天为止,贺晓辉已经救了王沐天三次性命了,就算他是一只猫,有九条命,三条命是贺晓辉夺回来的。

两个人在冰凉的芦苇丛互相依偎着睡了一夜。王沐天醒来后,发现贺晓辉不在身边,他睡眼惺忪地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在河面上四下张望。突然他看见几条鱼放在河滩上,虽然已经死了,但十分新鲜。

“扑通”一声,贺晓辉从河水中冒出来,两手各拿着一条两斤多重的青鱼,贺晓辉喜笑颜开地说:“鬼子昨天夜里扔了那么多手榴弹,炸死的鱼今天都归我们了!”他指着河水上漂动的两三条鱼,“看见没有?够我们一个班战士的伙食了!”

王沐天盯着他冻得发青的脸,诡笑一声,假装惊诧地盯着他:“你的嘴唇哪里去呢?”

贺晓辉迷惑起来:“我的什么哪去了?”

“嘴唇,你的嘴唇怎么没了?”

贺晓辉走到王沐天跟前,把鱼往地上一扔,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嘴巴,瞪着王沐天:“胡说八道!”

王沐天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嘴唇冻得跟面孔一样,又青又紫,看上去就像嘴唇没了!”

贺晓辉推了王沐天一把,王沐天向后踉跄一下,他捂住肩膀,笑容却无比灿烂。共同经历过一番生死,他们的友谊已经坚不可摧,似乎不再有任何距离和界限。

洪望楠到王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朱玉琼和孙碧凝几个女眷在打麻将,看到洪望楠回来,停了麻将,七嘴八舌地问候着。朱玉琼的声音最大:“望楠,你这只受伤的眼睛有没有检查过视力?”

洪望楠哈哈一笑:“检查视力?不用!我们厂检修飞机的美国空军讲过个笑话,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征兵要检查每人的眼睛多少度,等到战争快打完的时候,再征兵,就不检查眼睛多少度,只是数数眼睛够不够数了,够两只眼,就盖章算合格!现在是数眼睛的时候了,说明仗打得差不多了!”

孙碧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地唠叨着:“你看他这个人,还笑得出来!”

好像有感应似的,一整天王多颖都心神不宁,她把自己关在卧室,一遍遍地弹奏着肖邦的叙事曲,但是钢琴也似乎在和她作对,总是弹不出满意的音调。听到洪望楠的声音,她没有马上出去,端着蜡烛来到立柜前,借着烛光审视自己的容颜,然后用另一只手慌里慌张地理着额前鬓角的头发。她拽开衣柜的门,在一件件衣服里翻找,抽出一条玫瑰色的旗袍,看了看,又挂回去,再抽出一条墨绿色的旗袍,迟疑着,还是把它挂回去。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穿平时穿的居家衣服。

一滴大大的烛泪滚落下来,烫了她的手,她猛地一哆嗦,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将烫疼的手指放进嘴里。

朱玉琼在门外喊了起来:“阿颖,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她再次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门开了,洪望楠出现在门口。王多颖缓缓转过脸来。两人长时间的沉默,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亲极反疏,僵在那里。王多颖走上来,目光定在洪望楠的右眼上。洪望楠摆出无所谓的样子,笑着逗她:“失望了吧?没想到,等回一个独眼龙来。”

“就是轰炸那天受伤的?”

洪望楠安慰说:“嗯。别担心,不会成独眼龙的。”

王多颖轻轻一笑:“是你自己啊,一口一个独眼龙地叫。我又不在乎。”

“真不在乎?”

王多颖轻轻地为洪望楠摘下眼镜:“刚才听见你讲美国兵的笑话了。你的眼睛我连数都不数,就给你盖章。”

王多颖变得沉稳了,不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这让洪望楠感到意外,他要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人了。他突然把王多颖抱在怀里,热烈地亲吻她。王多颖却轻轻推开他,说:“我带你去看看你爸爸。”

原先朱玉琼的卧室让给了洪家夫妇。洪涧琛已经入睡,呼吸显得十分吃力,喘息还带着微微的哨音。床头柜上,搁着一条染血的毛巾。门被轻轻推开,洪望楠出现在门口,他凝视着父亲灰白的脸色,花白的胡茬儿,微张的嘴唇……眼泪慢慢在眼圈里涨潮。

孙碧凝轻声提醒儿子:“他刚睡着,别叫醒他。这两天咳血刚止住一点……”

洪望楠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床边,拿起床头柜上染血的毛巾。

王多颖来到门口,看见洪望楠慢慢给父亲跪下来,不由两眼泪汪汪,同时也感到释然,似乎这一年多的焦虑烦忧,也被这泪水冲洗干净了。

天高云淡,阳光透亮地照在青里带黄的树叶上,是个好天气。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正在落叶,一辆清扫车迎面开来,将枯黄的落叶卷进车里。坐在黄包车上的王多颖手捧一束菊花,要到诊所去看洪望楠。

来到汤普森博士眼科诊所,她推门进去,坐在接待台里的女接待员跟她点头致意,她径直走到写着“手术室”的大玻璃门门口。

她站在门扉跟前,似乎那样就能聆听到手术成功与否,可所能听到的只是一片沉寂。女接待员拿着几本外文时尚杂志走过来,打手势请她坐下。她接过杂志,心神不宁地在长椅上坐下来,却把杂志放在一边,两手下意识地摆弄着手套。

手术室的门打开,女护士走出来告诉王多颖:“洪先生请你进去。”

王多颖有些不知所措,她害怕听到不祥的结果。女护士含笑看着她,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手捧着菊花,跟女护士进了手术室的玻璃门。

洪望楠坐在窗前,脊背朝着手术室的门。秋天的阳光非常明亮,从窗外照射进来,整个诊室沐浴在阳光里。王多颖忐忑地看着他,又看看汤普森,汤普森向王多颖示意让她向前走。

洪望楠聆听着王多颖的脚步声,声音很平静:“阿颖,就站在那儿。”又用英文对汤普森说:“大夫,护士,我们继续吧。”

护士拿起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洪望楠右眼上的纱布,随后用一个棉球蘸了点生理盐水,轻轻擦拭着洪望楠眼睛上的药膏。药膏完全被清理了,洪望楠浓黑的睫毛显得非常润泽……王多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手里的菊花几乎握不住了。

洪望楠依旧闭着双眼:“大夫,我的眼睛没变样吧?”

汤普森说:“那要你睁开才能知道。”

洪望楠轻声呼唤王多颖:“阿颖,过来吧。”他要和王多颖共同分享这个时刻。王多颖慢慢走上前去。洪望楠把转椅旋转了一下,转成直面王多颖的方向,向她伸出两臂。王多颖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洪望楠慢慢睁开眼睛,他盯着王多颖看了一会儿,似乎累了,又闭上眼睛。

王多颖认真地观察着洪望楠,她看到一丝微笑慢慢浮上洪望楠的嘴角:“阿颖你穿玫瑰红真好看。玫瑰红的衣服,金黄色的菊花,太美了。”

王多颖的脸顿时绯红,那是兴奋的颜色,为了他的视力恢复,也为了他的赞美。

汤普森对洪望楠的视力进行了一系列测试,得出结论:“很好!手术很成功!祝贺你!”

洪望楠此刻显得神采飞扬:“应该祝贺您,您又创下一个成功的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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