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馄饨!……”“烧饼!……”,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饿,还是到了一个新地方不习惯……第二天一早,我们父子二人就去沿街乞讨了。当时乞讨的方式有好多种:一种是用容易引起同情和怜悯的词句叫喊,或者是唱民歌小调及别的方法。因为我认得并且会写一些字,采取了一种比较“文明”的方式:每到一个有大门楼的人家,拣门楼的墙壁比较平整的地方,拿出随身携带的墨盒,随便写一首“墙头诗”或谜语。不用说话,主人便拿出半个窝窝头(如果拿出一个,那就是分外慷慨了)。我那时写的“墙头诗”和谜语也是从“知识分子”叫花子那里学来的。现在还记得的,有这样两首:
诗: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胜她。有朝一日寒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字谜:一字十笔,三横一直,头上两角,身下四蹄(打一字,是个羊羔的羔字)。
主人见像我这么小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诗和字谜,便格外慷慨,一般是要拿出一整个窝窝头的。当然,也偶而遇到一些恶作剧者,一面拿着窝窝头晃着,同时放出恶狗来咬你的事。一般地说,是不敢打狗的——那要惹下祸端,只有拉着棍子逃跑。
靠这个办法,我们父子二人一个一个门、门、门、门地走着,肚子似乎还可以维持,但是,住处是个大问题。即使一夜一两个铜板,也住不起的。后来到了山东省地面的濮州县城,有一个善心的开茶馆的老头收留了我们。现在还记得,他名叫张遇春。
我们住在他茶馆房后的一间小屋里,地下铺了一些草。因为免费,住得格外踏实。住在这小屋里的还有别的一些乞丐,其中有个老头儿,长发,长衫,身揣一副老花镜,还带些书,似乎是个“知识分子”。大家白天出去讨饭,晚上回来才聚在一起。这个“知识分子”看我略略识几个字,便教起我汉语的四声来:什么“三、伞、陕、散……”,“失、实、史、是……”,“国、果、裹、过……”。
我现在这点可怜的音韵知识,还是那个讨饭的老头教给我的。
就这样,度过了那年的春荒。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
舞曲依旧……
难怪屠格涅夫回首青春年华时会痛苦地大叫:“留住!我现在看见你是怎样——就请你怎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郭小聪
早上醒来,听到窗外正播放一首熟悉的乐曲,是我大学时代的一支舞曲。我一动不动,闭着眼睛,静静倾听,感到亲切,又有些难过,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舞伴,一位容貌美丽的女同学……刚刚在系里的元旦晚会上,她令人惊讶地朗诵了我的诗。
以前我们不曾说过一句话,她不是我们专业的,尽管也许……注意过。然而……正是在这支舞曲开始的时候,我红着脸,走过去,好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邀请了她。对我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我不太会跳舞,而且不够自信……在那短暂的时刻,我们能说些什么呢?她好像告诉我,她也插过队,读过我的诗。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了,只是惊讶地低头看看她,这么近,心儿怦怦跳,脸烤得似火烧,年轻人特有的被深深惊动的感觉,就随着那支舞曲旋转,旋转……唉,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结果的花絮就纷纷飘去了。后来她的人生轨道和我没有任何交叉,我也长久地淡忘了这个人……这些年来,她去了哪里?都做过些什么?现在是什么样子?有几个男孩女孩和……什么样的丈夫?一切如意吗?幸福地活着,像毕业赠言中常说的那样?还是命运多舛?……这一切我不知道,事实上也很少想到,既然她以后从未进入我的世界,我也有自己的操心事……于是,今天早上,当这支舞曲再度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她,忽然想知道与我现在并不相干的一切……此刻,她会站在哪座城市的哪个窗口前向外张望呢?
当她打量新的一天时,她的目光还会那样明亮吗?抑或已浮出中年妇人常有的某种冷淡和锐利……还有,我从小到大的那些曾经关系很密切而现在失掉了联系的朋友们和同学们,他们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我忽然也想马上得知他们的下落……有时真难以想像,我们曾经朝夕相伴,竟会被各自的命运带往他方,终有一天大家彼此相忘,他们每个人都自成世界,而我一无所知……唉,舞曲依旧,时光不再……我有时觉得,美的是空间,残酷的是时间,美好的人和事像雕像一样立在脑海里,而流动的时间早已把一切抹去,就像潮汐毁掉沙塔一般。难怪屠格涅夫回首青春年华时会痛苦地大叫:“留住!我现在看见你是怎样——就请你怎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但不管怎样,人过中年,蓦然回首,有些难过,又感到亲切,因为,与那些故人旧友温馨相连的,永远是我一段段独自珍藏的人生,他们永远是我生活过的见证,我们互为见证……
唤起那一份柔情
玲玲送给自己的那份生日礼物,让我们唤醒了朦胧的柔情,和一种渴盼与周围人亲密无间的热望。
黎敏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傍晚。
在宿舍里,玲玲的收音机开得很响,正在收听每日的“歌曲点播”节目。我们六个女孩围在公用桌旁吃晚饭,除了偶尔某两个人之间有几句简单的对话外,就只有轻轻地咀嚼和勺子碰击饭盒的声音了。
上高中两年来,我们一直是这样相处的:虽然,我们也曾为一丁点儿小事互相爆发过嘴巴大战,至于背后的闲言碎语更是在所难免。但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互不干扰,相处得还算平静。大家早晚见面时,总是很客气。那种客气劲儿,令人难说上半句知心话,难开口请对方帮助自己做点什么事儿。那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客气。
这种冷冰冰的气氛,周而复始,真令人打不起精神来。
突然,所有人都停住了正在进行的动作。
“××一中二号宿舍楼302室的玲玲同学,请你收听你们宿舍全体同学为你点播的乐曲《美好岁月》,祝你17岁生日快乐。”
女播音员的声音清晰甜美。我们面面相觑。
“哎呀!”玲玲快乐地跳起来,顺手搂住了身旁的宿舍长:“肯定是你提议的,真好!我最喜欢听这支曲子!谢谢你们……我随口说了我的生日,你们真记住了,还给我点播音乐……”
她显得太激动了。她又说:
“快,亲爱的朋友们,分享我的生日蛋糕!”
老天做证!宿舍长压根儿没向我们提议过给电台写信为玲玲的生日点播音乐!无疑,是我们当中的一位以全宿舍同学名义做的……谁呢?
宿舍长没有否认,但她笑得不自然。
也肯定不是我。那么是小丽?卫华?还是静文?
以我们素日的为人,我看都不像。
当钢琴奏出的优雅纯洁的《美好岁月》乐曲响起来的时候,当玲玲满含感激的笑意把切好的蛋糕分到我们手中的时候,当飘曳的烛光映出一张张年轻的、沉思的脸的时候……一种朦胧的柔情,一种强烈的渴盼与周围人亲密无间的热望在我心头悄然萌生了。
我们宿舍同学之间的关系奇迹般地好起来。首先,我原谅了我认为过去伤害过我的静文,也不再有意对小丽、卫华敬而远之。不久的星期六,玲玲和静文应邀到宿舍长家做客。而有一天晚上静文钻进我的被子里:
“那回是我……对不起。”
我们越来越懂得相互关心、相互扶助了。学习时我们常在一起讨论,考完试我们一起到郊外游玩。从内心而言,我也相信每个人都是热情、真诚的,因为我们从严冬走过。
然而我们要毕业了。最后一次,我们宿舍全体共进晚餐。
“有一件事……”宿舍长突然说。“玲玲的生日,那时我没有给她点播过音乐,谁……”
“不是我。”
“不是我。”
“是你吗?”
“嗯,不是……”
玲玲微笑着,她显得美丽、幸福、心满意足。我们都明白了。
这是永恒的生活一课,玲玲给我的教益我会终身不忘。那就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做一个能唤起每个人对同志、对生活柔情与热爱的人。
感 谢 生 命
“你无法放弃。”他用最后孱弱的生命教我懂得了珍惜生活的权利。
张子影
一直没能记起那个年纪轻轻的小保姆长什么样子,那时我太小了,母亲说满了月的我才只有一只小猫儿大,邻人与接生护士都说:“这孩子怕是长不大的。”
但是父母还是将我带回了家。不久父亲去了前方参战,母亲的身体又极坏,于是那个年纪很轻的小保姆就来我们家了。一岁以前,我几乎每周都要生病,高烧起来又多半在夜间,医院离家有两三里路,要穿越一个坡地和一片旷野,妈妈抱着我,尚是小姑娘的保姆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漆黑的夜里急急赶路,黑夜的风从四面呼呼吹来……母亲说:“那么白净绵软性子的小保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每次都跟了我去,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她可只是来帮我们的小姑娘,非亲非故。”我想在我生命之初就得到这样的亲情和爱护确实是幸福的。这是我后来才懂的。
19岁那年我大学毕业了,本该充满幻想和激情地走进社会投身生活,可工作不久就开始发病,持续高烧和全身皮下出血,一纸诊断书将我禁锢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因为一开始治疗无效,人迅速苍白消瘦,不久即衰竭卧床了。随着病情恶化,我的情绪日坏,绝望和急躁下,一个中午我拔掉了输液头,将所有的药水药片扔出窗外,关上房门将医护人员与家人拒之门外。我蒙在被子里脆弱地伤心:生命太苛刻了,我才19岁就要走上悲剧的结尾吗?
“咚咚咚”,有人敲门,我想使劲大叫:“我谁也不要见!”可声音听起来却是这么弱。
“我是八床。”一个熟悉的声音。
八床是一样的病友,因为患再障性贫血,20多岁的年纪已在这医院住了三年。我摇晃着下床,打开门。八床背个手风琴在门口站着。
“新练个曲子,你躺着,我拉给你听听。”
八床这是怎么了。这几天他一直不好,这么重的家伙护士怎么会让他背?我望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琴声响着,断续又执著。八床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按琴键的手指开始颤抖,那是非常熟悉的《桑塔·露琪亚》。刚入院的时候我和病友一起唱它,还讲有趣的故事。可现在我最先软弱下来垮了精神——“别拉了。”我按亮了床头的呼叫灯。
八床几个月后就病逝了,最后一次走过那病区的走廊。门口的黑板报上还是他的笔迹:
“你无法放弃。”他用最后孱弱的生命教我懂得了珍惜生活的权利。
我的病使一个又一个医生退却,治疗无大的进展。最后,人们热心推荐一位退休十年已不主刀的老医生,是他,默默打量我许久之后,决定为我手术。
无影灯亮了,麻醉血压心率呼吸神经补液输血……那么多双眼睛专注在我一个人身上,老人高抬双手,眼里闪着慈祥的光:“姑娘,别紧张,你数数我的胡子就知道这老头看过多少病人。”
嘴里插着胃管,我牵动嘴角笑笑,我不紧张也不害怕,我甚至非常平静非常坦然,过去18年的日子飞逝而过,生命是我的,可为了这个生命,有多少人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幼年,少年到大学,到毕业,到现在躺在手术台上,多少深情,多少教诲,多少关切。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幸福……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时手术室外面的走廊站满了前来等候消息的朋友、同事和领导,甚至连一些不相识的人知道后也加入了等候的人群。
七天后,我醒来。我看到了面挂泪花的母亲、父亲,看到了慈祥欣慰的老医生,看到了我熟悉的病友,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八床了,脱离危险之后我第一次流了泪。
三个月之后。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第一次下床,摇摇晃晃走出了病房大门。
残雪已经化尽,阳光温馨扑面,视野里土地和田野一直碧绿到遥远的天边,那是生命的延伸吧?无数新叶哗哗啦啦摇动在风中像无数只透明挥舞的小手掌,那是生命的欢呼吧?河水在春天的土地上柔软明亮地流动,蔚蓝的空中鸟儿自由地翱翔,那是生命的深情吧?一切都如此新鲜,一切都如此可爱,生活和生命重新回来了……面对这美好的一切,我忽然泪水盈盈。人的一生,也许要经历很多很多,是苦难还是欢乐完全是命运的赐予。我们只有坦然地接受,勇敢地面对。不知相貌的小保姆、永不再见的八床、白发白须的老医生、辛勤善良的父母亲、关怀和帮助过我的朋友们,一切的一切,都是生命与生活所赐,让我永远感激。
我更感谢厚爱我的生命。
人生的滋味
有人说,生命的历程就是自己的宿命里调制的一杯酒,这杯酒叫做——人生的滋胡迟
我在那条窄窄的小巷穿行了六年。当我考上大学时,小巷被拆了。一直住在巷里的那对老夫妻也从此杳无音讯。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生活就像我常在电影里看到的棚户那样贫困窘迫。每天早晨我路过他们家门口时,总看见那个老婆婆在门口的炉子上煮早饭;稀得见影的米汤里飘浮着几片泛黄的烂菜叶。老头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注视着锅里袅袅的热气。有时我起床晚了点,就会看见这对老夫妻正捧着粗瓷碗,缩着脖子吱溜吱溜地,很专注地喝他们的米汤……有一天,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剔尽了肉的骨头熬了汤,空气里难得飘出猪骨头的香味。那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含糊不清地欢呼着:“香!真香咧!”枯皱的脸上溢出融融的笑意。老婆婆这时笑嘻嘻地将汤罐端下炉子,欲向他手里递,却又忽地抽回。这个略带少女天真的动作惹得两个老人呵呵地笑起来。
巷子被拆了,那对老夫妻大约早已不在人世了。不知为什么我常常想起他们,想起那在苦难中孕育的单纯的快乐,也许只有他们能够领略得到,心里就有些欣慰,又有些怅然。
我想起司汤达的墓志铭:“活过,爱过,写过。”这是他对生命的领略。也许只有活过的人才明白,一个生命在姹紫嫣红的世界里究竟能握住些什么。
听说有两个大学毕业生,一个被分回所在县城教中学,另一个留在大城市,在某合资公司任职。20年后,他们重逢。一个是桃李满天下的清贫的教师,一个是趾高气昂、神情漠然的总经理。在他们相聚的那些日子,总经理在老同学面前刻意显示自己的阔绰。他一掷千金的气派终于使教师心态失衡了。他沉湎于自身的苦楚,品不到独属于他的那份快乐,而且看不到总经理一掷千金的豪迈所掩饰不住的心灵的苍白与脆弱。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终生与富庶结缘,有人终生与贫穷为伴;有的人一生风和日丽,有的人一生凄风苦雨。这似乎成为我们的宿命。但是,当我们挑开人生的或宏大华丽或卑微褴褛的表膜后,就会惊奇地发现,在那层宿命之下,其实每一种人生都五味俱全。而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被某一种滋味覆盖,再也没有力量去挖掘人生应有的丰富的底蕴。于是我们生命的杯子,就盛满了我们自觉或不自觉的遗憾。
有人说,生命的历程就是在自己的宿命里调制的一杯酒,这杯酒叫做:人生的滋味。我想,出色的调酒师一定是那些认真地体察过生活,坚强地承受过生活,勇敢地选择过生活,热情地回应过生活和温柔地善待过生活的平凡或不平凡的人们。只有他们,才不致被苦难淹没,被安逸笼络,才会在命运的风向中辨别出属于自己人生的那一份隽永醇厚的滋味。
因为感激,我们彼此追忆我的心里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喜悦和不安。
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