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的同事、同行敢把自己的命、至亲的命交到我手里，只有到了那种境界的人，才有底气说，我不求千古留名，我不求流芳百世，因为我就是最接近神的人。
今天晚上的月亮虽然很大很亮，可是以沐雨和龙天的关系，应该不是出来赏月的。
由于平房的特殊结构，虽然两人的说话声音很小，振羽在屋里一样听得一清二楚。
严沐雨的口吻依然如霜降：“利害关系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反正你也打算从百伽图辞职，不如回来，跟着我干吧。”
什么？严沐雨打算把龙天调到B市来？
振羽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巴。
虽然觉得龙天挺破坏医生形象的，可是一想到他要去严沐雨所掌控的冷冰冰的医院，就觉得还不如留在百伽图为祸一方。
龙天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笑着说：“我这样的人，搁在身边不觉得闹心吗？”
“就是太由着你了，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问你，这几年你有几篇被SCI收录？几篇上了核心期刊？别忘了你升副教授的时候还是我帮忙的，你是打算一辈子不晋升教授了吗？
“我知道你技术好，在无国界医生中闯出了名头，心里很是有些自傲。但是我也要告诉你，医生这个职业同样有游戏规则，一个好医生的标准可不只是技术好这一条。
“重症医学科主任？我看不要也罢。民营医院那就是体制外，将来基金拿不上，课题申不上，你拿什么本钱去拼硕导、博导？
“临床能力你已经具备，维持好别手生就行。更重要的是做科研，拿课题，评教授，最好是坐上外科学会头把交椅。你的个人能力这么强，又有我和你哥，什么事做不成的，就看你用不用心。”
龙天却只是笑着：“可是，我只想做最难的手术，救最难救的病人。”
沐雨的声音突然变了：“你疯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环境吗？还老想着做最难的手术？救活十个病人不一定有人念你好，治死一个病人会变成千夫所指，更坏的结果是被病人投诉、围攻，甚至杀害。你知道现在什么最重要吗？安全，病人安全！再也不会有医生为了病人拼命了！”
再也不会有医生为了病人拼命了！
振羽抬起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里却没有光明，只有晦涩和心痛。
哪一个司机希望自己开车撞死行人？
哪一个医生希望自己的病人死在手术台上？
可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意外，不可预料，难以避免。
治疗失败，医生心中的痛苦不会比病人少，因为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个Loser。
医学的进步是病人用生命换来的，可是医学的进步何尝不是医生的心头血换来的？
病人没有选择，可是医生却有权衡。
50%。
低过这个预期值，手术就不可能开展。
或许你真的很想活，很想再有一次生的机会。
可是，现今的世道，再也不会有医生为你拼命了！
沐雨厉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也忍不住染上了一抹悲凉。而龙天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回答：“是吗？可是，我还是想搏一搏。看是我命大，还是患者命大。”
“简直……简直不可理喻！你自生自灭吧！”
严沐雨的脚步声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龙天静静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叹了一口气：“出来吧，老妖婆已经走了。”
杨振羽很想笑，眼睛里却放不下一丝轻松。她揉着眼睛走到他面前，叹着气说：“世道已如此艰难，你又何必自己拆穿？”
龙天的笑容依然如夏日凉风：“虽然我这辈子不太可能当硕导、博导，不过还是想把你扶上正路，可不敢给你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振羽瞪着眼睛：“别套近乎，我跟你不熟。话说回来了，刚才，还有今天晚上，你为什么都不反驳他们？你训我的时候嘴皮子挺利索的，不至于连一句还口的话都想不起来吧？”
龙天平静地说：“小孩子才用嘴皮子拌嘴，成年人都用实力说话，我实力的确不如她，所以只好听她训了。”
“你也很强啊，连顾沅那眼界也承认你的实力。”
“严沐雨只比我大十岁，现在已经是四大医院之一——济民医院的副院长了。
“在当副院长之前，她已是内科学系的副主任，消化内科的正主任。她所带领的科室，全国排名第二。
“她还兼职消化学会的副主任委员。人人都说，她是候任主委的有力竞争者，只是太年轻。人们也说，这个位置迟早给她坐。
“她的手里还握着好几千万的科研基金。863，973，国自然……做医生对她来说已是低层次的追求，做学者，拿诺奖，流芳百世，千古留名，这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至于严沐风，能够成为卫生部最年轻的司长，就足够说明他的实力了。”
杨振羽震惊得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怪胎啊？
有一个龙天就已经够惊世骇俗了。
而他居然层次低到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这是要毁掉价值观的节奏吗？
“可是，我觉得‘做最好的临床专家’这个目标很伟大啊！”
龙天嗤笑出声：“你是被我洗脑了吗？我的路已经走歪了，你可千万别沿着我的路继续跑偏。”
振羽固执地说：“我就是觉得‘当最好的医生’这个目标很高大上，才不是跑偏。”
龙天静静地道：“怎么才叫最好的医生？做了最多例的手术？做了首例的手术？攻克了某种疾病？开创了某种术式？获得某种手术器械的专利？‘最好’这个词是一定要被量化的，只有手术做得好这个定义不能被量化，也最不容易被承认。所以，根本没有‘最好的临床专家’这个说法。
“除非有一天，你的同事、你的同行敢把自己的命、自己亲人的命交到你手里，你才会有一种感觉——哦，我就是最好的医生。”
我就是最好的医生——能够这样霸气地说话，似乎，再丑陋的脸也变得迷人了。
哪怕是龙天这种好皮囊难掩坏肚水的医学流氓。
“那……一定是种很棒的感觉。”振羽由衷地吹捧道。
“是啊，会自信心无限膨胀的。”龙天笑着眨眨眼，不禁挺起了胸膛，“也只有到了那种境界，我才有底气对严沐风、严沐雨说，我不求千古留名，我不求流芳百世，因为我已经是最接近神的人。”
人，果然是靠实力说话才最有魅力啊！
“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振羽握紧了拳头，两眼放光。
“好啊，那就彻底成为我们家的人，和我并肩战斗吧！”龙天抓住一切时机耍嘴皮子。
“滚滚滚滚滚！”
振羽忍不住又暴躁了起来。忽然她眼睛一转，笑嘻嘻地问道：“对了，为什么你们全家人都姓严，而你姓龙呢？该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龙天却不受干扰，依然懒洋洋地打趣道：“想知道吗？成为我的人就告诉你。”
“滚滚滚滚滚滚滚！”振羽更暴躁了。
“哈哈，你有什么难为情的？连我都不觉得难为情。我龙天的名号拿出去也是响当当的，成为我的人一点都不丢人……”
“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我在意的是这个吗？你个臭流氓！都说了我和你不熟……小心我用手术刀扎你哦！我切皮可是有口皆碑的！”
于是，月夜下，庭院中，很是和谐的宁静被很不和谐地破坏了。
那个时候，虽然龙天和杨振羽都有着各自骨感的现实。
但月亮很亮，青砖很白。
人的理想很丰满。
那个时候，振羽不会想到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同事的生命会以那样一种形式交到她的手里。
原来，在神圣和信任之外，还有那样一种锥心刺骨的痛。
伴随着更大的考验和更大的责任……
第二天，一家人聚在正屋吃早饭。
严沐雨的脸依然像冰块，看着真解热。
只是龙天依旧春光满面，像是要给沐雨找难受一样拼命往她碗里夹咸菜。
严沐风一直看表，出去打一个电话的工夫，白粥上就漂了厚厚一层老干妈。
严怀笑对小儿女们的各种表现，雍容大度，悠然自得，似乎什么都在眼里，又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席间，龙天终于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要营救顾沅，已经退休了的严怀不一定能使上劲，还要沐风、沐雨这样的当权派给力才行。
“消化科的顾沅？你认识这人吗？”严怀谨慎地问在学会任职的严沐雨。
沐雨思索了片刻：“有印象。我审过他不少稿子，有几篇写得还算不错，也曾推荐到年会上做大会发言。印象中是个相当有礼、相当踏实的孩子，比龙天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说罢，她又用目空一切的目光强烈、执着地炙烤龙天。
振羽顿时风中凌乱了。
顾沅=孩子……
顾沅>；龙天……
这才是属于大众审美的结论吗？
严沐风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这案子吧，说起来也没什么难点，不就是收了病人的红包，又没把人救活，家属从技术问题扯到了医德问题。可大可小的事，赔点钱私了得了。”
“大舅子说了没钱，钱要留给我们包大红包。”龙天口出狂言，眼睛都不眨一下。
严沐风哭笑不得：“收红包的时候这么爽快，吐出来就不乐意啦？这大舅子该不是赖上咱家了吧？”说话间，他有意无意地看了振羽一眼。
振羽顿时面红耳赤。
这时候，严怀忽然插进来，一言定江山：“只是收红包的话不算什么大错，人情自古就有，哪个行业也免不了俗。沐风，这事你办一下。”言下之意——私了。
严沐风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满口应下来：“哎！主要是我们最近正查医德医风，节骨眼上，有点难办。不过只要您老人家发话，我拿着去当尚方宝剑，比我自己说话管用多了。”
严怀不由得笑了起来：“就你花花肠子多。”
严沐风立刻讨好地说：“我说的可是大实话。”
龙天平静地说：“谢谢大哥。”
严沐风指着对面笑道：“你应该谢她才对。老妈很喜欢小羽，是看在小羽的面子上，我才肯帮忙的。”
振羽却只是低头喝粥，俨然和龙天一个鼻孔出气。
以为人都是傻子吗？
严沐风左一个推托，右一个撇清，摆明了就是等严母发话才肯帮忙。严沐雨尖酸刻薄，但心眼并不多。不像这一位，八面玲珑，笑容可掬，全是虚伪和应酬。比较起来，振羽反而更喜欢严沐雨。
至少，她把厌恶都直接摆在脸上。
等大家都用完了早饭，严怀这才把最重要的问题抛了出来。
“说说你那个诺华医院的事吧。”
龙天心下明白，一定是严沐雨不想他去民营医院，借母上大人的口百般阻拦。她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只怕连底细也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龙天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忙照实说了，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医院虽然是民营的，但老板野心很大，想要建成中国的长庚医院。”
严沐雨嗤笑一声：“长庚医院是想想就能有的吗？那可是中国台湾地区首富创建的，以慈善为目的的民营医院。这个温诺华这么有实力？”
龙天小心回答道：“温诺华是一个高调唱戏、低调做人的实干家，以前虽从未涉足医疗界，可是从打算办院到现在不过几个月时间，各种批件都已经置办齐全了。我觉得他不仅很有钱，还有很深的政府背景。”
“温诺华，温诺华……”
严怀轻轻念着，忽然转向严沐风：“温奇瑞家中，有叫温诺华的孩子吗？”
严沐风心中早有计较，连忙回应道：“温奇瑞本家没有，但是他大哥那一脉有个外孙叫温诺华，从小智力超群，一直跟在温奇瑞身边上学、读书。因为成绩好，家里不许他从政，后来就出国了。听龙天的描述，应该就是他了。”
龙天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又十分懊悔的模样：“早知道他那么有背景，应该让他去捞大舅子才对……”
严怀点点头：“如果是温家的产业，那倒可以放心了。我一向不干涉你们的决定，龙天，如果你想好了，想去就去吧。哪天如果不想干了，沐雨的小医院也算是个容身之处。”
严沐雨幽怨地看着母亲：“我那可不是小医院，是四大医院之一，别说得跟龙天不要的备胎一样。”
大家都笑了起来。
振羽也在赔笑，眼瞧着严沐雨淡淡扫来，情不自禁地噤了声，却又不肯示弱地补笑了好几声，坠在尾声处异常出众，严沐雨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无比。
振羽却也不怕，心道你一个消化科的大拿，再了不起也管不到外科来，于是稳稳地把目光送了出去，倒显得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两人目光正胶着着，严怀悄无声息地把话题转了过来：“小羽啊，龙天都打算去民营医院了，你有什么打算？愿不愿意过去帮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