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很像一个人
我是一个来自湘西山区的农民子弟，大学毕业后来海南闯荡。好久求职无望，兜里最后一枚硬币也花光了。这天上网的时候，我跟网友“渔民政策”说，我打算去博鳌禅寺当义工，好歹还能混碗斋饭吃。正当我濒临绝望的时候，好事来了，一家会计事务所看上了我。
“我，我……我数学很差的，完全没有会计知识……”面对考官，我手足无措。
“没关系，我仔细看了你的档案，你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请跟我回去见老板好吗？”考官递给我一张名片，上写着“金鼎会计事务所所长助理金小铭”。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看上我？”他的回答比较奇怪：“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我们来到郊区一幢小白楼，进了大门，穿过走廊，屋后的大庭院里停着十几辆豪华轿车。后墙还有一扇门，门内别有洞天，是一处仿古园林，悬山黑瓦房，红木立柱走廊，天井中间有一座假山，山下种着菊花。正是深秋时节，花儿开得婀娜多姿，相比起来，四周回廊旁的大缸盆栽荷花就显得寒酸了许多。这不就是电视里常见的地主老财家的庄园吗？我估计整个海口市找不出第二套这样的别墅。
“我叫金定山，叫我金叔吧。”所长五十来岁，一看就是金助理的老年版，无疑他们是父子俩。
“像，真像，”金叔围着我上下打量，然后吩咐小金，“叫赵嫂进来一下。”
一位大嫂进来，一见我便大叫：“哎哟，张会计，你可算回来了，大小姐想你都想入魔了。这下可好，有救了，有救了……”
我正想给她解释我叫鲁文斌，但金所长挥手示意我住嘴，并把赵嫂打发出去。
“坐下说话，小伙子。”金叔操一口上海腔的普通话，“是这样，我老伴死得早，给我留下一儿一女，小儿子你见到了，大女儿叫金小菊，长得像她妈妈……”所长抬手指了指他身后，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那上面是一个精致的上海女子，端庄优雅。
“小菊本来在戏剧学校教书，五年前来海南陪我。她性子有些孤傲，三十出头了还没找到男朋友，去年，我们事务所来了个叫张立维的会计，长得仪表堂堂。你看见啦，刚才我女儿的保姆都认错了，因为你和小张长得实在太像了。”金叔看了一眼我的简历，叹了口气，道，“简单地说，我女儿很快跟小张好上了，但两个月前，我正张罗着给他们办婚事，那小伙子居然一声不吭地失踪了。结果，小菊再也没迈出她住的庭院一步，唉，来，我领你去看看。”
金家父子将我领进旁边一个小套院里，天井旁有一座两层小楼。小铭告诉我，他姐姐住楼上，赵嫂住楼下，对面就是张立维的房间。
2、嗜睡美人
天井上空回旋着舒缓优雅的曲调，听不出是什么剧种。
金小菊的房间布置得很整洁，四处摆着民间泥人、戏曲剧照、戏剧碟片，简直像一座戏剧博物馆。博物馆女主人坐在沙发上看影碟，她穿一套淡黄色丝绸长裙，素雅，整洁，嘴唇倔强地紧闭着，完全看不出是精神有毛病的人。
我们进到屋里，她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紧紧盯着我不放，我能感觉到她不露痕迹地蹙了蹙眉，眼神透出对周围一切的漠视。
“囡囡，侬看看这是谁回来了？”父亲的语调充满慈祥。
金小菊直愣愣地盯着我，表情木木的。
“姐姐，你怎么连立维都不认识了？”弟弟在一旁提醒她。
“立维”两个字显然震动了她，她的身体晃了晃，金小铭赶忙扶住她。
“立维……”她终于开启了嘴唇，声音有些沙哑。她父亲捅捅我的腰，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声说：“小菊……是我……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啊！”她大叫一声，仰天倒下，还好倒在她弟弟怀里。她父亲又轻轻推了我一把，我会意地向前一步，扶住了小菊瘦弱的双肩。
小菊睁开眼睛，盯住我的脸庞，终于一把抱住我，在我肩头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没声音了，我感觉到肩头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她居然睡着了。
赵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她从我身上接过小菊，并示意我们出去。出门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小菊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个婴儿。
回到金叔房间，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小菊就是这样，一旦情绪激动，就呼呼大睡，有个心理医生建议我，找个人代替小张，事情就会好办点儿……你别误会，我不会强迫你娶我女儿，只是想请你哄她去香港治疗，你只要能哄她到香港住进医院，我愿意付给你二十万；如果你能留在香港陪她治病，每个月我付给你两万元工资；如果她身体康复，你们又能培养出感情来，那是我最希望看到的，哈哈。”
我能拒绝这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吗？不能。
我跟金叔签下合约之后，金叔让我把身份证留下办护照，他叫金小铭带我到张立维的房间去。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张立维了，我要多与小菊沟通，取得她的信任，争取尽快说服她跟我去香港。
张立维是个干净整洁的男人，房间里规整得如同房产公司的样板房。
小铭指指衣柜，建议我挑小张的衣服换上。“一定很合适。”他说，然后出去了。
衣柜不小，塞得满满当当的。我挑出一套休闲装换上，脖子有点儿不舒服，伸手一摸，哑然失笑，那是服装吊牌。
扯掉吊牌，我走到书柜前，大失所望。显然，张会计是位很敬业也很单调的男人，书柜里有好几十本书，无一例外是会计学、经济学类的专业书籍。
书桌上有电脑，我启动主机，电脑没设密码，里面除了程序文件外，没有任何私人文件。虽然主机后面连有网线，但是形同虚设，不能上网。
“张会计，小姐醒了，请你到她房间里。”赵嫂在我身后轻轻说，这位大嫂总是不让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
小菊房间里空无一人，我不解地回身望望赵嫂，赵嫂指指里面：“在卧室等你呢。”说完转身，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3、激情热吻
那一瞬间，我脸热心跳，双腿抖得很厉害，我还从来没进过女孩子的卧室呢。
小菊坐在床上，换了一套大红色绣花锦缎长袍，这哪是衣服，分明是戏剧行头啊。她活像旧式婚礼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直愣愣望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怵。
“立维，你上哪儿了？人家都等你快半个钟头了……”小菊一开口，眼神立马变得千娇百媚。
我觉得脑子里灌满了岩浆，我对自己说，镇静，镇静，我是张立维，我是张立维。
我走到床前，她伸手拉我坐在她身边。她盯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看了很久，然后说：“你黑了，瘦了，你是怎么回来的？”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猛地凑上来，盖住了我的嘴，这个吻几乎要把我的七魂六魄都吸出来。我闭上眼，脑中出现无数纷乱的念头。
不知吻了多久，她松开嘴，仍然捧着我的脸，流泪了。“维，是你吗？你是我的爱人立维吗？”
我拼命地点头，她仔细地看着我边笑边哭地说：“真的是你！虽然你眼里没有双瞳子，但我还是能认出你。”
我正在想什么是“双瞳子”，小菊已经放开了我，站在我面前，一扬手，绣花袍落在地上。我刚刚平静了一会儿的心脏又猛烈颤动起来。
绣花戏袍下的女人一丝不挂，胸前有一串鸡心项链，我只在画册上看过这么完美的女性胴体。当她全身酥软地躺在我怀抱里的时候，我只觉得天崩地裂。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小菊是个可怜的病人，我的工作只是帮助她驱除心魔，不能令自己走火入魔。我抱住小菊，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小菊，你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好吗？”
这句话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小菊居然脑袋一歪，就在我胳膊上响起了轻轻的鼻息声。
4、人间蒸发
我轻轻退出卧室，回到张立维的房间。我开始仔细察看张立维的所有物件，很希望找出些什么东西能帮我了解他、他们之间所发生过的一切。最好能找到一张照片，我很想知道，我真的很像那个人吗？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我突然觉得，这个叫张立维的人不是蓄意逃亡了，而是人间蒸发了，他的衣柜太满，旅行袋、盥洗用具都在。另外，这间屋子收拾得太干净了，干净得有点儿假，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我几乎怀疑世界上是否有过张立维其人。
屋子墙上很空，只有一个小镜框，里面是一张电影海报，全是些不认识的英文字。大头像我倒认识，是好莱坞帅哥汤姆？克鲁斯。
黄昏时分，我和金家父子共进晚餐，金叔询问我进展情况，我红着脸汇报了下午单独见小菊的情景。老金很开心地笑了：“太好了，小伙子，你做得很好，看来已经赢得了她对你的初步信任，你慢慢来，别着急。”
“我想知道张立维的一些情况。”我说。
“没什么特别，像你一样，是个很温和的小伙子，话不多，工作很积极，总是主动加班。”说到这里，我感觉到老金很不露痕迹地蹙了蹙眉。
“那……他俩平时都干些什么？”我问。
“哈哈，年轻人谈恋爱，我老头子怎么知道细节，无非听小菊唱唱戏，一块儿看看影碟吧……其实，你不必了解太多，小菊现在的记忆完全是混乱的，张立维在她心目中不过是个概念——这是心理医生说的。”金叔又把我敷衍过去了。
5、戏曲清唱
想到要挣人家的钱，还是多相信人家为好，再说，陪伴像小菊这么美丽又安静的女疯子，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这时，从窗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叫骂声，用的是上海话，听不清骂什么。
“姐姐醒来了。”小铭告诉我，她在唱戏呢。
啊，不是骂人啊？我暗自好笑。
金叔侧耳听听，说：“像是《追鱼》吧，越剧。”
吃过饭，我回到小菊房里，听她唱了整晚戏，她好像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晚上来来回回唱那几段词，中间还夹着几句对白，声音急促时，是有点儿像骂人。我只听明白了“金牡丹，张生”几个词。
直唱到快凌晨一点钟，小菊才累得倒在我怀抱里，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卧室，给她脱去戏袍，盖好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也累了，倒头就睡，直到再被小菊的唱腔闹醒。
赵嫂让我上楼和小菊一块儿吃早餐。小菊见到我，脸上有了些表情。她今天唱的不是《追鱼》了，这一回我能听懂的词多了点儿，好像有“红梅花下永难忘，西湖船边诉衷肠”两句，语调缠绵婉转，柔曼悠远。
“小菊，你今天唱的不是越剧哦。”我傻傻地说了一句，面颊上冒出两个酒窝。她伸出食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傻呀，连昆曲都不懂了……”
“嗯，那，你唱的什么戏文呢？”
小菊冷冷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走到窗前盯着远处发呆。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外面大庭院中央的菊花、廊檐下的残荷。
我决定主动出击，打破沉闷：“你知道小龙女吗？不是武侠电视里的那个，是观音菩萨身边那个。”我问。
小菊望着我，脸上毫无表情，但我知道她愿意听，于是开始讲博鳌的民间传说，观音降鳌，四季荷花……开始还有些结结巴巴，后来越讲越流畅，把一辈子都没一口气说过的话都说完了。
小菊听得很乖，听着听着，趴到我腿上来，最后又睡着了。
我再把她抱上床，像昨晚一样，给她盖被子时，我对她胸前的鸡心坠子产生了兴趣。轻轻打开来一看，里面藏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在老金屋里见过——小菊的妈妈。
我正细细端详，突然发现相片一角有些翘翘的，像是被掀开过的样子，莫非里面还暗藏玄机？
我想把相片挑开，但没有成功，由于用力大了些，项链勒了一下小菊的脖子，她低低哼了一声，我连忙合上坠子，轻轻放回她胸前，出了门。
第三天一早，我一推开门，吓得差点儿坐到地上。
小菊站在屋子中间，身上穿一套白色连衣裙。“我要去看海。”她面无表情地说。
6、佛前看海
从博鳌禅寺的万佛塔上看大海，看到的不仅仅是海，三条江河在塔下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湖面。集中了江、河、湖、海、山、岭、泉、岛等八大地貌，任何一个心情郁闷的人，面对这样的壮丽景色都难免振奋。
“观音为什么有那么多手？”看见我虔诚地在千手观音菩萨前敬香，小菊问。
“她要帮助众生脱离苦难，一双手忙不过来。”
“她帮得了吗？”
“帮不了……”我老老实实回答说，“但她可以让我们相信，一切苦难都是可以解脱的，首先必须学会自我解脱。我想起一个笑话，你要不要听？”
小菊睁大眼睛望着我，我告诉她：“在一场水灾中，大家都出门逃生，只有一个老头不肯出门，他是位虔诚的教徒。当洪水进屋时，人们划着小船来营救他，他说你们走吧，神会来拯救我的；当水漫过他的膝盖时，他抱着神像上了屋顶，有人开救生艇来救他，他还是说你走吧，神会来拯救我的；当水漫过屋顶时，一架直升机来营救他，他还是说相同的话，最后水漫过了他的脑袋，他带着虔诚的信念被淹死了。来到神面前，他愤愤不平地问：‘我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不来救我？’神说：‘我派了小船、救生艇、直升机来救你啊。’”
小菊一言不发，但我看得出来，我的每一句话都入了她的心。
7、菊花与荷花
黄昏，我们回到海口，小菊居然与大家一块儿吃饭了，金叔十分开心，告诉我们，护照和通行证都办好了，希望我们能尽快出发去香港。我看看小菊，她微微点了点头。
饭后，小菊回房间休息，金叔叫住我，交给我一张银行卡和一部新手机，并详细交代了我联络医生的方法。
“我女儿的命运就掌握在你手中了，年轻人，不要辜负我。”说这话时，金叔神情颇为黯然。
回到小菊房间，赵嫂正在帮她收拾行李。我坐到小菊身边，她就势靠在我肩膀上，递给我一个小镜框。我接过来一看，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合影，照片略微泛黄，背景是金叔住处前的花园假山。假山下的小池塘里荷花盛开，远处回廊前摆着几盆没开的菊花。
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现在庭院里的菊花与荷花为什么调换了位置？假山前的水池怎么被填掉了？
8、糖衣陷阱
我躺在张立维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明天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另一种生活了，但我似乎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