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口的杨柳已经开始落叶，杨柳下依旧和从前一样，草垛杂草纷繁复杂，交织成一个秘密狭小的世界，昨天的幻想和今天的回想遥相呼应，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又都已经改变。
扬风回来了，回到这个很久没回的家乡。他依依不舍地从秘密世界的回忆中告别，沿着那条因为资金“不足”而凹凸不平的水泥村路徐徐前进。
几个孩子在路上打打闹闹，他路过的时候，他们好奇地驻足观望，上下打量这个带着风尘而回的漂泊之人。他接着走，遇见一条狗，它冲着他狂吠，在他周围绕来绕去，他小心地绕过，每走一步便回头喝走它，村里的狗总是这样，最喜欢背后袭击。
一些所谓长辈和他擦肩而过，他没打招呼，直接走过，他从小就是这样。
村中央的地方有很多男人，一边是站着聊天吹牛的，时事新闻无所不谈，天下大事都能指点一二。另一边是坐着大吼大叫打牌的，牌局输赢无所谓，每局结束必有一阵阵的闹腾，局内人和看戏人都一脸笑容，激情澎湃。而在村中商店的门口，总是坐着很多老头老太，当扬风从那里走过，他又清楚地听到了种种议论：谁家的死了父亲的儿子从外面回来了，干着什么样的工作，混得怎么怎么样——听起来真让人抓狂。
穿过这重重的“关卡”，他终于到家了。
门口的栅栏门看起来锈迹更多，门旁的几棵冬青树因为无人照顾，长得肆意张扬，树间长满杂草，草中又钻出几棵芙蓉树，它们也是同样的枝繁叶茂。他用力推开栅栏门，手上沾了一层铁锈，他拍拍手，用力搓掉，然后径直进了院子，院子没有铺水泥，就是单纯的土地，这个时候看起来还算干净平坦，但等到下雨的时候就会变得泥泞不堪，凹凸不平，踩上去就会留下一个大脚印。
母亲从来都不喜欢闲着，她每天都在整理东西，整理家具、农具、旧衣服，打扫窗台的灰尘、室内的破旧水泥地，以及很多很多似乎永远也干不完的事情。
“妈——”扬风进门叫道。
刚刚在擦洗窗台的母亲已经在窗里看到儿子回来，这时刚从炕上下来，屋子很小，她三两步就从房间走到厨房，走到了扬风面前，她一面帮扬风拿东西，一面说道：“快上炕坐，我去做饭，还没吃饭吧？”她脸上露出笑容，额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
“没吃呢，我直接回来的，”扬风笑着说道，“这次放好几天假，我多待几天。”
母亲将他的东西放到厨房另一边的他的房间的炕上，又回到厨房拿起锅铲，看着比自己高好几头的儿子问道：“回来这么久，不耽误上班吧？”
扬风笑着说：“不耽误，我都算计好了。”他乖乖地站在房间的角落，倚靠着因为烧火而布满烟尘的墙壁。
母亲道：“那就行，反正一定不能耽误上班。”
她开始生火，锅头里冒出浓烟，很快，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烟雾。火很快生好，她抓起一把又一把草往锅头里塞。
“妈，我来烧吧。”扬风走过去说道。
“不用不用，你每次都烧不好，我自己来，你快过去上炕坐着。”说着便把他推了过去，然后关上了房门。
这是父母睡觉的房间，进门正对的墙上贴满了奖状，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初中毕业，每一年的奖状都贴在那里。而在另外的几面墙上，石灰表面坑坑洼洼地布满了各种凹陷、划痕，都是他小时候淘气，用指甲挖出来的，这些痕迹躺在墙上，岁月也没能将其抚平，反而更加深刻。
扬风打开电视，脱了鞋子爬上炕，他习惯性地拿过两个枕头，一个倚在墙上靠着头，一个垫在胳膊肘下面，他最喜欢用这个姿势看电视了。这台电视机已经有大概十年的寿命，期间修修补补，就这样用到了现在。电视上依旧有看不完的广告，播不完的烂剧，但在家里，什么都可以看。
房门突然开了，母亲探过身子，笑着问道：“小风啊，这段时间有没有找女朋友啊？”
扬风不好意思地笑道：“没呢，不着急。”
母亲马上严肃起来：“怎么不着急，再大一点可就只剩些老姑娘了，那种最不好伺候了。”她又唠叨起那一套了。
“哎呀你赶紧去做饭，以后再说吧！”扬风真想逃之夭夭。
“你也别嫌我念叨，人迟早都得结婚成家，谁也躲不了。”母亲念叨着回去接着做饭了。
2
下午的时候，母子两人来到久违的田地，现在是收获的时节，家家户户的田地里堆满了已经收好的玉米和花生，人们日夜不歇地带着干粮在田里采集、剥皮，晚上也留人睡在田里看守，等到一切忙活完毕，便开着拖拉机将粮食运回家里的院子、门口堆成一座座小山，隔几天，再将地里的秸秆运回，堆成新的草垛，关于粮食的收获便告一段落，接下来还有很多后续的事情要忙。
扬风家里有六七亩地，但父亲走后就全都荒废了。眼前的土地杂草丛生，比人还高，与邻近的土地对比鲜明，看着就像尚未开垦的荒地。
“前天，东头儿老周来找我，说想买这块地，我问他多钱，他说一千，哼，一千就想买两亩地，有这种便宜？”母亲看着地里的杂草，背着手，眯着眼睛，许久未梳的凌乱头发沾着几根枯草，她的样子苍老无助，看得扬风一阵心痛。
“不行就全都卖了吧，反正我们也种不了了……”他无奈地说道。
“不卖！”母亲说到这个就气愤，“都想占便宜，都想白得一块地，我就是扔这儿长草我也不卖！”
扬风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
“老三和老二都想来要这几块地，我都没给，这些亲戚比外人还不要脸，还想白要，算的一手好账！”
她兀自念叨着种种怨愤、咒骂，她穿过杂草，在地里走了个来回，扬风在后面默默跟随。蓦然，她说道：“你赶紧找个对象，找到了我就把地都卖了，房子也卖了，给你填补买房的首付，将来夫妻俩一块儿努力，生个孩子过日子，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她接着说：“你不用管我，我还没老到养活不了自己的地步，能吃能喝的，出去打工比在村里受气好多了。我不会去耽误你们过日子，电视上不天天都有那种小两口和老的闹矛盾的，我不会和你们住一块儿的。”
“在外面别老像个木头，公司里还是哪里碰见合适的就去追，现在不都喜欢谈恋爱，你不用顾忌什么，到时候我也去打工，钱不够找我要。”
“要是能找到个有钱的就更好，你这辈子都不用愁了，”说到这里，她问道，“你上次给我那一万块说是一个女的给的，那女的和你还有联系吗？”
跟在母亲身后的扬风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回道：“有。”
母亲一改神色，笑着问道：“她结婚了没？”
扬风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
“她多大了？”母亲又问他。
“大概三十多吧。”扬风回答。
“差的不是太多，你俩要在一块我也不反对，有钱就行，”母亲思索着说道，“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年轻人不是讲究爱不爱嘛。”
扬风突然一扫阴霾，心里翻过数多思绪，最后，他问道：“妈，如果我要带你搬到别的地方，你去不去？”
“什么样的地方？”母亲问他。
“什么样都行，反正就是离这里远远的。”
母亲笑了，布满皱纹的脸更加苍老了，她感慨地说：“从这个穷地方搬走也挺好的，如果你真有一天有那个能力搬走，那我肯定愿意去。咱家在这穷了一辈子，受了多少气，遭了多少罪，最后连个低保都办不上，要是真能享福，那可真是老天爷开眼，让你爸的辛苦没白费啊。”
扬风高兴地说道：“嗯，我知道了，肯定会有那一天的。”
“好，我就等着了。”母亲也高兴地笑了。
3
村里的夜晚总是亮如白昼，在自然的月光和星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是那么的恬静和谐，这种亮堂和城市的灯光截然不同，尽管如此，这里的人却和城市相去不远。
扬风的房间有一扇大窗，没有窗帘，外面的月光照进来，把室内也映照得和外面一样明亮。他睡不着，就那样躺着，习惯了既冰冷又柔软的床，在这个温暖坚硬的炕上他一时难以适应。
以前上学的时候，母亲总是很早就过来叫他，念念叨叨，大喊大叫，将他从睡梦中惊起，然后端着滚烫滚烫的刚做好的早饭，放在他的炕头，他就这样侧躺着，倚着枕头吃饭，吃完了才穿衣服下去洗脸，然后背着书包，坐在父亲骑的二手旧摩托的宽敞后座，听着刺耳的轰鸣声一路去到学校。
那所小学位于邻近的村里，现在早就倒闭。学校有两个区域，前面的已经荒废倒塌，后面的则改为养老院，他后来路过多次，养老院大门总是紧闭，看不见内中的情况。倒塌的那个区域在很久前还完好无损，那是他还在那上学的时候，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日子他就是在那里度过，后来随着前两批的学生毕业，新来的学生数量急剧下降，那个校区就被遗弃了。
那里成了每天中午无数人打闹、捉迷藏、冒险的地方。那里留下的粉笔、三角尺、地球仪之类的没被带走的东西被学生们逐渐搬空。那里的黑板写满了“xxx大王八”和“xxx爱xxx”的笔迹。那里的墙上也画着各种各样的涂鸦，每一个奇形怪状的小人身上必然写着一个名字，他们手上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朝着其他写着另一些名字的小人砍去，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复仇”。
如今，那些所有秘密都已经深埋废墟，只剩下外面渺小的花坛还保有一点时代的标志，其他一切关于无数人的青春故事都只剩下了回忆。
很多时候他也会想，如果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4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不再早早就来叫他起床。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到十点了。母亲在和人说话，他听了半天，原来又有人想要买他们的土地。
“四嫂我就这么跟你讲，这价格绝对你找不着第二家，放心地卖给我就是了……”一个男人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
母亲冷笑回道：“哼，还没第二家，你这给的更少，人老周还给一千呢！”
“哪个老周？”男人声音提高八度，大声问道。
“东头儿那个呗。”母亲回道。
男人讶异地问：“就那个死了儿子的老周？”
“就他，还能有哪个？”
“他要什么地，大把年纪了还买地，种得动么？”
“我哪知道，人家就是要啊。”
又是一番无用的对话之后，男人最后说：“行吧，四嫂，你看着办，反正我就在这等着，你要卖就来找我。”
“行。”母亲回答。
男人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们家小的回来没，今天过十五，不是应该放假了吗？”
母亲笑道：“回来了，在那睡觉还没起来呢。”
“嗨，年轻人都这样，一睡睡一天，”男人笑了笑，又问道，“他现在在哪干嘛呢？”
母亲回道：“上班呗，在什么网络公司，咱也不懂。”
男人探问道：“哦，一个月工资多少？”
母亲虚报了一个数字：“七八千吧。”
男人惊讶地赞叹道：“哎呀了不起啊，从小我就觉得他将来有出息，看这满墙的奖状没白拿啊！”
母亲骄傲地说道：“那是！”
几番吹嘘和客套过后，男人终于要走了。
“行了，四嫂，我走了啊，”男人语气不自然地接着说，“哎呀，真是有个好儿子啊。”
“慢点走啊，”母亲没有去送，看到他出了门，便骂道，“快他x地滚，还七百，七百就想买地，做什么梦呢，最好半道儿摔死你！”
这时候扬风出来了，母亲见到他立刻换了语气，神态也回归如常，她埋怨地说道：“哎哟，你可真能睡，都十点多了。”
扬风挠挠头，笑了笑。母亲又说道：“中午吃烧鸡，晚上包饺子，今天过八月十五，得吃点好的。”
她又看了看后窗上的牌位，哀怨地说道：“顺便也给老东西过个节。”
扬风也看着父亲的牌位沉默着。
半晌，母亲打破沉默：“你赶紧洗脸，完事去炕上坐着，柜橱里有两瓶饮料，你拿过去在炕上暖和下。”
“好。”扬风乖乖地答道。
……
这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团聚的母子吃完了水饺，看过了电视，一人拿着一个马扎，坐在门口看月亮，他们说着各种旧事，聊着各种八卦，许下一些希望，释放诸多伤感，而更多的时候，只有无声的沉默和无言的陪伴。
世界太大了，不幸太多了。在这个月圆之夜，有多少地方看不见月亮，又有多少人拥有无尽的悲伤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