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秋天已经抚平炎热，车内的空调依旧开得很低，穿着短袖短裤的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温的变化，就像春天已经到来的时候一样，人们依旧穿着冬衣，还没有从冬天中完全走出，这大概算是一种惯性。
新的一班地铁到来了，各式各样的人们从发呆、闲聊、玩手机中回过神，一窝蜂地朝着列车门口两侧靠拢。不论哪个门，总有那么一些人堵在中间的下车区，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一场厮杀在所难免，列车门也要经历多次的开关才能真正闭合，虽然如此，还是很多人没来得及下车和下车。
车内已经挤满了人，尤其是距离地铁站下来的扶梯最近的几个车厢，它们已经人满为患，人挨人，人挤人，随着地铁的出站启动，一个人没站稳倾斜就会有很多人跟着一起倾斜，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体。
这个时候的人们是极为同步的，不管是站姿坐姿还是其他姿态都显得甚是相似。趁着这种时候，小偷和咸猪手可以好好大展拳脚，偷了东西不会被发现，摸了别人也只被当成无心之举，他们的舞台那么宽广，以至于轻易间就形成规模，并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很少有人反抗，反抗了也不一定会有效果，人心复杂，人性更复杂。
中秋假期就要到了，很多人都拿着公司单位发放的月饼礼盒，那些好看华丽的礼盒倾注了商家无数的心血，以至于内在的东西少而平庸，但人们从不在乎这些内在，尤其是在这样的公共场合，只有内在的人是抬不起头来的。
但实际上人们都没有抬头，他们都在玩手机，尤其是坐着的人，就比如在某排座位上坐着的六个人，青年男女和老头老太，他们摆着相同的身体姿势，用相同的手臂姿势和相同的麻木、专注的面部表情玩着毫无创意的、完全同化的直板智能手机。尽管他们样貌不同，但却是如此的相似，尽管手机们的颜色、细节略有不同，但它们的整体构造却是完全一样的。
很多座位上都是这样的场面，很多站着的人也是这样的姿态，这是手机的时代，人类总是善于发明种种能够俘获自己的东西。
在8号车厢的角落中，扬风静静地倚靠在冰凉的铁壁，凉风簌簌，可以感受到空调的寒冷，但好在他已经穿上外套，左手缩在袖子里，右手则拿着手机，他也没能逃脱被手机俘获的厄运。
明天就是假期，在今天之前他还无比期待，因为未来总是最容易让人幻想，但等到假期真的到了，他却已经兴味寡然，也许，一切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手机中传来“滴滴”的声响，飘零的消息来了，她说：“明天你回家吗？要不要我送你？”扬风麻木很久的脸上终于露出麻木以外的表情，僵硬的微笑显得不太自然，他把左手从袖子中伸出，双手打字回复道：“回啊，你有空就可以。”飘零说：“好，明天我去接你。”
“嗯。”
扬风短暂地放下手机，看看周围的人，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庞，使劲摇头以减轻一些疲惫，然后再次拿起了手机，他又对飘零说：“车厢里太挤了，很多人坐着，很多人站着，但他们都绷着一张相同模样的脸，带着太多的背包、行李，还有太多的手机，他们的眼睛看起来都没有完全睁开，他们不停地打电话、发语音，似乎整个假期早就安排妥当，一点未知的期待都没有，所以他们才那样绷着脸皮，面无表情，毫无高兴的样子吧，因为很多人都累了。”
飘零很快回复道：“晚上要我陪你一下吗？”
扬风兀自说着：“每次都想好好休息，但每次都是那副样子，比上班还累，就这样重复了很多年……”
飘零回他：“晚上我去找你，等我。”
列车依然走走停停，保持着自己永恒不变的规则，终点已经渐渐靠近，但真正的终点却永远都在远方。
终点的确就在远方，远到很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
扬风回到住处，点了外卖，像从前一样躺尸在床上看手机。这间房子依旧住着三个人，新来的同学顶替了伊恒的位置，让他免去被迫搬家的苦恼，除此以外，一切依旧。
外卖还没有到，他无聊地看着手机，各种软件切来切去，爆炸的信息也在脑海呼啸而过。突然间，他看到了一条新闻，很快这条新闻出现在越来越多的网站、app和网络社区：飘零退出娱乐圈了。
他看到新闻中飘零用明星的打扮向记者们发表退出发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向她轰炸过去，但她从容应对，一一作答，那是一个合格的明星所该有的品质，视频中的她特别好看，让人沉醉，虽然她本来就很好，但化妆和特技真的是一种好东西。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他前去开门，来的却不是外卖，而是飘零。
扬风惊讶地说：“你怎么上来了啊？”
飘零说道：“因为我不想在下面等。”说完她就自己进了门。
“可是我们这里又脏又乱。”扬风关上门，回头望着她不好意思地说。
这里的确很脏乱，客厅的垃圾筐已经堆满了垃圾，桌子上吃过的饭盒就那样陈列着，沙发里的靠垫横七竖八地躺着，白色的地面瓷砖也已变了颜色，房间里就更是凌乱了。
“你房间在哪里？”飘零开口问道，说着便朝里面走去，扬风一惊，赶紧过去拦住她，说道：“你先等一下！”说完他冲回房间，关上门，把床上乱放的衣服、枕头边的游戏卡带、床边的鞋子以及各种看起来不够美观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他折腾了好大一会儿，直到觉得这里真的可以迎接一个重要的人，才打开门，对飘零说：“请进。”
飘零进门后看了一圈便坐在扬风的床上，扬风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他显得有些局促。飘零打破沉默，说道：“吃过饭了没？”扬风答道：“等外卖。”“你好像有点紧张？”飘零笑问道。扬风有点脸红地埋怨道：“你要上来也不提前和我说一下，我应该打扫一下的！”
“那我们就出去吧，我们去吃别的。”
“我点过外卖了啊。”
“别吃外卖了。”
“可我得等到人家送——”
“让别人帮你拿。”
“哦……”
飘零拉着扬风一路前行，最后他们去了希望的世界，那个深埋地下，代表人们另一面的地底世界。
这里依旧有那么多人，把自己的另一面完全展示在这里，那些不敢追求的梦想、不敢说出的愿望在这里都能庄严神圣地大声喊出，让人觉得一切无奈悲惨的人生似乎都能在这里重新开始。
两个人漫步在这个世界里，感受着慢节奏的氛围，心里的疲惫多多少少得到了放松。他们找了个地摊，点了很多东西，开始享受这与平日不同的、珍贵难得的一顿晚餐。
飘零又喝了点酒，但她酒量很好，一点也没醉。吃了一半的时候，她问扬风：“你有多久没有来这里了？”
扬风想了想，说道：“很久了吧，从我放下执着的时候就不来了。”
他接着说：“有时候真的羡慕那些没有非凡的梦想，天天混日子的更年轻的人。住在家里，不用交房租，不用奔波，不用为生计苦恼，或者说他们从不多愁善感。在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很多都不会有被逼结婚、养家糊口、赡养父母之类的烦恼，每天不是二次元就是网络，只要快乐就行了。一切思考生命人生本质的东西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只在乎眼下的东西，追求的都是眼下的快感，这样的人生也许也很不错。”
“看穿了很多东西就意味着失去了很多东西。因为电视剧都是商业化的套路本质，所以不再看电视剧；因为网络游戏都是像人生一样无限重复的东西，所以不再玩网络游戏……因为很多的看穿，所以失去了很多的乐趣，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看穿还是迷失，从前有很多事情可做的日子真的回不去了。”
“是啊，这就是人生啊。”飘零深表同感，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说道：“我也已经很久没来了，但在今天这个日子，我突然就想来这里转转。”
扬风想起今天的新闻，说道：“恭喜你啊，终于扔掉自己不想要的那一面了。”
“是啊，尽管那一面也是我自己，但我却希望我只有现在的这一面。”她笑了起来，笑得那么释然，已经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笑过了。
扬风开始发起呆来，沉重的话题总是带来更多的沉重。两个人在这样的沉默和笑容中吃完晚餐，继续漫步。
昏黄的灯光照耀在整个昏暗无光的世界，走在灯光下的两个人，一左一右，静默不语。半晌，飘零开口问道：“你喜欢电视里的我还是现在这个我？”
扬风没多想，回答：“都喜欢啊。”
飘零语气一变，语中带笑地盘问道：“所以你喜欢我？”
扬风一脸红，马上否认道：“没有没有，我，那个，是你问我的，不对，你说的是哪种喜欢？”
“就是那种啊。”飘零继续那种语气说道。
扬风脸更红了，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更不知道要做什么来应对这种场面，只好逃得远远的。
飘零追了上来，用正常语气说道：“刚才说了那么沉重的话题一定很郁闷吧，现在心情好点了没？”
扬风一只手还捂着发烫的脸，他气愤地回道：“你刚才就只是为了让我高兴才那么说的？”
飘零感受到某种情感的躁动，她正经起来，说道：“如果，如果你希望不只是这样，那——”
“别说了！”扬风打断她，扭过头不去看她，小声地说道，“我还没准备好……”
飘零笑着摇摇头，伸手要为他理顺刘海，但他躲开了。
“我要回去了，已经很晚了，”扬风后退着说道，“明天不要忘了来接我。”
飘零莞尔一笑，点了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去，直到那道背影渐渐消失。灯光依旧昏黄暗淡，世界却已悄然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