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碧落知何许(下)
只闻一身龙吟，微如发丝，自幽咽泉流处而起，继而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苍月骇然变色，直觉风雷始动中，铺天盖地尽是龙吟之声。这龙吟之身，凛凛王者之威，只教她双膝发软，忍不住跪地膜拜。心惊胆裂间，直觉一股沛然真气自手臂处，蔓延而来，方才心神稍凝。转首望去，却见高适一脸肃然，望向远方，只是手中真气兀自不断输来。
“喝！”
他大喝一声，一剑而下。
光芒尽收，如中败絮，连寻常金铁相击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苍月还以为这蓄势一剑，必定是惊天动地，神鬼避让，可到头来，却虎头蛇尾。
但高适这等高手自然明白，这一剑看似平常，实则近乎道矣。二十岁那年，他的苍狼决便已突破第三重，直抵第四重，然而此后三年，竟再无寸进。于是，乃问道于天狼大君。天狼大君微笑不语，只说三个字，道与器。
何者谓之道，何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者无迹可寻，器者有章可依。
但凡气修者，必有三重境界，其一练气冲脉，其二返璞归真，其三神游。
第一阶段，练气冲脉。犹重体悟，也就是练器，纳天地之力为己用，这也是苍狼决前四重境界；第二阶段，返璞归真。犹重顿悟，也就是问道，容天地至理于举手投足间，这也是苍狼决后四重境界；第三阶段，神游。这一阶段，无人可知。就算天狼星初代大君高浩然，终其一身也只徘徊神游的门外。传闻当年他坐化之时，大笑三声，只留下一行字：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至于是否在临死之前悟得神游，谁也不知。
青衫人这一剑正中铁珊。依高适之见，凭借湛卢剑锋芒，再加上这近乎于道剑法，必定摧枯拉朽。可定眼一看，铁珊非但毫发未伤，反而青衫人如遭电击，飞速向后倒退而去，头上高冠支离破碎，一头长发散落下来，说不出的狼狈。
“哼！”黑衣女子冷笑一声，不以为意，仿佛眼前之事，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湛卢剑是这么用的么？”她冷笑道。众人一头雾水，剑不是这么用，还能这么用？
“把剑扔过来。”她道。
执剑在手，她抖出三朵剑花，然后轻轻***着剑身，尽是泪眼迷离。
“这是仁者之剑。”她悠悠道。抬起头望向头顶圆月，似是想去那三千年的往事。三千年前，在湛卢山巅，欧冶子铸天地熔炉，取锡母于赤谨之山，取铜母于若耶之溪。雷神击劈，蛟龙捧炉，自己装碳，他则遍洒圣水……三千年前，转瞬即逝，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却不见影踪。
长长叹了一声，她回过神来。
“你杀气太重，如何能使得这仁道之剑。”她瞪了一眼青衫人，冷笑道。
青衫人不以为然，五百年前一代名将燕康执此剑，纵横十二州，剑锋所指，血流漂杵，难道自己的杀气和能与他相比么？他若使得，自己如何使不得？
当下也露声色，只是点头称是。
“催动仁者之剑，自然是仁道的剑法。”她喃喃自语，低头沉思。努力回忆着，三千年前，他教得那一套剑法。他说，只要自己能够练成这一套剑法，去了魔性，自可脱困而出。可这三千年来，自己何曾练过，头二十年还练得那一招半式，可后来眼见渐渐无望，就干脆把它丢在一旁……
她闭上了眼，举起了漆黑如墨的湛卢剑。脑海中尽是他的笑容。
甬道中的三人，朝里望去。却见她一脸的庄严宝象，无悲无喜，哪有半分刚才的凄厉模样。
湛卢剑荡出了柔和光芒。这光芒让人如沐春日，浑身竟是一片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
剑划出一道奇妙弧线，向下而去，缓慢无比，可偏偏让人扑捉不到它的轨迹。高适和青衫人一眼不眨地看着它，似乎若有所悟，而苍月则是一脸茫然。
也不见任何动静。
只闻哐当两声，铁栅从中而断，便削成两截，上半截轰然掉下，咂在地下。跟着她又是嗤嗤嗤嗤，连出四剑，一一削开捆住手脚的四跟铁索。
等她睁眼时候，众人却已发现到了甬道之中，泪流满面。
“恭贺仙子，终于脱困。”青衫人笑道，拱手祝贺。
黑衣女子面无表情，只是失神看着在甬道另一角的高适和苍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那么，仙子，这个星辰之怒……”青衫人干咳两声，自然是提醒她践诺。
“自然会给你。你可听说我何曾食言而肥？”黑衣女子扫了他一眼，冷声道。
“那是……”青衫人道，可脸上已微有怒意，只是掩藏功夫极好，不让人发觉而已。他纵横十二州，所过之处，芸芸众生无不俯首，哪里受得这窝囊气，眼下有求于人，只能生生咽下。
这时，黑衣女子又道，“想要星辰之怒，却也容易，去把她杀了。”纤纤玉指遥遥点向苍月。
高适大怒：“要杀便来杀我。杀她作甚？欺负弱质女流，莫非显你本事么？”一把将苍月拉到身后。
青衫人，干咳两声，杵在原地静观其变。
黑衣女子盯着高适眼睛，冷冷道：“你真的要替她而死么？”
“那是自然。”高适大声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的那么决绝，只是话由心生，脱口而出。
“好好……”黑衣女子拂掌大笑，“三前年你如此这般，三千年后也是如此，那我就成全你！”
“去！拿上湛卢剑，把他给我杀了！”她怒道，把剑递给了青衫人。
青衫人接过大剑，摇了摇头，缓缓走向高适。他平生杀人无数，可亲手屠杀一个深受重伤却是头一遭。
“得罪了。”他道。剑向前刺去，不见剑光，不见气流，干净利落。高适这等人物原是不配他全力一剑，再加上身负重伤，是以他连运气的功夫都省了。
高适闭上眼睛。这一剑，他是不愿意避了。若要死去，倒不如倘然面对，求个痛快。然而却这时，忽然感觉一双柔若无力，熟悉万分的小手，把自己推到了一旁。
“不啊……”
他猛然睁开双眼。
一声娇弱无力呻吟声，如铁锤般打在胸口。
他一把捞住她滑落下来的娇躯，大叫出来。
脑子一片空白。
那一世的往事，陡然在脑中绽放开来。
墨山之巅，月满绿洲，玉人渐渐石化而去，最后变成一副没有生命的玉石。他看见自己泪流满面，大声在风中嘶吼着，一头黑发顷刻变白……
既然同来，为何不能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