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七年,自胡建一案早已貌合神离的霍光和上官桀,因为昭帝长姊身边的丁外人封爵一事,两人的裂缝也越来越大,原来浮在水底的暗涌也终于浮出了水面。
汉制封皇帝长女为长公主,长公主地位尊崇,仪服同藩王。而这位武帝长女盖长长公主,却因为以长姊身份居禁***养昭帝,地位更是超然,甚至连当时权柄在握的大将军霍光也不得不收敛锋芒,曲意逢迎。
却说上官桀兴冲冲为丁外人求爵,却被霍光拒绝,自认为被扫了面子,面色自然不豫。
上官安一向是个纨绔将军,不过是受父亲和被立作皇后的女儿的荫庇,他最近因着屡屡被霍光斥责而对霍光心存怨怼,自然也不管当时房中还有他人,便脱口而出:“父亲与我并为将军,皇后又是我的女儿,然而霍光骄纵,恐怕早就忘记当初和父亲的交情了!”
上官桀见儿子一脸怒气,一点都不稳重,怒斥:“住口,大将军的是非岂是你可评判的?”
上官安被父亲拂了面子,冷“哼”了一声,怒气冲冲的离开。
上官桀一边叹了口气,对房中站着的男子笑了笑:“安儿一向是个莽撞的,对了,你父亲近来可好?”
他有心岔过话题,那人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小将军所言不虚,霍光独揽朝政,众人心知肚明,不过是碍于其权力,敢怒不敢言罢了。只是……”
他顿住并不向下说,果然上官桀冷笑了一声,旋即宽慰他道:“只是什么?贤侄有话不必避讳。”
那男子微微一笑:“只是将军您既是当初先帝托孤重臣之一,椒房虽有霍家血脉,却毕竟是上官家的人。更何况,大人您早位列九卿之一的太仆一职,论官秩,自然在奉车都尉之上,霍光不过依仗“托孤”一事,才能越过您去,便是论亲疏,自然也越不过您去,您是该为陛下整顿朝堂,以免有人纲常独断啊!”
上官桀皱眉打量了许久面前的男子,那人却也沉静,站在那里,不骄不躁的任他打量。
良久,他才展颜一笑:“武元啊,果然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
面前被唤作武元的男子朗朗一笑:“父亲深陷匈奴十九年,却才为典属国,实在令人寒心。”
听弦歌而知雅意,上官桀混迹朝堂多年,自然知晓,旋即一笑:“关内侯为国尽忠,若不加封,未免显得我大汉刻薄寡恩。”
武元敛衽一拜:“谢过大将军。”
上官桀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但的确心情不错。
武元一走,先前气冲冲离开的上官安去而复返。
“父亲。”
上官桀止住他要说的话:“倘若能把武元拉近我们的阵营,想必霍光又会多一个罪名了。”
“不过是一个关内侯的儿子。”上官安不满。
“安儿,你要知道,他的父亲是苏武。”上官桀叹气,解释道:“苏武自从归汉,其气节为人称颂,他的声望,绝非一般人能比。”
上官安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儿子明白了。”
上官桀无奈的看着他:“你以后不若多跟晚歌学学,论心智,她可比你强多了。”
上官安冷“哼”了一声:“她到底是霍家的女儿。”
上官桀怒斥他:“你知道什么!”他到底舍不得继续说下去,“纵然霍家倒了,你也不许薄待她!听见没有!”
上官安敷衍着应了一个“是”,又道:“丁外人请儿子一叙,儿子先退下了。”
上官桀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理他。
他正自沉思,却见门外一小童来报:“大人,御史大夫来访。”
上官桀皱眉:“桑弘羊?他来干什么?”
虽然不解,却还是挥手:“有请。”
说罢,旋即换上和蔼的神色,径自迎了上去。
却说另一旁,上官安来到丁外人私下置办的宅子,刚进去,除了丁外人,另有一个面有胡须,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正把玩着一个酒盅,笑吟吟看着自己。
上官安毕竟自小耳濡目染,知道重臣私会藩王,未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不由得沉了脸色,看向丁外人:“我诚心待你,你却欲置我与死地。”
丁外人虽是盖长公主的“随侍”,然而却并非董偃之流只满足于“主人翁”身份,他本来面容白皙,英武不凡,也算是少有的美男子,又惯来懂得揣摩人的心思,见上官安脸上隐隐有怒气,旋即解释道:“不过是多留了燕王殿下一会,正巧赶上你来,况且,我这处地方素来无人知道,将军应该知道我的为人啊。”
上官安本来就是个直性子,听到他所言,反倒觉得是自己多疑,他自持娇贵,自然不肯道歉,不过顺水推舟,旋即在一旁坐了。
丁外人目光暗沉,视线若有若无和刘旦交汇,勾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
汉家的公主,莫不希冀成为当年冠盖京华的館陶长公主,有一个老好人的胞弟做皇帝,有疼爱自己的母亲做太后,甚至可以左右太子人选。
然而馆陶大长公主刘嫖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为之的,武皇帝的胞姊南宫远嫁匈奴,平阳也不过是不停的献上歌姬,后来即便是和卫氏练成一枝,到底没有当年馆陶大长公主的气魄。
馆陶是盖长的一个梦想,也是她毕生所求。(馆陶是刘彻的姑母,盖长是刘彻的女儿)
丁外人的野心,她不是不知道,丁外人不想成为董偃之流,一生居于面首之位,她也绝不希望落得陈家最后的下场。
刘旦的心事,她是知道的,但是有时候她实在不介意利用该利用的人,故此,才又了今日丁外人主演的一出戏。
却说丁外人和刘旦,上官安一叙后回来,先来见过了长公主。
盖长端坐在正室,见他的模样,笑问:“我瞧着你的脸色,此事可是成了?”
丁外人缓缓走到她身后,小心的替她舒展筋骨:“成是成了,只是……”他觑着盖长的脸色“奴才以为,他们二人,均不可共事。”
盖长斜睨了他一眼:“你到底年轻,见识太浅,我既然能用他们,自然能有压制他们的办法。”
“此事一旦成功,刘旦、上官傑的分歧先不说,纵使一个大司马之位,也足够上官傑和桑弘羊争个一争。”
见丁外人疑惑,她继续解释道:“莫说你看他们几人现下很好,当年的霍光和上官傑不也曾是至交?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一把甩开他,轻笑:“至于我么,我既然能成第二个館陶,就不会容许自己仅仅成为館陶!”
另一处上官傑送走了桑弘羊,显然亦是宾主尽欢。
只是这一场风云诡谲的棋局,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清凉殿,昭帝陛下正在兴致盎然的玩着六博棋。
“他们似乎都把我忘掉了?”他清俊的眉眼满是笑意,虽然还未及冠,眉宇之间已有俯瞰天下的气势。
六博棋子厮杀,昭帝陛下自己一个人执掌双方棋子,玩的不亦乐乎。身边的男子敛容静立在一旁。
他侧身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男子:“御瑟,我自己一个人玩棋子甚是无聊。”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将棋子落在了该落的位置。
又仔细的看了一眼棋盘,点点头:“走罢,去椒房殿找皇后。”
他走后,那盘棋静默的躺在那里,看似纠缠不清,难分胜负。
只不过,所谓胜负,也不过在执子者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