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微恙,平君探询
始元六年的风雪,下的大了些。
那日自郊外回去之后,病已便病了一场。他自小多病,本来以为近些年身子已经养好了。谁知一场风雪下来,却是又病了。
病已看着窗外的风雪,微微苦笑。人常道病中多思,如今卫洛有事外出,只余他一人在此,被风雪阻断的这掖庭一隅,更加冷清了些。
突然,他目光一亮。
远处的雪地之中,缓缓走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暗灰色的两道身影在过于空旷的雪地上却分外夺目。那蹒跚而来的两人,岂不就是许平君和许广汉。
果然,没过多久,病已看到许广汉拉着平君的手,站到了自己眼前。
“皇曾孙,小女平君听说您偶感风寒,便欲来看看您。”
病已看向在许广汉一旁眉眼含笑的平君,不禁微笑:“有劳许大人挂念着我,还有,”他冲平君灿然一笑:“平君来了,我很开心。”
许广汉连忙解释道:“不敢,是张大人念及皇曾孙身体有痒,托我给皇曾孙带了了熬好的汤药。我便顺带带了平君来。”
病已这才发现他手中还提着一个篮子,便接过来,笑道:“既如此,便代我谢过张大人。”
平君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禁噗嗤一笑,惹得病已和许广汉同时看向她。
小姑娘颇为无辜的解释道:“你们再这么说下去,汤药就凉了。”
许广汉和病已俱是讪讪一笑。
见病已已经喝下汤药,许广汉便借口离开,留下平君在这里。
眼见着父亲走远,平君才问病已:“你没事吧?”
病已笑道:“不过是偶感风寒,能有什么事?”
平君灿然一笑:“可是你的脸色可不是这么说的。”
病已的面色看起十分苍白,和平君红润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知道怎么的,平君一来,病已顿时觉得自己这沉闷而没有多少归属感的屋子,顿时都明媚了起来。
平君倒真不和他客气,随意的坐在一旁的塌上,一手拿过他刚才放在案上的书,絮絮叨叨:“生病的人,就应该多睡会,捂出了汉,病就好了一半。你这人一点都不听话。”
病已见她小人偏要做大人状,轻笑着说:“你这话肯定是你母亲对你说的,这叫现学现卖。”
话虽如此说,可是病已还是乖乖在下榻之处躺了,又盖上被子,可是却并没有睡,反倒一手托着下巴,笑意不减:“你若给我念书,我便乖乖入睡。”
平君睁大了眼睛看他,又一脸苦相的皱眉看着手中的一卷书,她虽然随父亲学了不少字,可是这《鬼谷子》,却是她不感兴趣的。可是平君才不会承认,她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食不言,寝不语。”
病已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借口:“你若肯读书,那必定我是会寝不语的。”
被病已反将一军,平君瞠目结舌,她无可奈何,只得开始念了起来。
女娃娃摇头晃脑的读书,声音朗朗,只是“微摩之,以其所欲……”
病已忍不住打断她:“是微摩之以其所欲,这句话的意思是……”
平君不满的把书扔到一边:“你这人,故意戏弄我。”
病已见她一脸气嘟嘟的样子,连忙陪笑道歉。
平君道:“病中不宜多思,你却还在看这奇诡之书。再者,”她狡黠一笑:”这种虚虚实实的东西看来作甚?”
病已看向她,眉眼含笑:“我生来笨嘴拙舌,若不看这些书籍,怎敢在许姑娘面前卖弄?”
平君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连忙快步走过去,拍病已的后背。
因为咳嗽,病已本来有些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平君嗔怪道:“说了让你少说话。”
病已被一个小丫头训斥,神情一时间有些莫测。女娃娃如今几乎半趴在自己身上,呼出来的温热气息让他鼻子有些痒。
他从善如流的笑了笑,无奈的答应道:“知道了。”
见病已乖乖重新躺起下,平君方才开始念诗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小女子分明是在讽刺他,可是,平君似乎不太明白这句诗的意境吧?病已看着一脸戏谑之色的平君,没有再说话,慢慢合上了双眼。
平君的声音还在响,或许是累了,病已的意识也渐渐恍惚起来……
这厢平君见病已已经闭上了双眼,便从塌上下来,小声走出房门。
窗外的风雪停了,平君百无聊赖的在雪中走着。自从昭帝即位以来,掖庭的宫室便空出了不少。上官皇后如今还年幼,自然是不可能和昭帝行周公之礼,霍光便以皇帝身体需静养,阻断了一干宫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念头。
平君刚刚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泥胚的小罐子,看起来十分的不起眼。她灵机一动去不远处的松林里捡了些落在地上的松枝,插在泥罐子里,虽然依旧不是多么精巧,可是古朴大气,反倒别有几分意趣。
掖庭本就寂静,因为风雪的阻断,显得不远处的宫殿殿宇沉沉。她望着远处的殿宇,莫名叹了口气。
“小姑娘年纪轻轻,无端的叹什么气,可是有人欺负你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平君不禁回身看向来人,一个身穿青灰色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一脸温和的看着自己,眼中有一丝关切之意。
中年男子生着一张娃娃脸,眼角却已染上了风霜之色,又偏偏蓄着胡,倒有些故作老成。
平君乐不可支。
她恭恭敬敬的做了一个揖,只是眉眼里都是笑:“伯伯好。”
中年男子似乎也明白了这个女娃娃在笑什么,不过他一向性子温和,于是只是咳了几声,宽厚一笑。
他看着平君留在地上的脚印,却是自病已的屋子里一路蜿蜒而来,于是他问道:“你也是看皇曾孙的?”
平君点点头,又好心提醒他:“可是皇曾孙已经睡下了,伯伯你可以在屋里稍等片刻。”
中年男子一愣,很快一笑,自袖中掏出一些药材:“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你替我转交给皇曾孙吧。”
平君接过,偏头看他:“伯伯你有什么话要让平君转达么?”
中年男子摇头,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娃娃,一笑:“不用了。”
他转身便要走,衣袖笼在身后,步幅很慢,看背影十分安逸的感觉。平君不禁摇摇头,自言自语:“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念着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便沿路返回。
回去时却见病已已经醒来,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平君粲然一笑:“你醒了?”
病已或许是刚刚睡醒,脸色有些迷茫之色,见到她,回过神来。
平君把放着松枝的泥罐子放在几案上,屋子里沉闷的色调顿时鲜活了不少,她伸出手在呆呆的病已面前晃了晃,笑:“怎么,看呆了?”
病已看着女娃娃微带着得意的面容,调侃的笑道:“是看呆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姑娘。”
明明是赞美的话语,被他用这种语气说来,却实在是没几分赞美之意了。
平君冷哼了一声,看在他如今身体不好,没有和他计较。
病已故意埋怨道:“你答应了我念书,却又趁着我睡觉溜出去玩,果然不讲信用。”
平君摇头轻笑:“非也非也,我可是冒着大雪采来的松枝,就为了让你欣喜,这叫有情可原。”
病已看着那一抹绿色,虽然只是伶仃的那么一点,却异常喜人。
却又听到平君说:“刚才在外遇到了一个娃娃脸的中年男子,他来给你送药,却又不肯留下姓名。”
病已听罢,沉默了一阵子,久久无语。良久,他才抬起头微微一笑:“他既不肯让我知道,那我便当做不知道吧。”
平君见他这语气又是想到了什么烦心事,嘟了嘟嘴,没有说话。
病已见她闷闷的,笑问道:“你明日还会来么?”
平君瞪了他一眼,低下头:“那得看爹爹同意不同意了,”她抬起头,灿然一笑,“不过,爹爹一向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
病已笑着问她:“那你愿意来么?”
平君想着自己反正也无事,病已自己在这里没个人说话挺可怜的,便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来的。”
就这样,病已病中的一段时日,平君几乎日日都来。许广汉觉得女儿只是担忧自己的朋友,汉朝男女大防又不严重,于是也没有反对。
后来看到女儿回去后经常问自己一些文理晦涩的文字,不免有些奇怪,问了才知道是因为皇曾孙总央平君读书。平君不通其中文理,自然不知句读,她又是个向来不服输的性子,便拿定了主意要把那些书搞懂。
好笑之余,许广汉也不免暗叹这位皇曾孙倒真是个人物,竟然让平君也好学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的从指间溜走,不知不觉,始元七年,这个动荡的年份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