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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二一、戚大帅送胡姬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山翁听雨楼,地龙烧得很暖,两人都脱了斗篷和棉袍。戚继光看着张居正憔悴的脸色和凹陷的眼窝,动情地说,“首辅大人,几个月没见,你可又瘦多了。”“岂止是瘦,精神也差得多,”张居正一下子又记起下午平台召见的事,不由得抚髯长叹,说道,“也许,我现在应该归政了,退隐林下颐养天年。”“首辅何出此言?”戚继光惊问。张居正不能将下午在平台的君臣对话告诉戚继光,只是委婉言道:“早在去年,不谷见圣上已经长大,可以独自亲政,心里头就松了弦儿,萌生退隐之意。”“咱听说,李太后不允。”“是啊,”张居正撩起窗幔,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答道,“慈圣太后一直信任不谷。她看出皇上有亲政的意思,竟然教训皇上说,‘三十岁之前,你想都不要想亲政的事儿,一切还得请教张先生’,太后这么一说,倒叫不谷左右为难。”“李太后这句话,在底下传得很广。”“是吗?”“官员们都知道,如今皇上发下的所有圣旨,其实都是首辅的拟票。大家心照不宣,认为要想办什么事,与其找皇上,不如找首辅。”张居正对官员们的这种心态早有预料,只不过没有人当面给他捅穿而已。这种局面对他究竟是祸还是福,他心底也是清楚的。他之所以还不能痛下决心离开宰揆之位,一来担心万历新政的夭折;二来也不好拒却慈圣太后的信任。此时,他对戚继光说:“元敬兄,官员们的种种议论,我也略有耳闻。有些官员甚至认为皇上成了傀儡,这与事实不符。我张居正虽然受太后之托,行使摄政之权,但任何时候,我都是皇上的臣仆。”“首辅可以这样说,但官员们心里头不这样想,你拿他有何办法?”戚继光与张居正关系非同一般,故说话直来直去,张居正知道这种话题纵然谈论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收摄心神,勉强一笑言道:“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儿了。元敬兄,你说要同我唠唠嗑儿,你想说什么?”“咱听人说,您的身体比过去差多了。方才,您自己也这样讲。”“连我的身体,底下都有议论?”张居正约略有些吃惊,同时掺杂着一些不高兴。

“你的身体关系到社稷苍生,更连着千万名官员的前途,他们焉能不关心!”“是不是有人咒我,巴不得我早死?”“这个,咱还没有听说过,”戚继光看了看张居正敏感的眼神,言道,“但被你得罪的那些势豪大户,肯定会背地里咒你。不过,更多的官员,还是希望你健康长寿。”“这个我也相信。”张居正的神色略有放松,和缓言道,“特别是你戚大帅,巴不得我张居正成为彭祖第二。”“是啊。”戚继光爽朗地一笑,说道,“上个月,咱在蓟镇拜会了一个老中医,他说了一番养生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咱受益匪浅。”“他说了些什么?”“他说,养生的道理千条万条,最要紧处,其实就只有一个字。”“哪一个字?”“逆,顺逆的逆!”“逆?此字怎讲?”“鸟之溯风,鱼之溯流,皆是逆行。唯其逆行,可得生气。人处逆境,必能自强不息。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说的就是逆处取顺的道理。阴阳家看风水,用沙水取逆,为的是迎生气。《易经》六十四卦中最吉利的卦是《泰卦》,这《泰卦》的卦象是乾在下而坤在上,阳**上,这是大逆,但大逆就是大顺。《易经》有一句话,叫‘生生之为易’,这生生之道,就是采逆之道。首辅,你觉得老郎中讲的这番道理,有无可取之处?”“有,这是得道人之言。”张居正赞道。“按老郎中所讲的养生道理,咱比着葫芦画瓢,悟到道家的方术,实有妙处。”“道家什么方术?”“采阴补阳啊!”“采阴补阳?”张居正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谑道:“你这位戚大帅,莫不是想当花帅了。”“古人讲酒色财气四字,把色摆在第二,说色是刮骨的钢刀,这话只对了一半儿,”戚继光也不管张居正取笑,径自讲下去,“若是一味沉湎酒色,女人就是害命的毒药。但如果深谙采阴补阳的**,控驭有方,女人又可成为男人最好的养品。不然,乾下坤上凤骑龙,为何成了大吉大利的《泰卦》呢?”“戚大帅雄辩滔滔,看来你的采战之理,比起你的军事韬略来,毫不逊色啊!”张居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首辅先甭夸奖,您听我把话说完。”戚继光挤了挤眼,接着又神秘地问,“前几年,您的身边是否有一位名叫玉娘的女孩儿?”“有。”张居正心下一动。“那几年,咱瞧着您首辅大人,精气神三样都比现在好得多。您那时身体调养得好,玉娘功不可没。”“玉娘离我而去,已经四年了。”张居正说着有些伤感,“她就是从这积香庐走的。”“咱知道,”戚继光说,“听说玉娘善解人意,她走后,首辅也曾伤心过一段日子。”“人去楼空,说这些陈年旧事,只能令人徒自伤悲。”张居正说着站起身来,对戚继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走,说了这半日的闲话,咱们也该填填肚子了。”“就咱两人吃饭?”戚继光起身问道。“不就咱两人还有谁?”“两个大老爷们儿扎堆儿喝闷酒,有啥意思。咱这次来,给首辅大人带来了两个佐酒的。”“佐酒的,人在哪?”“在隔壁花厅里,请首辅大人挪步过去一瞧。”戚继光说着头前带路,将张居正领进一墙之隔的花厅。厅里头早坐了两位美女,一见戚继光进来,都连忙起身并排站着敛衽行礼。这两位娇娃,都是深眼碧瞳,睫毛修长,鼻梁高耸,猩红的嘴唇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更有奇者,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嘴唇的弧线,微笑的眼神都毫无分别。一看到她们,张居正马上想起那一位曾叫隆庆皇帝神魂颠倒的奴儿花花,禁不住精神一振,脱口问道:“这两位可是波斯美女?”“首辅好眼力!”戚继光介绍说,“这两个美人儿是一对孪生姐妹,都来自波斯。”“难怪她们长得这么像。”张居正的眼神一直不曾离开波斯美女令人勾魂的脸庞,又好奇地问道,“元敬兄,你是在何处得到她们的?”“托人出关,直接从波斯物色到的。”“你为何要将她们弄到中土?”“为了给首辅调养身体。”戚继光说着凑近张居正耳边,小声嘀咕道,“首辅,采阴补阳滋润身体,这两位胡姬,都胜过长白山上的千年老人参哪!”一二二、阅颂诗皇上皱眉转眼间就到了万历十年的元宵节。为了庆祝朱翊钧登极十年,李太后颁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内举办声势浩大的鳌山灯会。却说元宵节这天晚上,大约申末时分,天色尚未完全黑尽,但高大巍峨的午门城楼以及端门上的五凤楼,早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璀璨。远远看去,但见星球莲炬火喷梨花、飞丹流紫锦簇花围,两座城楼耸在半空,恍若天上宫阙水晶世界。张居正一上得午门城楼,先到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巴结的笑容,纷纷挤上前来和他行揖见之礼,楼上的秩序顿时有点混乱。正在张居正一一答礼寒暄之际,猛听得广场上九声炮响,旋即听到一名太监高声喊道:“太后,皇上驾到———”

声音才落,便听得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朱翊钧身穿簇新的衮龙袍,在冯保、张宏、张鲸等一大帮太监的簇拥下,已是满面春风上得楼来。楼面上所有的人,包括朱翊钧的外公武清侯李伟,都一起跪了下去。在黑压压一大片跪着的王公大臣中,朱翊钧首先看到了张居正,他慌忙快走几步到了张居正面前,亲手将他搀起,然后才说了一声:“众卿平身!”朱翊钧在冯保的引领下坐到了特为他准备的御榻之上,各位跪着的王公大臣也纷纷谢恩爬起来坐上事先安排好了的位置,皇上左边的锦缎太师椅,是张居正的座位,右边坐的是英国公张溶,紧挨着张溶的才是武清侯李伟。张居正身边一溜儿坐着的是内阁辅臣张四维和申时行以及六部九卿,内辅辅臣本来还有一位马自强,他在万历六年秋天吕调阳死后不到一个月也因病去世,自此再没有增加新的阁臣。众位臣工坐定,五楹的楼面挤得满屯屯的,朱翊钧把身子侧向张居正,恭敬地问:“先生何时到的?”“只比皇上先到了一小会儿。”张居正答。“听冯公公讲,今年的鳌山灯会布置得好,花样翻新,超过了往年。”朱翊钧显得很兴奋。张居正看了看垂在大门两旁楹柱上的两串制作精巧的宝莲灯,也很高兴地答道:“听说东华门外灯市口的灯会也热闹非凡,皇上与百官万民同乐,天下无不欢欣。”说话间,只听得一名太监跑到楼前倚着栏杆,朝广场上锐声高喊:“开灯———”

刹那间,鞭炮齐鸣鼓乐大作。本来黑咕隆咚的广场,须臾间火树嶙峋星开万井。朱翊钧一行下楼来到二十四番花信灯的入口处,只见两宫太后和王皇后几个也正袅袅婷婷朝这里走来,朱翊钧迎前一步喊道:“母后,咱邀了张先生来猜灯谜。”“好呀,看有什么灯谜,能把张先生难住。”李太后抿嘴儿一笑言道。一入口,便是璀璨夺目的梅花灯阵,打头的第一盏灯,高约八尺,绉纱扎就的五瓣腊梅,通体透明。花蕊间插着一个精致的黄绫绢轴,冯保命守灯的小火者取下,恭恭敬敬送到朱翊钧手中,朱翊钧抖开一看,上面是一首诗:闯关踏隘气吞吴,驰向中原拜洛书。尽载英雄朝帝阙,忠心岂肯玉龙孤。诗下面还有三个工整小字:打一字。朱翊钧拿着诗轴左看右看,怎么看不出头绪,便把诗轴朝灯下值勤的太监手中一塞,说道:“这个难猜,走,咱们往前看去。”李太后就站在儿子身边,见他要走,连忙喊住他,说道:“钧儿,这是第一个灯谜,你非猜出来不可。”“为何?”朱翊钧瞪大了眼睛。“既然摆在第一,肯定是个吉兆,你这一走,好兆头不就没有了?”李太后笑着说。朱翊钧不敢违抗母命,只得重新拿起诗轴,但仍看不出奥妙,遂指着冯保说:“大伴,你说,这是个啥字儿?”冯保笑着说:“这二百四十个灯谜的谜底儿,老奴都已知晓,咱若说出来,岂不是作弊?”“张先生呢,你知道谜底吗?”“臣不知道。”张居正回答。“那你猜猜。”打一看到诗轴,张居正就开始琢磨,这会儿从容答道:“这个字谜,若从字划构架上去寻思,肯定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一个会意的字谜。”“会意?那它是什么字?”“马字,骏马的马。”张居正指着朱翊钧手里的诗轴解释说,“闯关踏隘,驰向中原,都是说宝马的故事,三四两句语意更明了,烈马载天下英雄尽朝帝阙,辅佐皇上开创千秋盛世。”“玉龙孤怎讲?”朱翊钧追着问。“玉龙指的是皇上。”张居正说着看了李太后一眼,又道,“皇上上应天命,降临人间是嘉靖四十一年,这一年是壬戌年,壬戌五行属水、玉与金配,属金,金生水,玉龙乃皇上天命之象。如今骏马来朝,皇上就不会孤单。”朱翊钧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笑道,“今年是壬午年,属马,难怪第一个灯谜出了个马字儿。”“马与龙配,即龙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风御气穷极八荒,更当亲政爱民励精图治。”“好兆头,好兆头!”李太后连连称赞,与陈太后两人,都喜得合不拢嘴。朱翊钧陪着两宫太后逛灯街猜灯谜,差不多花去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广场上的鳌山灯会,恣意游戏笑语欢声已是达到顶峰。两座城楼上,也是管弦嘈嘈娇声应板,绣筵绮席金盏重开;御茶御酒芬芳满腹、珍馐赏赐人尽开颜。朱翊钧重上午门城楼,高高兴兴同王公大臣们吃了几杯酒,然后问张居正:“张先生,如此良宵美景,按规矩,翰林院的词臣们应该献诗上来,以记其盛。”“皇上所言极是,词臣们想必早就准备好了。”张居正带头写下一首“奉御承制元夕行”,一搁笔就引来满堂喝彩。他开了这一个好头,张四维、申时行两个大学士以及翰林院待诏的十位词臣,一时间纷纷献艺。诸位都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国士,诗成张挂起来,便有许多人驻足欣赏。其中,翰林院编撰冯琦写出的《观灯篇》尤为引人注意:帝握千秋历,天开万国欢。莺花稠正月,灯火汉长安。长安正月璇玑正,万户阳春布天令。新岁风光属上元,中原物力方全盛……这首功力深厚想象飞腾的诗,用了四张大内专用的四尺洒金暗花宣纸,才把它抄下。小内侍把这首诗挂在楼堂入口的显眼处,很多人都挤上去看,传出一片赞扬之声。在张居正的推荐下,朱翊钧挪步过去细读,读到大半,他连连叫好,待到读完,却默不作声了。“皇上为何不说话?”张居正一旁问道。“朕看这位冯琦,是晚节不保。”朱翊钧蹙起眉头。张居正一惊:“皇上何出此言?”一二三、免除以前积欠的田税“冯琦这首《观灯篇》,大半都写得不错,像‘薄暮千门凝瑞霭,当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楼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这些句子,都写出了鳌山灯的气势。可是,读到‘灯烟散入五侯家,炊金馔玉斗骄奢’,朕就起了疑心,这个冯琦是不是指桑骂槐?说王侯大臣们借着灯会之机大肆奢华,明里是骂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该举办鳌山灯会。最后几句,冯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么‘年年州县告灾频’,什么‘愿将圣主光明烛,并照冰天桂海人’,你听听,这不是在骂朕只顾自家欢乐,却全然不顾民间疾苦么?”朱翊钧说着,气得一跺脚。张居正赶紧言道:“请皇上息怒,据臣来看,冯琦并非有意讥刺皇上。”朱翊钧用手指着洒金宣纸,没好气地回道:“白纸黑字,难道朕还诬他?”“冯琦想让圣主的光明灯照彻天下,这应是作臣子的最大心愿。皇上,你应该高兴才是。”张居正这样委婉劝说,朱翊钧仍觉得气不顺,对冯保说:“冯公公,你去把这个冯琦找来。”“不用找,卑臣在这里。”随着这一声回答,只见从对面楹柱下跑过来一名六品官员,朝着朱翊钧跪下了。这人便是冯琦,他的诗写好挂出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观察动静。皇上与首辅两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城楼上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凑在一块谈天说地品月赏灯的王公大臣们,听到这边的响动,都纷纷停止说笑,一齐把目光投射过来。朱翊钧并不看周围人的脸色,而是目光炯炯盯着冯琦,厉声问道:“你在诗中说‘年年州县告灾频’可有实据?”冯琦仰起脸来奏道,“臣是南直隶苏州府人,咱们苏州府虽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赋税较之它府,却不知重过几倍,故种田人家历年积欠难以清还。如今,一个府还欠有四十多万石田租无法清缴。苏州府官员年年都向户部报告请求减免,均未获批准。”“真有这事?”朱翊钧问。“实有其事,”回答的不是冯琦,而是张居正,他言道,“江南苏州,松江两府,自隆庆元年至万历七年这十三年间积下的田赋欠额,高达七十多万石。现据户部统计,这期间全国的积欠是一百五十多万石。苏、松两府几乎占了一半。不是苏松两府官员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这两个府历来承担的税粮较他处为重,小民无力交付,故越积越多。年前,应天巡按孙光曾呈上奏疏请求蠲免两府积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何时的奏疏?”“腊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见到。”“唔,”朱翊钧听张居正这么一说,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冯琦是在张居正的授意下,选定在这鳌山灯会上以诗进谏,便问张居正,“苏松两府的税粮该不该减,张先生心里头肯定已有了主意。”“想法是有,”张居正毫不隐讳,坦言说道,“天下百姓,特别是那些小户人家,财力十分有限。他们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该年风调雨顺,一年的收入,也仅仅只能供交当年的税粮。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当年的税粮都交不起,哪里还有能力偿还上年的积欠呢?臣曾让户部派员到下面州县做过调查。一些征收赋税的官员欺蒙朝廷,逃避责任,常常将当年征收的税粮挪作附带的征收,名义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税,实际却减少当年的征收。今年减少的税粮,又成为明年的积欠。官府索取逼求无休无止,百姓怎么能忍受!丁门小户被逼得家破人亡,执事的胥吏却填饱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国家稳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该是皇上的疾苦。现在,国库贮藏充盈,因此,臣建议皇上,下旨蠲免全国万历七年以前的所有积欠。这样的善举,就等于皇上给全国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盏大光明灯!”赏灯本在兴头儿上的朱翊钧,猛然听到张居正这一番涉及民间疾苦的宏论,感到很在理,但又觉得这番讨论不是时候儿,为了不误欣赏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鳌山灯,他赶紧对跪着的冯琦说:“冯琦,你这《观灯篇》写得好,朕明日给赏。关于免除万历七年以前积欠的田税,就按张先生说的办。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这个。”大约是元宵节晚上观看鳌山灯会偶感风寒的缘故,第二天张居正就头痛胸闷四肢盗汗,周身酸痛起不来床。皇上闻此消息,派了太监来家慰问,并下旨给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要他们多分担内阁日常政事,重大事项还是前往纱帽胡同请示首辅裁夺议决。如今的张大学士府,用人丁杂乱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张居正的六个儿子已有四个成家。他的大儿子敬修,万历二年就考中了进士,如今在礼部任六品主事。二儿子嗣修与三儿子懋修,去年双双折桂,一为探花一为榜眼,都得选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职,再加上因张居正九年考满进太师衔而恩荫一子,四儿子简修授封正六品兵马司指挥,一门荣贵煞是了得!儿子们虽然官袍加身,却都没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还窝在张大学士府中。这皆因张居正怕他们学坏,不肯放他们出去另立门户。如此一来,大家里头套小家,满堂儿孙再加上张居正的母亲赵太夫人,老少四代几十口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多名各类男女佣仆。二百多号人一天到晚喧喧闹闹,张居正纵然在家养病,也很难清静下来。因此,就借了这个理由,他堂而皇之搬进积香庐住了下来。表面上的理由是这里环境清幽宜于调养,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因为积香庐金屋藏娇——两个波斯美女住在这里。不知不觉,张居正在积香庐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虽然他的夫人以及儿子们隔三差五来这里探望,但一直陪侍左右的,却只有他的管家游七。不是他的亲人们不肯来侍奉汤药,而是张居正嫌他们碍眼,不准他们常来。看看已到了二月下旬,泡子河边的柳树都爆出了豆粒大的绿芽儿,太阳底下拂面吹来的风暖融融的令人惬意。可是,疗治了一个多月的张居正,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近几日卧床不起,连说话都觉得没有力气。这天半上午,吃过汤药的张居正正迷迷盹盹地睡在山翁听雨楼二楼的寝房里,忽然房门外的起居厅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将他惊醒,仔细听去,是冯保与游七在说话,只听得冯保问:“张先生这一晌吃的什么药?”“太医院的院正开的,他说咱老爷内火太重,脾干肾燥,便开了降火祛邪的汤头。”“吃后有效果么?”“倒不见有什么奇效……”说到这里,厅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张居正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他想起来却周身绵软,只得轻轻咳嗽一声,游七听见响动就匆匆掀帘儿进来。“冯公公来了?”张居正声音微弱地问。“是。”游七吩咐守值的丫环替张居正掖好被子。“请他进来。”张居正说着,又一次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迎客。冯保正好这时跨进了门,见状忙快步上前阻拦,言道:“张先生就这么躺着,千万不要动。”一二四、“你想致仕?”张居正也不再坚持下床,丫环找来大迎枕把他的头部垫高,就这么半躺着。游七搬来一把太师椅挨着床边放下,请冯保落座。却说张居正此次发病后不几天,冯保就来看过,那时只觉得张居正气色虽差,但两眼仍炯然有神,心想无大碍,回到宫里头,还专门向两宫太后和皇上作了禀报,说张先生得的是时症,调养一些日子就会好起来。后来听说病情越来越重,心里头便放心不下,今日一大早到宫里头请示了皇上,便启轿来积香庐探望。这会儿见张居正眼窝深陷印堂发黑,不单面色干枯,就连平日修长黑润的一部长须也失去了光泽,一瞧这副模样,冯保嘴一瘪,竟簌簌落下泪来。张居正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冯公公,多谢您来探望。”冯保拭了拭眼泪,难过地说:“是两宫太后和皇上,差老夫前来慰问。”“不谷身体不争气,连累太后与皇上。”张居正说着,枯涩的眼窝里也有泪花打转。冯保握了握张居正伸出被窝的手,滚烫滚烫火炭一般,便问道:“听游七说,您吃的都是太医院的汤头?”“是的。”游七插话说:“太医院每天有两名郎中在这里当值,须臾不得离开。”“这个咱知道,这是皇上亲自安排的。”冯保皱着眉头说,“但太医院的郎中,十个倒有九个是药呆子。开出的汤头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京师向来有谚语,道的是‘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这四句话专讽刺名实不符。所以,这太医院的药方,咱心里头始终存着疑,听说你久治不愈,咱便从大同给您请了个郎中来,这郎中专治疑难杂症,素有‘王神仙’之称。”“人呢?”张居正问。“已在楼下坐着。”冯保说话时,游七早下楼把王神仙请了上来。只见这王神仙已七十多岁,但鹤发童颜神清气爽,一看就让人相信是有道行的人。王神仙进屋后行了觐见大礼,略事寒暄后,便走到床前替张居正把了把脉,然后又看了看脸色,说道:“大人名为阳燥,实则阴虚。”“何以见得?”冯保问。王神仙答:“如果小老儿没有说错的话,首辅大人的右眼已看不清东西。”“是的,”张居正微微点了一下头,答道,“元宵节后,不谷的右眼突然变坏,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如今读奏章、拟票,全凭一只左眼。”“小老儿还说一点,大人一直解不出大便来。且大便口常常带血。”张居正眼珠子一转,微微颔首道:“这也是真的。”“咦,王神仙你果然有一手,”冯保啧啧称奇,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王神仙答:“这其实很简单,只须懂得八卦就可以解透。一般人只把八卦对应于山川万物,其实人身就是一个八卦。人的头圆圆的,象征乾天,双足方方的,象征坤地,古人言天圆地方,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头足之间,人的身体像艮山,津液像兑泽,声音像震雷,呼吸像巽风,血荣像坎水,气力像离火。一身八卦皆全。还有,人的耳、目、鼻,皆是两个孔,口、小便与大便口,皆是单窍。双为阴,单为阳,一阴一阳谓之道,故若要看一个人的身体病情,则首看鼻下、口上之人中。对应六十四卦,这人中穴是泰卦。首辅大人为木命之人,人中穴应是亮青之色,但眼下为赤红之色,这就是病象。赤红属火。木生火,说明首辅身上元气丧失太多。《素问》中讲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阴也,人右耳目不如左明。地不满东南,以东方阳也,人左手足不如右强。’气属阳,形属阴。阳左阴右,阳清阴浊,阳虚阴实也。首辅大人现在恰恰相反,不是阳虚阴实,而是阳实阴虚。所以,根据人中穴的颜色以及脉息,小老儿推断首辅大人右眼已看不清东西,这是肾气不足,阴虚严重的表现。阴上阳下,水既不能克火,火便燥热下行,至大便处瘀结发虐,故皮干渗血。大便中的水分也被邪火烤干,板结成块难以排泄。”王神仙一番宏论,冯保听得痴了。因将病情说得如此准确,张居正也深为折服,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不无焦灼地问:“王先生,不谷身体应如何调养?”王神仙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首辅大人前两年,是不是吃了不少补药?”这一问叫张居正不好回答。打从和玉娘相识之后,他就经常吃一些诸如海狗肾之类的壮阳药。春节前戚继光将阿古丽和布丽雅两位波斯美女送给他的时候,还顺便给他带来了一箱产自日本的极品海狗肾。现在听王神仙这么一说,他才感到可能是海狗肾对身体造成了危害。王神仙见张居正沉默不语,内心已明白了**分,他委婉劝道:“首辅大人再不要吃任何补药了。当年,首辅佐皇上开创万历新政,第一步是振衰起隳,整饬吏治惩抑豪强,整顿驰驿清查庄田,这几样对于朝廷来讲,无一不是泻药,因此,几年下来大见功效。现在,大人的身体同国事一样,唯一能做的不是补,而是泻,这也算是振衰起隳。”张居正觉得王神仙的话很是中听,便道:“王先生说得极好,不谷一定按你说的去做。”王神仙看罢病,便在游七的带领下,下楼去开汤头药方去了。寝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两人。冯保瞧着张居正憔悴的样子,知道他体力很难坚持,便想着要告辞。但两人见上一面也不太容易,心中该有多少话要说,故又舍不得马上离开。张居正看出冯保的矛盾心情,加上他也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便主动言道:“冯公公,请你留下,陪不谷多坐会儿。”“咱是舍不得走,”冯保说着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盯着张居正,满腹心事言道,“张先生,你的身子千万不能垮掉。”“我又何尝想躺在床上,”张居正苦笑着,忧伤回道,“从当首辅到现在,我像一只永不卸磨的驴,再好的身子骨儿,也顶不住啊!”“大明江山,如果重千斤,你张先生一人肩上扛了八百斤,焉有不累之理。”冯保感叹着。“这些时,不谷一直在想,万历新政已初见端倪,或许,我应该卸下首辅之职了。”

“什么,你想致仕?”冯保身子一颤。“是啊,力不从心了。”“张先生,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为何?”冯保愣了愣,言道:“张先生,你总该懂得人一走,茶就凉的道理。”“我怎么不懂!”张居正虽在病中,但一言政事便双目生光,他警觉地问,“你是否听到了什么?”“皇上对你的病情问得很详细。”“他是关心。”一二五、“你的病情是朝廷最高机密”“他非常关心,”冯保眼神里露出一丝忧虑,小心说道,“皇上让老夫前来探视先生的病情,一定要弄清楚是重还是轻,如果是重,重到什么地步,他要确切知道。”

“哦?”“还有李太后,她也把老夫叫过去问了好几次,她亲自到乾清宫指示皇上,要他从内库拨金币给您治病。她还对老夫说,她每天多抄一个时辰的《金刚经》,为你祈福。”张居正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忽然想到万历三年在大隆福寺的那次会见,对李太后的感激之情中更增添了几分温馨。想了想,他说:“请冯公公代不谷转呈太后与皇上,臣仰荷圣恩,屡蒙悯念。一旦好转,臣立刻上表谢恩。”“病呢?咱该如何回复皇上?”冯保叮了一句。“你据实而言。”“这万万不可,”冯保立刻摇着头,决断地说,“不能让人觉得你病得严重,沉疴难愈,这样,就会有人心生妄想。”“唔……”“依老夫观察,皇上与太后两个,对您患病虽然都很关切,但心里头的想法却并不一样。”冯保的话点到为止,但张居正已听懂了未尽之言。近两年来,朱翊钧对他的礼遇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但真心求教的态度却大不如从前,就说元宵节那天夜里在午门城楼,朱翊钧虽然听从他的建议减免天下积欠赋税,但明显心不在焉。冯保本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厉害人物,他早就看出皇上与张居正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只是表面,内里早已出现了裂痕。他与张居正两个可谓皇上的左膀右臂,任谁失掉对另一方都是不幸。单从利益上讲,冯保就不肯让张居正垮掉。所以,他方才的话意在提醒。张居正思忖了一会儿,便试探着问:“冯公公,你认为圣意有不可揣摩之处?”“皇上长大了,天威莫测啊!”冯保的答话蕴含了几分畏惧,接着又忧心忡忡言道,“如今,京城各大衙门,似乎像一盘散沙,官员们都在猜测你究竟患的什么病,能否痊愈。”“这个你就是不说,不谷也猜想得到,”张居正一副不屑的样子,“朝廷一有风吹草动,官员们就会为自身前途着想,竖起耳朵到处打听小道消息。”“你说得不错,”冯保愤懑地回答,“张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有人出大价钱,要买太医给你看病的药方。”“有这等事?”张居正一惊,“买药方干啥?”“从你的药方,就可以推测出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是不是无药可治的绝症。”“这个人是谁?”“驸马都尉许从成。”“他?”张居正眼光霍然一跳,“自从万历四年子粒田征税,到万历九年清丈田亩,这许从成处处与我作对,他想我死,理属必然。”“张先生,恨你的何止一个许从成。”“这个不谷知道。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我任首辅十年,得罪的几乎全都是王公大臣。上任之初,不谷就想到过与巨室作对的种种结局,就曾说过‘虽万箭攒体亦不足畏’的话。也许,此言或成谶语。”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会儿,又问,“许从成拿到药方了?”“没有。”冯保回答说,“你一患病,老夫就请得皇上圣谕,告知太医院的郎中,你的病情是朝廷最高机密。凡给你治病者,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外人透露病情。谁敢违旨,严惩不贷。”“还是冯公公想得周到。”张居正向冯保投以感激的一瞥。冯保叹道:“还有一句话,不知老夫当不当讲。”“冯公公有什么话尽管直言。”冯保眯着眼儿,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把话说出口来:“张先生,老夫建议你还是搬回家疗养。”张居正一愣,问:“冯公公何出此言?”冯保问:“听说积香庐里,有一对波斯美女?”“是有。”张居正在被窝里挪了挪身子,脸色稍稍有些不自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冯保并不回答这个问话,只绕题儿答道:“这事儿,外头已有了一些传闻。”“都说些什么?”“说你的病,同当年隆庆皇帝爷一样,都是因色伤身,是女人惹的祸。”“岂有此理!”张居正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冯保觑着他,继续言道:“张先生你别激动,咱与您相交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的秉性?你是那种沉湎酒色荒*无度的人么?弄两个波斯美女来,尝个鲜儿逗个乐儿,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原也无可厚非。何况您日理万机身心俱疲,一到晚上,更需要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儿来给你温枕解乏。咱冯某虽然是个公公,但能够理解您张先生。可是,在朝廷中,毕竟人多口杂,有的向灯有的向火,倘若有人使坏,把这话儿传到李太后耳朵中,那会是一种什么结果?”“会怎么样呢?”张居正警觉地问了一句。“李太后肯定不高兴,”冯保慢吞吞言道,“张先生大概还记得奴儿花花的事,隆庆皇帝宠着她时,李太后恨之入骨。从此,只要一提波斯美女,李太后那张脸,立马就拉下了。”冯保一脸峻肃,把问题说得很严重。张居正心上不悦,正思着替自己作些解释,忽见游七推门进来,禀道:“老爷,工部右侍郎钱普急着要见你。”“他人在哪?”“就在大门口,”游七回答,“老爷不发话,守门军士不肯放他进来。”“他有什么事?”“瞧他那副神态,猴儿巴急的,好像有什么重大事情要禀报。”“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见他。”冯保一旁插话。“为何不能见?”张居正问。“你这副样子见人,不是走漏消息么?”冯保说着提醒道,“张先生,现在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的病容。”“可是,钱普有急事。”张居正答。“反正该说的话咱都说了,该怎么做,还是张先生你自己决断。”冯保说罢拱手告辞而去。张居正听着冯保下楼的脚步声,想一想,觉得他言之有理,自己断不能躺在病床上见人,遂让游七扶他起来,两位侍女忙碌着给他穿戴梳洗,将他扶到楼下的客厅。张居正因大便口掉了一小节肠子出来,且时时在渗血,坐下来生痛生痛,侍女便在他坐着的绣榻上垫了又厚又软的褥子,即使这样,张居正坐上去仍然如同针扎。一二六、皇上要铸钱钱普在游七的引领下,急匆匆走进了山翁听雨楼的客厅,在进门前这段路上,游七一再叮嘱他,禀告事情要言简意赅,说完就走,万不可耽误首辅休息。听到这话钱普心下一咯噔,猜想首辅一定病得不轻。却说张居正病重卧床不起的消息,在京城已是广为传布,但究竟病得如何,却谁也说不清楚。自万历六年钱普从真定府知府任上升调进京任工部右侍郎后,他就一直得到张居正的赏识,并成为张大学士府的常客。即便这样,这次首辅患病,他依然打探不出真实情况,几次登门都被婉拒。此情之下,钱普就禁不住瞎猜疑,这回总算让他逮着机会,能够当面一探虚实了。

一走进山翁听雨楼的客厅,见首辅袍服加身衣冠整洁坐在绣榻上,完全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钱普顿时心下一宽,忙迎面磕下头去,唱喏道:“工部右侍郎钱普觐见首辅大人。”“坐起来说话,”张居正刚啜过参汤,说话有了中气,“你有何急事?”钱普听这声音,越发相信首辅没有得什么大病。他坐到首辅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按着膝盖头,本想奏事,话一出口却又变了题目:“卑职听说首辅大人尊体欠安,心下一直不踏实,曾到府上探视数次,都进不了门。”“不单是你,多少公卿大员想来看望,都被我挡了。”张居正扯着力气说话感到吃力,又催促道,“你有何要紧事,赶快说。”“是这样,”钱普感到张居正的眼光犀利一如往日,故不敢看,只勾着头言道,“今天早上,卑职刚到衙门点卯,皇上就差内廷供用库的管事牌子赵福跑来找我。”“找你干什么?”“传达皇上旨意,要急速去云南购黄铜两万斤,以作大内铸钱之用。”“什么?”张居正突然一个挺身,由于使劲,屁股下大便口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咬着牙忍住,盯着钱普目光如电,厉声问道,“内廷要铸钱?”“是的,”钱普抬起脸来回答,“皇上说内廷供用库供费不足,太仓银又不可征用,就想着自己铸钱。”“你怎么说?”“卑职一想,这事儿关系到朝廷钱法,即便是皇上,私自铸钱也不合法制,便对赵福说,铸钱事大,卑职做不了主。”张居正点点头,吁了一口气,又问:“后来呢?”钱普捻了捻胡须,哭丧着脸回答:“赵福当即就把卑职斥了一通,他说‘这事儿皇上亲自定下,要你做什么主?你的任务是一个月内,把两万斤黄铜购回来。’说着就扬长而去。他一走,卑职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跑来请示您,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唉!”张居正身子朝后一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怎么这么糊涂呢?”

“是啊,赵福的意思,要卑职今天就办下移文,六百里加急传到云南抚台衙门。”“先不能办!”“卑职遵令,”钱普觑着张居正,又犹豫着问,“皇上那一头,如果追问起来怎么办?”“你先给皇上写一道奏折,劝告皇上要奉守朝廷钱法,并要把私自铸钱的危害阐述清楚。”“是。”钱普答应一声,却不理会游七频频向他使眼色要他快走,他仍磨蹭着,似乎还有话要说。“你还有事吗?”张居正不耐烦地问。“是有一件事,卑职又不敢开口。”“你说。”“卑职想讨首辅大人身边一件信物,扇子、毛笔、巾帽、腰带,任什么都可以。”“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张居正颇为惊诧。“事情是这样的,”钱普解释道,“卑职一心挂牵首辅大人的病情。这病若是能替换,卑职愿以身代之。前两天,卑职突然想起一如和尚设坛祈福很有一些功效,便付了二百两银子,请他在昭宁寺为首辅大人做七天的大坛会。约定后天开坛,卑职知道首辅行事一贯不肯张扬,所以这次坛会,卑职也就没有说明是特为首辅而做。但佛力所佑,首辅是接福之人,如果不到场,这福报就没办法接了。卑职思来想去,便想了一个主意,如果能乞得首辅一件信物,供到法坛上,这样就福有所托了。“

张居正觉得钱普的想法怪诞,本想拒辞。转而一想,人家是一片好心———祈福的事虽不能作指望有什么效用,但也不算是坏事。遂随手将茶几上的一把扇子递给钱普,说道:“我看你的心思,还是要放在奏折上头。”翌日上午,朱翊钧刚用罢早膳,冯保就跑到乾清宫求见。在西暖阁,他把昨夜城里头叫化子闹事的情况简明扼要向皇上作了禀报。一听说闹出了人命,朱翊钧就急着问:“死的是兵士还是叫化子?”冯保答:“兵士死了一个,是个哨长。叫化子死了两个,一个中年汉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个老头儿,在慌乱中让人踩死。”“叫化子哄抢店铺,那就不是叫化子了,应该是强盗。大伴,你说是不是?”“皇上所言极是,”冯保答道,“小鬼造反乌龟翻潭,虽成不了事,终究叫人腻味。”“这事儿,着刑部处置。”朱翊钧说着,又想起昨天甲字库丢失龙袍的事,便接着问,“大伴,甲字库的那帮牌子,是否审出了眉目?”“皇上是说龙袍的事?”“是呀。”“还没审出来。老奴按皇上的旨意,让张鲸审理此案。他拘拿了五个牌子,拷问了一天,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来。”“张鲸办过案么?”“往常没办过。”“没办过,他就不知道如何应付。常言道贼精贼精,既然能当贼,就是大精明人。像张鲸那样抽一鞭子问一句,人家哪里肯随便招认。”“这五个牌子,如今在东厂羁押。”冯保本想借机将张鲸寒碜几句,想想又不妥,又道,“依老奴之见,查此类失窃案,一味的拷问终不是法,还得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窃贼。”“大伴说的是,朕看这案子,还得你亲自处理。”朱翊钧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大伴,昨日朕一时性急,对你吼了几句,你莫往心里去。”一听皇上为昨日的发怒表示歉意,冯保心头一热,答道:“皇上这是说哪里话,宫里头出了这大的失窃案,不要说骂老奴几句,就是动一下家法,也是应该的。”两人正说着话,忽见乾清宫一名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张居正紧急求见。朱翊钧一下子挺直了身子,问道:“什么,张先生,他在哪里?”“他在会极门口等着。”“他病好了吗?”“没有,听说他半躺在轿子里,下轿都困难。”“快请,到平台,不,平台太远,恐张先生走不动,就到文华殿的恭默室吧。”一二七、抱病面圣朱翊钧说罢,就让冯保跟着他,急匆匆朝恭默室而来。朱翊钧刚坐定,便见一乘两人抬的肩舆在恭默室门口停下来。两名文华殿的值殿太监上前,从肩舆上扶下张居正。因皇宫内不准乘轿,在冯保的安排下,张居正换乘了内廷专用的两人抬肩舆前来。看到他步履艰难,朱翊钧赶紧起身,到门口把张居正扶了进来。张居正自那次听了冯保的劝告,搬回家去疗养,差不多又过去了半个多月,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加之一应重要章奏,都还得他亲自票拟,十年首辅生涯养成的事必躬亲的习惯,如今一时间改不了。虽在重病之中,朝廷中大小事儿他仍放心不下,即便躺在病床上,每天还得处理公务,少则几件,多则十几件。往常在内阁当值,遇有犯难事,他可以随时给皇上写揭帖求见,当面沟通。自患病后,君臣二人见面不容易,对一些事情的处置,纵有不同意见,也只能靠信札和让人带话儿表达。似这般信札商榷,朱翊钧与张居正两方面,都深感不便。就说昨天晚上发生的叫化子哄抢店铺事件,五城兵马司堂官贺维帧连夜跑到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向他告禀。他一听就感到这绝非一般的斗殴事件,便命贺维帧去带了两个叫化子到他家来,他强撑病体,差不多询问了一个多时辰,不觉已交了未时。这时候再上床休息,躺了两个多时辰,又哪里睡得着。天快亮时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却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京城大街小巷满世界都是舞枪弄棒的叫化子,惊出他一身冷汗。尽管周身酸软两条腿像灌了铅,他还是挣扎着起床如常洗漱,穿戴整齐,让家人备轿前往紫禁城。在他看来,叫化子闹事是一场非常严重的突发事件,若处置不当就会留下祸机。他担心皇上考虑不周而淡然处之,上一个条陈难尽其述,所以这才决定亲自来一趟。却说自元宵节午门城楼上分手之后,快两个多月了,张居正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朱翊钧。他一入恭默室,就挣扎着跪下,给朱翊钧行人臣觐见之礼。朱翊钧拗不过,只得受礼,然后亲自把张居正搀到椅子上坐下。乍一看到张居正形神憔悴满脸病容,朱翊钧大受刺激,两眼竟不住滚下了热泪,言道:“元辅,你病得这么沉重,何必进宫。”张居正所坐的椅子虽然垫了锦褥,他仍觉得屁股上大便口硌得生痛,但他强忍住,努力挺直腰身答道:“快两个月没见到皇上,臣十分思念。正好又有重要事体要向皇上当面禀奏,所以,今天没有预约就进了宫。唐突之处,乞皇上原谅。”朱翊钧本还想多寒暄几句表达慰问之意,但看到张居正难受的样子,只得赶紧问道:“元辅有何事要奏?”张居正说道:“昨儿夜里,发生在德胜门内的事,想必皇上已知道了。”朱翊钧点点头,瞧了一眼打横坐着的冯保,言道:“冯公公一大早就已奏禀过了。”

“巡城御史贺维帧的紧急条陈还未读到?”“没有。”朱翊钧解释说,“通政司的折子先送至司礼监,再由司礼监送进西暖阁,就算是急折,路途上也还得要一会儿工夫,这会儿想必到了。贺维帧的折子,是否也是说的叫化子闹事?”“是的。”“要不,朕命人去西暖阁把折子拿过来。”“不用了,”张居正略一沉思,回答说,“贺维帧的折子,讲的是叫化子闹事的经过,这个,想必冯公公的述说也很详细。臣在这里要说的,是应该如何处置此事。”

“朕正准备下旨,将带头滋事的叫化子统统抓起来严加惩处,再申谕五城兵马司,限三日之内,把所有叫化子逐出京城,一个也不得漏网。”朱翊钧一番话干净利落,本以为会博得张居正的赞扬,却不料张居正摇头言道:“皇上,臣抱病求见,怕的就是您如此处置!”朱翊钧脸色一沉,问道:“元辅,难道这样处理,还会有不妥之处吗?”“不是不妥,是错!”张居正一言政务,便恢复刚愎本性,此时他眉棱骨一耸,简捷言道,“若按皇上旨意,对叫化子严加弹压,必然激起民变。”“有这么严重吗?”朱翊钧愕然问道。“有,”张居正虽在病中,却依然神态严峻足以慑人,他沉缓言道,“昨夜事起之后,贺维帧跑来臣家禀报,臣让他找了两个叫化子当面询问,才得知一些实情,因此,臣一晚上都睡不着。”“叫化子说了些什么?”冯保插嘴问。张居正答:“那两个叫化子,一个是大名府人氏,一个是真定府人氏。大名府的那一个是位老人。他讲自万历八年起,晴雨季节不按时序,春夏宜雨却一直旱,秋天宜阳又*雨不止,导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颗粒无收。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催缴田赋一如往日。农户家中几无隔夜之粮,哪里还能上缴赋税?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赋就拘拿锁人。农户抗不过官府,只得变卖家产,交清赋税赎出人质。如此一连两年,大名府的农户几乎破产,在家乡无法活命,只得全家人一起离乡背井,靠乞讨活命。那老人刚说完,来自于真定府的那一位中年汉子,已是痛哭失声。询其原因,他说老人所言句句属实,他本人的家产已变卖殆尽,家有八旬老母奄奄待毙,万般无奈,只有忍痛卖掉年仅十三岁的闺女,换回一点粮食赡养老母。合境饥荒,米贵人贱。卖闺女用秤称,一斤人只能换一斤麦子。这中年汉子的闺女重五十四斤,因此只换回五十四斤麦子。中年汉子将麦子留给老母度日,自己带着妻儿出外乞讨。听了这两位叫化子的哭诉,臣心如刀绞。皇上,唐杜甫曾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的是兵戈相见的乱世,如今是轿马挤塞于途,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内辇毂之下,竟然还有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发生。皇上,你听了作如何感想?”朱翊钧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万万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叫化子闹事,后头还有这么悲惨的故事。元辅,听那两个叫化子的口气,好像是官府逼得他们离乡背井,这话是否属实?”张居正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音,似乎叫化子事件与朝廷推行的税政有关,立刻辩解道:“皇上,臣执意在全国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其意一是为朝廷理财;二是惩抑豪强保护小民。我张居正务求国家富强,但决不横征暴敛,为朝廷揽取额外之财。地方官吏为朝廷征收赋税,是依法行事,谁也没有让他们鱼肉百姓盘剥小民!”“张先生说的是。”冯保眼见张居正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朱翊钧有些难堪,便插话说,“不过,官府收税,只要没有额外征收,也没错到哪里。”“老公公此言差矣。”张居正得理不饶人,又驳斥冯保道,“农户颗粒无收,官吏凭什么还要征收赋税?”“不征收怎么办?朝廷额有所定呀。”“额有所定不假,但逢天灾人祸,地方官吏应及时向朝廷奏实,请求蠲免租赋。”一二八、瘫倒在恭默室“元辅所言极是。”朱翊钧霍然醒悟,言道,“两年来,从不见真定、大名等府的官员有折子上来,奏明灾事。”“这就是症结所在。”张居正义正辞严,“底下的百姓,见不着皇上。官吏催收赋税,对他们如狼似虎,他们还以为这是朝廷的主张,许多怨气无法排泄,就会自然而然迁怒于皇上。古人讲‘官逼民反’,就是这么个理儿。载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蕴含的道理,还望皇上三思。”“元辅不用再说,朕明白了厉害。”朱翊钧终于悟出了张居正抱病进宫的良苦用心,感动地说,“地方官隐瞒灾情不报,是怕误了政绩。考成法有明文规定,地方官若催收赋税不力,有司必纠察弹劾。因此,这些官员为了应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顾。这里头的情由,于法可商,于理难容。元辅,您说,眼下该如何处置这件事?”张居正听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顾忌,但他今天已没有精力来谈论这一问题,只就事论事答道:“昨夜由于调了京营的一千兵士前往**,局势才控制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说也有好几万人。这些人并不是成心闹事,只是想有口饭吃,对他们施加武力,终是失道之举。臣建议不要强行驱赶他们,先在城里头多开几处粥厂赈济,使他们的情绪安定下来,然后立即张榜告示,减免京畿受灾数府两年的赋税钱粮,已经强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紧急敕谕户部,调运通州仓存贮的漕粮,解往以上州府赈济抚恤。”张居正说出早已想好的主意,朱翊钧点头称是。回道:“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门,按元辅说的办。另外,为了体现朕爱民之意,朕也从内廷供用库中拨出十万两银子,作为赈济之用。”朱翊钧如此大方,竟要拿出私房钱来救抚灾民,这一点令张居正大为感动。他枯涩的眼窝里不禁溢出热泪,哽咽言道:“皇上,灾民们一旦知道您的慷慨之举,他们一定会奔走相告,山呼万岁了。”“元辅,你曾多次传授牧民之术给朕,让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道理,还让朕知晓君轻民重的驭国之方,如今正好用得着。只要老百姓安居乐业度过灾难,朕少花十万两银子又算什么!”在冯保听来,朱翊钧这一番表白好像是为了讨好张居正。他知道朱翊钧始终对张居正存有几分忌惮,两人一起议论朝政决断大事,朱翊钧尽管有时候心里不服,表面上却言听计从。但今天的话,倒叫冯保真假难分。说是真,他昨儿个还为供用库用银不足大发牢骚,如何今儿个脑子一热,又拿出十万两银子赈济灾民?说是假,皇上这副认真的神态又让你瞧不出一点破绽。揣摩再三,冯保也不知朱翊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他可以断定,一旦这十万两银子从内廷供用库划出,皇上肯定又会磨缠着要他想办法补回这笔开销。想着与其日后自己独吞一斗黄连水,倒不如现在就在这里把话挑明,拖着张居正一起设法填补亏空,于是言道:“皇上体恤灾民,要拿私房钱来赈济,这是天大的恩德。咱们当奴才的,作臣子的,真是为天下苍生感到高兴。但是,皇上自去年下旨关闭了十七座矿山之后,供用库的银子进项就少了差不多一半,许多开支都应付不了。现在又一下拿出来十万两,这个大窟窿怎么填呀。”朱翊钧一听这话,心下高兴,嘴里却说:“大伴,今儿个不说这些。”“是,是,老奴不该多嘴,”冯保将手上拿着的茶杯往茶几上轻轻一搁,朝张居正歉意一笑,说道,“张先生,咱们还得想办法,让供用库多少增加一点收入。”张居正等于被冯保将了一军,只得顺题儿答道:“这个是应该的。”冯保接着说:“听说皇上想从云南买铜铸钱,户部右侍郎钱普上折奏说不可。”“实有其事。”张居正答道,“钱普曾就此事前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说此事关系朝廷钱法,万不可轻启炉火。”“钱普是这么说的。”朱翊钧对铸钱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趁机发牢骚,“朕虽然准钱普所奏,停止购铜,但仍觉得,钱普是小题大做。”张居正说了这半日的话,早已坐不住了,他很想就着椅背躺一躺,但又怕失了人臣之礼,故犟着挺直腰板,忍着愈来愈烈的疼痛问道:“不知皇上为何有这种想法?”

朱翊钧嘴一撅,咕哝道:“朕只是想铸些铜钱,以作宫里赏赐之用,怎的就坏了钱法?”张居正用两手撑着身子,以便能让屁股透气,减少大便口的疼痛,他艰难回答道:“天下钱数流通者,分金、银、铜钱三种。银少,金更少,市面交易,多以铜钱为主。但铜钱究竟铸多少为宜,由户部宝钱局专职其事。铜钱与银锭的比价,视铜钱多寡而论。若铜钱铸得太多,则鄙薄不值。国朝以来,凡朝廷严循钱法时,则物价便宜,反之则腾贵。如永乐皇帝享祚时,五吊铜钱值一两银子,一吊钱可买五只鸡,或一担谷米。到了英宗朝代,由于铸钱太多,铜钞贬值,一吊钱只能买一只鸡。银子价值不变,依然是一两银子买五担谷米,但买一担谷米的铜钞却由一吊涨到五吊。如此一比较,等于是二十五吊铜钱才值一两银子,无形之中,铜钞贬值了五倍。这样一来,最吃亏的是市民百姓和靠俸禄吃饭的文武官员。老百姓手中,很少有银两,日常买进卖出,使用的都是铜钱。官员们的俸禄,素来分本色俸与折色俸两种。本色俸是谷米,折色俸分银与铜两种,比例是三分银,七分铜。铜钞一贬值,官员们一个个苦不堪言,往常能买一只鸡的钱,如今只买得回一把小葱。如此一来,俸禄低薄的中下层官员,还有更多的无品秩可言的掾吏,不要说过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就是只求菜饭一饱,也得精打细算。所以说,钱法实乃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皇上作为一国之君,务必带头遵守。”“元辅讲的这番道理,朕也懂得。但朕虑着两万斤铜铸不了几个钱,还不至于引起铜钞贬值。”朱翊钧显然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故说出的话含有几分赌气。张居正本想耐心讲一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防微杜渐的道理,怎奈身子再也坚持不住,两手一松,竟一摊泥似的瘫倒在椅子上。朱翊钧与冯保两人,顿时都大惊失色。看到师相瘦削的前额上虚汗涔涔而下,朱翊钧惊恐地喊了一声:“元辅!”张居正意识清醒,他还想顽强地撑持起来,怎奈周身疲软如棉花,他动了动眼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冯保忙伸头朝门外大喊一声:“太医!”随张居正一同入宫的太医在隔壁房子里候着,听得叫喊,慌忙跑进恭默室,也不及向皇上行礼,就手忙脚乱地对脸色煞白的张居正进行施救。这当儿,冯保把六神无主的朱翊钧请出恭默室,护送回了乾清宫。一二九、沉疴难愈四月中旬,久病不愈的张居正自感肌体疲,已无法履行首辅职责,遂向皇上递了《乞骸归里疏》,言及“伏望圣慈垂悯,谅臣素无矫饰,知臣情非获已,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语极悲凉哀切。万历皇帝看过之后,亲颁手敕,命司礼监太监张鲸送到张府,敕曰:谕太师张太岳: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所不尽,迄今十载,四海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倚赖,先生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国事,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理,阁务且总大纲,着次辅等办理。先生专养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之意。钦赐元辅银元宝四十两、甜食二盒、干点心二盒、烧割一分。钦此。本来,对于张居正的病情,李太后已下过懿旨,要严格保密,但朱翊钧听信张鲸的建议,谕旨通政司,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和以上这道圣敕一同在邸报上刊登。这样一来,天下官员都知道张居正病情严重,似乎患的是不治之症,而皇上对这位师相的宠信,也是一如既往注念有加。官场上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早在一个多月前,京城里就有官员设道场为首辅祈福。像那个工部右侍郎钱普,硬是在昭宁寺设下观音坛,悬幛扬幡敲钟击磬地折腾了三天。那时候,虽有同道中人夸赞钱普心眼儿通透,对首辅一往情深。但更多的官员却认为他这是马屁精的虚套,有讥他纸糊灯笼当菩萨的,有笑他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总之是三人嘴阔一尺,说什么的都有。如今看到皇上的这道敕谕,大家又都觉得还是钱普有先见之明。于是,当初说风凉话的,现在又都想争着插一手沾得利市。一时间,京城大大小小数百座寺庙宫观,尽数儿都被各衙门官员包下来替首辅祈福,有起坛会的,有做道场的,长天白日不去衙门点卯,却脱了官袍换上青衣角带戴着瓦楞帽儿赶往庙观里唱经颂偈。这里头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个个忙得唿嘘嘘的,都在发昏章里翻筋斗。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京城里混官面儿的人,到此时已不探究祸福灾咎,他们要的是这种足以表现忠心的形式。很快,这股子祈福风吹到了南京,留都的官员虽然清流多一些,但忌惮鸡蛋里寻骨头的言官,更怕一心要往上爬的小人打小报告。因此,也都一窝蜂地照搬北京的模式,或独自出资或凑份子为首辅祈福禳灾,本来清静无为的街市,突然间躁动非常。点缀在钟山后湖白下山川的那些个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朝朝暮暮之间,满街上跑的,都是祈求首辅病去福来的辐车轿马。两京如此,各个地方上的高官岂肯落后?先是通邑大都,后来漫延到边鄙小县,无不都建立道场。那些时,秦、晋、楚、豫、浙、赣、滇、黔等全国各地的奏表驰传进京,十之**都是向首辅问安。但佛龛上的酒果之献、楮柏之焚,虽然堆得满满的,却一丁点也不能缓解张居正的病情。看看到了六月中旬,大约是六月十九日,万历皇帝朱翊钧又收到了张居正火速传进宫来的《再恳生还疏》:昨该臣具疏乞休,奉圣旨:“朕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方计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仍准给假调理。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怀。吏部知道,钦此。”缕缕之衷,未回天听;忧愁抑郁,病势转增。窃谓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将焉用之?有如一日溘先朝露,将使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亏保终之仁。此臣之所以哀鸣,而不能已於言也。伏望皇上怜臣十年尽瘁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如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这道急折是冯保亲自送到乾清宫西暖阁的,他念给朱翊钧听后,朱翊钧又接过去再认真看了一遍,良久才放下问道:“大伴,这是张先生第几道乞休的折子?”“第八道。”朱翊钧若有所思,沉吟言道:“两个月来,写了八道折子,而且一道比一道哀切。张先生在这道折子里,说他害怕客死京城,叫朕听了,心里委实难过。”冯保捉摸皇上的心情,难过是难过,但更多的是惶恐,便言道:“听人说,张先生现在已是瘦脱了人形,脾胃太弱吃不进东西,常常一昏迷就是大半天。”“天底下文武官员,多少人都在为他祈祷,怎地就不起半点作用?”“唉,这就叫人生一世,命由天定……”“张先生今年贵庚多少?”“他是甲申年生人,今年五十八岁。”“大伴,您今年六十五岁了吧。”“是。”“张先生比你还小七岁哩,按理说,他不该这样一病不起啊!”“唉,他当十年宰辅,操劳国事,已是心力交瘁。”冯保说着眼圈儿红了。“大伴,你没有为张先生建个道场?”朱翊钧冷不丁又问了一句。“我……”冯保一抬眼,发觉朱翊钧投向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忙身子一哈,谨慎言道:“老奴毕竟是万岁爷跟前的人,哪敢随便造次?”“建道场怎么是造次?”“老奴一建道场,就等于是向世人说明,张先生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不悖了您万岁爷的旨意么?”“这倒是,还是大伴想得周全,”朱翊钧点点头,又道,“朕看张先生的这道折子,倒有了诀别的意味,您现在去张先生府上看一看,若张先生真的不行了,朝廷还得为他预办后事。对于朝廷政务,内阁辅臣人选,他有什么交待的,也一并要问一问。”朱翊钧的态度出奇的冷静,完全不像是悲痛中人。冯保察觉到这一点,也就不寒而栗。当下告辞出来,噙了两泡热泪,登轿前往纱帽胡同。进入六月份之后,张大学士府的气氛就显得特别紧张,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显出哀戚之容。张居正的六个儿子,最小的允修也已二十岁了。他们都轮番守值,**夜夜侍候在父亲病榻之前,须臾不敢离开。尽管他们在外人面前对父亲的病情秘而不宣,但已在暗暗地准备后事。冯保一到张府,张居正的六个儿子闻讯,一起赶到轿厅迎接。冯保一下轿,就急匆匆地问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令堂大人现在如何?”张敬修话未出口便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进,上午还挣扎着给皇上写了一道《再乞生还疏》,这会儿又在昏睡。”“守值的太医呢?”“在。”太医从人群后头挤上前来。冯保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说说,首辅的病情……”太医禀道:“卑职方才还给首辅把过脉,已经非常微弱。使劲儿按下去,才感到寸脉似有似无,关脉浮滑,尺脉如檐前滴水,这已是残灯之象。”一三O、担心身后被改辙冯保听罢,连忙在张敬修的导引下来到后院张居正的病榻前。此时张居正眼窝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伟岸的身躯,竟萎缩成一块片儿柴似的,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像是飘在池沼中的一根芦苇。一看这副样子,冯保抑忍了多时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算起来也才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却没想到张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张居正却还盖着一床大被子,可见身上的元气已是丧失殆尽。冯保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张居正露在被窝外的右手,竟像攥着一块冰。大约是受到了扰动,昏睡中的张居正眼皮子动了一下,敬修见状,忙俯下身去轻轻喊道:“父亲大人,冯公公看你来了。”张居正的眼皮子又动了一下,但仍然睁不开。两片失血的嘴唇在艰难地翕动着,嘴角滚下了一滴涎水,冯保接过敬修递上的手绢,亲自替他揩了脸上的水渍。瞧他这副样子,冯保实在不忍心打扰,但一来“圣命”在身,二来自己也装了一肚子话要说,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后再无机会。因此,他只得狠下心来,伸手摇了摇张居正的肩头,轻轻喊了一声:“张先生。”也许是这声音太熟悉的缘故,张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只是满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敬修让丫环揪了一条热面巾,小心给父亲擦了一把脸。张居正两只枯涩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最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落在冯保身上,只见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嘴巴张了几下,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来:“汤。”敬修以为是要药汤,忙命丫环提过药罐子滗了一碗端上,张居正摇摇头。冯保毕竟有经验,猜想张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谈话,便问:“张先生是不是要喝参汤?”张居正点点头。敬修又张罗着煎了一碗酽酽的参汤奉上,扶起张居正喂了几口。温热的参汤引起张居正一阵呛咳,不一会儿,他终于挣扎着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微弱:“冯公公,多谢您来看我。”冯保抑泪回答:“是皇上命老夫来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恳生还疏》。”一说到皇上,张居正失神的眼眶里顿时显露出一些生气,他木然问道:“皇上准奏了吗?”冯保答:“皇上要你安心养病。”“养病?”张居正露出一丝苦笑,断断续续言道:“不谷养了半年,终不见好转。我现在是来日无多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家父,唉,不谷生前不能尽孝,只望死后能奉侍他老人家于九泉之下。”冯保听着这些游魂之语,心下悲伤,背过脸去偷偷拭了一把眼泪,赶紧切入正题言道:“张先生,皇上知道您病情严重,所以特派老夫前来慰问,皇上有心准您辞去首辅之职,让您回归故里。只是您这副样儿,哪里还受得了旅途颠簸?看来你只能在府中静养,等病情有了好转,再作归计不迟。”“不谷自己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看来,不谷真是要客死京城了。”张居正拼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几句话,冯保担心他撑不住,又让敬修拿了参汤喂他几口,接着说:“张先生,瞧你这样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主持阁务,你看要不要增加阁臣?”张居正没有答话,他又开始晕眩起来,敬修又要来一块热毛巾敷在他的额上,附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父亲,冯公公问你,要不要增加阁臣?”张居正又暂时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着,死死地盯着冯保,怔怔地问:“增加阁臣,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当然是皇上的意思。”冯保立即回答。张居正在敬修的帮助下,欠起身子咳了一口痰出来,再躺下时,头脑忽然变得清晰。他揣摩着皇上已经开始为他安排后事了,心里头感到凄凉。经过这么长时间病痛的折磨,他对自己的生死已经漠然,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正是阁臣的遴选。如果接替首辅的人没有选好,自己花了十年心血推行的万历新政,就有可能毁于一旦。病重期间,他一再思考这个问题,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势的时候,完成阁臣的选拔与首辅的交接,但他三番五次向皇上提出要求,皇上就是不予批准。直至今日,他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皇上才主动问起,但他明白,此时自己能够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他看中的那些改革派官员,大都因资历太浅而不能入阁,即使有几个资历够了,也因为平常得罪人多而频遭攻讦,加之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想力排众议按自己的要求选拔阁臣,恐怕已不可能。尽管这样,仍有几个大臣的名字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旋转,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尽量振作精神言道:“现在内阁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论沉稳练达,申时行强过张四维,但张四维资格老,已在次辅位置上,不谷一旦撒手尘寰,肯定由他来接替宰揆之职……”

趁张居正喘气的当儿,冯保插话说:“老夫看这位张凤盘,在张先生面前颇为谦恭。”“那是不谷在柄政之时,往后他怎么样,不谷不敢保证。”说到这里,张居正又补了一句,“此人过于圆滑。”张四维担任阁臣期间,常常背着张居正偷偷给冯保行贿,两人私下里已打得火热。冯保一直以为张四维是张居正的心腹股肱,却没想到张居正对他存有戒心,不免惊诧地问:“你怕张凤盘更改你的改革主张?”“是啊,这是不谷最担心的事,”张居正说着喘起了粗气,半晌,才又痛苦地说,“倘若万历新政不能继续,不谷在九泉之下,也誓难瞑目啊!”听着这洞穿七札的肺腑之言,冯保大受感动,大限临头心里还想着国事,满朝大臣,除了眼前的张居正,还有谁能够这样?但冯保此时一脑门心思想的不是“万历新政”能否继续,而是担心张居正一旦撒手而去,他从此一个人在朝中孤掌难鸣。往常,每当皇上在他面前耍脾气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就感到了危机感。此刻,这种危机感突然放大,他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拼命咽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说:“张先生,依老夫看,你得夹塞儿!”“不是夹塞儿,”张居正嫌这个词龌龊,有阴谋之嫌,纠正道,“是要挑几个正直可靠的大臣,充实内阁。”冯保连连点头,回道:“老夫就是这个意思,张先生,您选好了人么?”张居正的身体已虚弱到极点,一席对话虽费时不多,但仍让他坚持不住。这时候,他又主动要了参汤啜吸几口,一边喘息一边艰难言道:“当年,不谷曾为皇上挑了六位经筵讲臣,他们中张四维、申时行已经入阁,另有许国、于慎行、余有丁等都是阁臣人选。不谷曾不止一次向皇上推荐他们,现在看来,能立即入阁担任重任的,当是吏部左侍郎余有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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