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礼拜天，查理出府传道，壮壮也要到货栈一走。他隔天就藏了一账本，现在把它揣在怀里，吩咐青儿备马并说他不用跟着。吃过早点他就和查理出去了，师徒一路飞跑，二十几里路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完了，在镇外两人分道扬镳，壮壮一路径向货栈。
“哟，壮壮来啦？你好啊？”尽管才分别几天，周叔还是喜出望外地招呼起来。
“喔唷，周叔，你可把我害苦啦。”壮壮一进门就拿出小孩子劲儿来。
“怎么啦？”周叔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府里出了什么事。
“你让我去府里做事，还说去核账，可怎么也不想想，我以前碰过账本没有？”壮壮一屁股坐下嚷了起来。
“不会可以学嘛，义伯会教你的。”大先生一听是这事倒有些放下心来了。
“跟着周叔那么多年连账本也不会看不成了笑话吗？那总管一口一个‘田先生’，还说货栈账本么‘这你可能是清楚的’，我怎好开口问哪？”壮壮调皮地学着义伯那苍老的语调说道。
周叔笑了，也明白了，眼前这位小辈英雄放不下架子哩！便故意一本正经地与他开起玩笑来：“你学富五车，学贯中西，这小小的账本怎么会看不懂呢？”
“周叔是在嘲笑我啊？我哪里学过这些玩意？”壮壮撅着嘴又轻轻地添上一句，“我说教我你又不肯。”
大先生哈哈大笑，然后哄了起来：“没关系，现在学还来得及，你说吧，怎么学？”
壮壮也笑了，从怀里拿出账本往周叔手上一塞：“周叔把这本账跟我说一说，就这样学。”
“你把府里的账本带来啦？”周叔惊讶道。
“偷来的！”壮壮做了个鬼脸，也与周叔开起玩笑。
“你怎么偷的？半夜三更摸到账房拿的？你不要做出格的事哪！”大先生倒紧张起来。
这回轮到壮壮得意了：“哪里。这些都是陈年旧账，义伯让我熟悉一下，弄懂以后就可以核账了。账本平时就放在我的房间里，要说偷啊，只是今天我悄悄地把它带了出来。”
周叔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方便得很哪，没有很深的学问，我一说你就懂了。”周叔边说边打开账本看了一下，就跟壮壮摆起来：“这账本看上去密密麻麻，种类纷繁，可你只要抓住两点去核，一切就清清楚楚了。这就是分清收支，算出税利。”大先生接着说：“这本账实际上不是店里而是府里的账本，是府里账房根据店里的记账核算的，看，这是鲁先生的签字，说明是他核的账，总管再核鲁先生的账，你要学的是看懂店里的账和核算总账。”
壮壮一听心里又紧张了：原来这店里还有账，而且店与府的记账方式不一。他没看到店里的账，义伯也没有讲过府里账的来龙去脉，便问周叔：“这店里的账府上没有，我看不到怎么办？”
“店里的账每月送府里去核，然后退回店里，你当然看不到啦，我们货栈的账也是这样流转的，你在府里账库也是看不到的。不过不要紧，只要你掌握了我刚才说的法子，就能看懂店里的账。”
接着大先生教起什么是支出，店里所进的货卖掉的就按进货价列为支出，未出售的记为存货。除了这项以外，支出还有伙计的工钱、膳食、灯油、房屋修补等。羌府的店面估计多是自己的，故没有租金这一项，如果是租来的，租金也列入支出。大先生还说，收入简单，就是卖出货之所得。店里的账就记到这一步，最后将收与支相抵就是毛利润，连同剩余的货，账就交到府里。府里账房先要审核毛利是否正确，然后再记余货和租金，就是府里的房子也要按市价折算成本，两厢平衡下来的金额就是税前利润，从中扣除税金后就是净利。这买卖好不好就看净利。
壮壮憋着一口气听周叔说完也不知道缓过来，瞪大眼睛说道：“这么多名堂啊！看来我无需再读经书与科学，就这经营之道也学不完哪！”
“你的国学、洋学、看账本事和英语以后都是你的经营之道。”周叔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周叔让壮壮开始试着核账，将账目过一遍看看有何不懂之处，两人就对坐着不说话了。壮壮一行一行地读账，拿起算盘细心地计算起来，看不懂和算不清了，他也不马上问周叔，只是记下难点，准备积累下来一起提问。一本账看下来有二十三处不明白，大先生一一作了回答。壮壮见一下子弄通了账，心里感到亮堂了，便开始讲起进府之事。周叔听得很有滋味，特别是听到查理筵席上的高谈阔论时，说他的《红楼梦》讲得很有见地。
“周叔，羌家没有儿子，我不知道查理在老爷太太面前大谈儿子女儿一个样会不会刺激他们，每每如此我就特别紧张，你看以后还让不让查理谈这些？”
“让他谈又何妨？总比他宣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强啊。”周叔道。
壮壮见周叔好像也不喜欢谈论这些儿子女儿的话题，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片刻，周叔又笑眯眯地说了起来：“小辈英雄哪，我看你满足感好像特别强，你怎么一点也没有想到问一下货栈之账哪，是不是没有火烧屁股就无动于衷哪？”
壮壮一拍脑瓜子：“啊呀，对啦！我怎么把这倒忘了？昨天还记着哩。”
“别急，你现在活动一下，换换脑子，到查理那里去一趟，叫他中午来货栈吃饭，以后也是这样。”大先生道，“查理入府后第一次出来，可能还没有想到吃饭这一茬。他的房子现在不住人，没有烟火了，你是主人，应该打点周全些，以后经商做事这是很要紧的。”
“是啊，我就没有周叔这样的脑筋。”壮壮深有体会地说道。
壮壮出门骑上马奔了查理家，见客堂里聚了不少人，他不知这么进去与查理说话是否方便，就躲在门口听了一下。查理居中而坐，正在绘声绘色地传道，桌上放着一本《圣经》：“上帝与魔鬼决斗，一脚把他从天上踢了下来，从此人间陷入苦难。大家看，世界大战是一九一一年爆发的，就是中国推翻清王朝这一年，以后是国家攻打国家，民族攻打民族，还有瘟疫、饥荒、地震流行，真是民不聊生哪。这一切在《圣经》中都有记载，而《圣经》是在三千年以前写的，你们看预料得准不准啊？就说中国吧，民国后长期没有一个统一的政府，军阀混战，四分五裂，像一盘散沙，好多地方被RB人占了去，人民还过着苦难的生活，是不是灾难啊？不要急，上帝早有准备，他派儿子下到世间拯救我们来啦，他的儿子就是耶稣。面对这一切，耶稣有道理，他说要战胜恶魔，让世上的人幸福。”查理讲到这里转眼看到了壮壮，想他可能有事找他，就继续道：“我刚才讲的这一段，就记录在《马太福音》里面，现在请李先生读一下。”说完将《圣经》翻到那页后递给了一老头，那人接过就读了起来。查理趁机会起身走到壮壮跟前，壮壮跟他说中午吃饭的事，查理点了一下头，壮壮就离开了。
壮壮回到了货栈，见场地上没人没车，知道大家歇下了，他朝仓库跑去想看看温子他们，不料听到后面叫了起来，壮壮转过身去一看，是温子、歪雀、二挑子和仁哥！他们早已知道壮壮来了，就在马棚边等着他，见他进入大门就一个个奔了过来。
“壮壮，你好吗？我们真想你啊！”温子第一个打招呼。
“壮壮，府里怎样啊？不行你就回来吧，在货栈多好哪。”还没容壮壮开口，歪雀叫了起来。
“瞎说，府里哪能不好呢？有吃有喝的，做活又不用出力。”二挑子插上与歪雀对答起来。
只有仁哥看着壮壮笑着不说话，壮壮反而先和他说了起来：“仁哥，你好啊？”“好啊，壮壮，我可真想你啊。”仁哥好像有些腼腆地说道。大家一起走到棚下坐好，交谈。
“壮壮，你说说，那府里大不大？”歪雀又是第一个开口问道。
“大得很哪，我住了几天，只是在账房和住处打转，去了几个客厅吃饭，其他地方还没有看过呢！”
“那你还不趁他们不在时偷偷地去转一圈？”二挑子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你以为呢，好多地方都上了锁，一些门上都有人看着，再说你一离开自己的房间就有人跟着，到哪里都有人出来迎接、问候，你还想溜着看呐？还有哪，我不认识路，怕是去了回不得呀！”壮壮说完大家大笑起来。
“你进进出出都有人跟着，这多难受？你习惯这样吗？”歪雀问。
“不习惯也得习惯呀，这叫入乡随俗嘛。”
“哟，壮壮，我寻思着不对啊，好像你不是去府里做事的，倒像去做少爷的。”仁哥一本正经说道，大家都痛快地笑了起来。
“壮壮，你真要是做了少爷就好了，我们大家都发了，成了你的跟班，这多神气啊。”二挑子道。
“别瞎说。什么少爷，我只是在总管手下帮助核账。那府里账本堆成几间房呢，我以后要天天一头栽进去出不来，哪有在货栈舒服自在啊。”壮壮道。
“你别这样说，我知道老爷太太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说不定真是把你招去当女婿的。你要好好做，他们可在一边打量你呐，时时当心要紧！”仁哥还是一门心思往那里想。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的，肯定是要你做上门女婿哪！”歪雀和二挑子抢着说出同样的话。
壮壮吃惊不小，这些自己从来没有想到、周叔也根本未提之事，怎么在他们眼里成了有板有眼、铁板钉钉的说道呢？他不想再跟他们辩下去，这样的话题还是言出一阵风为好，免得以后被人看了笑话去，就说：“别捣鼓这些没影的事了，还是讲讲你们怎么样吧。”
“唉，我们能有怎么样？吃饭出工，还不是天天一样啊。”歪雀和二挑子像泄了气似地一下子没劲了。
温子在旁一直听着，这会子还在想招女婿之事，看大家不说话了，便对壮壮说：“我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壮壮，你还是多想一想为好。”
“想什么啊？”壮壮已经忘了这一茬。
“招女婿呗。”
“你还在想呀！”
哈哈哈哈……壮壮和他们侃了一阵，说大先生找他还有事，就与这些人分别向账房走去。
路过东屋，他想起了长根嫂，想着她此时不会在这里，一定是在伙房忙着，便只是带着侥幸心理往门上一看，见门开着就探头进去叫了一声：“长根嫂。”碰巧长根嫂正在里面。她今天早晨穿了一件新一点的外衣，干活时总觉得别扭，马上要炒菜了，弄得油乎乎的实在不舍得，就跑回来想换一件，听到响声转过身一看是壮壮，高兴得把衣服往床上一扔就冲了出来。
“长根嫂好！”
“壮壮好。正听大先生说你要回来呢！”
“查理先生回家传道，我就跟着出来了，以后每个礼拜天都是这样。”
“你在府里习惯吗？老爷太太对你怎样？衣服有人洗吗？”长根嫂拉着壮壮的手，端详着他的脸，亲亲热热地问个不停。
“还习惯，老爷太太对我不错，衣服也有专门的人洗。”壮壮一一作答。
“唉！老爷太太待你再好哪及大先生呐？”长根嫂又流下了眼泪，“壮壮，你在府里一定好好做。我们都是苦出生哪，穷人只有好好做才能有口饭吃。衣服破了就带来给我补。”
“谢谢长根嫂。我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你在货栈帮了我那么多年，我是记在心里的。”
“真是个好孩子哪。大先生那儿去过了没有？”
“去过了，正在跟大先生学记账呢，出来透口气。”
“那快回去吧，不然大先生要着急了。昨天大先生就特地关照加菜，我准备了鲫鱼塞肉和目鱼大烤哪，也要去弄了，我们一起走吧。”
“行，一起走吧，对了，向长根叔问好。”
“谢谢你有心啦。”长根嫂换好衣服关上门和壮壮一起走了出来。
周叔见壮壮回来了，就放下手头活教起货栈记账。俗话说，一窍通百窍通，壮壮一下子就抓到了货栈账本的特点：收入项目多，有河边停船费、场地停车费、装卸船费、装卸车费、仓储费和车马运送费等，支出少且简单，有脚夫工钱、伙食、灯油、工具等费用。壮壮再一看，利润着实不少，超过支出好几倍哪。周叔说，这是毛利。货栈的多半支出是场地和房子成本的摊派，可租金折算非常难，他也不知道府里的这部分支出怎么往每一年里摊，故货栈的毛利与其他业的毛利不同，从中看不出府里对经营好坏的评判，他只有将本年度毛利与上一年或上几年比，才能估计自己这一头做得怎么样。壮壮听了生了个心眼，想着回去一定要看一下租金在成本中的摊派，然后告诉周叔。
查理中午来了，三人一起吃了饭后就分别了。
壮壮回府后让查理去休息，自己直奔账房看起其他账本，见还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准备向义伯讨教。
第二天中午总管上门来了。义伯自从将一批账本交与壮壮后一直在暗地里观察，探看壮壮用功如何。他见壮壮每天上午在住处学习，不是由查理讲课就是由府里的塾师教授，每天中午饭后他就到账房，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晚饭时间。总管推算下来，这些账本应该看完了，却不见壮壮有动静，不觉有些好奇，现在上门想听听他的口风。
“义伯好。义伯中午又是没有休息，不该呀不该，以后义伯还是小睡一下为好，有什么事可以交给壮壮办。”壮壮一边倒茶一边客套起来。
“壮壮好。壮壮也没有休息啊。我来看看这么多账本是不是辛苦了你。”总管试探着问道。
“壮壮愚笨，看完了账本后有一些地方还吃不透，又恐怕打扰你老人家，就自己一个人在瞎琢磨，义伯既然来了，我就只能请你费一下神了。”
“哪里，哪里，壮壮尽管吩咐。”
“义伯别再客套，我要愧煞难当不敢请教了。”
壮壮说完就拿起账本对着义伯娓娓道来，总管静静听取，不时解答，心里暗暗钦佩：这后生着实了得，年纪轻轻，初出茅庐，看账本一溜地顺，所问的并不是记账常识，而只是一些各家特有的记载，看样子这百业账以后交给他核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义伯，接下来我想看看货栈和典当行的账本。”
“好呀，我们这就去拿。”
壮壮回到账房后迫不及待地拿起货栈的账本，找到了货栈房产和地产的租金折算，知道这占了成本的相当比例，可即便这么一折，毛利也有六分多，依旧是不菲的收入，百货业税前利连三分都不到。再看典当账本，壮壮傻眼了，一些用词晦涩难辨，如典品、典卖、典买、收当、交当、续当、抽当、顶当、发当、赎当，看起来似懂非懂。他只大概知道这典品就是拿去当的东西，其余一概吃不准。再看当票上手写的字如天书一般，虽工整、秀丽，却是一个也辨不出！印上的字倒能读，可意思也不好理解，例如，在典品后写着“废铜烂铁”、“烂衫破袄”、“虫吃鼠咬”、“光板无毛”之类的词，壮壮想这些能是典品吗？自己家穷，以前也去当东西，壮壮偶尔跟在妈妈后面进当铺，尽管那时人小没有在意，可从来没有看见有人拿着烂东西去当呐，相反妈妈每次还要反复挑选好一点的衣服去当，哪里会是烂衫破袄呢？更不能理解的是，那当票上还赫然印着“虫伤鼠咬霉烂意外等情各安天命”，壮壮想哪能这样不讲理的，不过他也记不起来每次他们家的典品拿回来是否有这种事情。怎么办？只能依照老法子，下次再揣它出去请教周叔。想到此，壮壮索性不看了，放下心来做起数学作业。
光阴似箭，壮壮在府里已经呆了几个月，眼看快到中秋了。一切似乎按部就班，太太却暗地里对壮壮做了细密了解。总管义伯赞不绝口，两位先生自愧不如，四个管家由衷钦佩。这天趁着午休，太太又把青儿叫到了内堂。
“青儿，让你侍候田先生你做得怎么样啦？”太太不温不火地问道。
“回太太，我每天侍候田先生，不敢疏忽。”青儿人小，不知太太要问什么，只能眨巴着眼睛糊里糊涂地答道。
“那你说说看，田先生每天做些什么？”
“田先生每个礼拜有两个半天读经，由住在府里的钟老先生教，四个半天跟查理先生学洋文，礼拜天跟洋人出去传教，每天下午都在账房核账。”
“田先生经常去府里的哪些地方？”
“田先生去账房、账库、西戎厅、西林厅、东书房，就这些地方。”
“你听得田先生跟那洋人都说些什么？”
“他们都用英文说话，我听不懂，有时他们倒说中国话，都是谈中国书上的东西，我也听不明白。”
“田先生对你好吗？”
“田先生对我好，教我认字，说以后在府里做事不识字不行。”
“那你认了多少个字啦？”
“三百多个啦。”
“你知道你还有多少字没认完哪？”
“回太太，我不知道。”
“多着呢！你要好好跟田先生认字，好好侍候田先生，知道吗？”
“是，知道了。”
“下去吧。”
“是，太太。”
青儿走后，太太心情很是愉悦，一个人坐着想了一下，就朝女儿那边走去。
小姐芳名韵莲，生就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大大的眼睛，楚楚动人，一头乌黑的头发配以修长的身材，能夺目十步之外，今年不到二十岁，住在后花园西侧一座独立的堂楼里。祖父祖母在世时，将她视为掌中宝贝，太老爷为其取名韵莲，暗合羌家的未来与厚望之意，父母更是疼爱有加，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即便是共和了，羌家依然按祖上的规矩关门训女。小姐四岁时由母亲亲自启蒙，六岁住上堂楼习琴棋书画、针绣女工，八岁时适逢塾师离去，太老爷从西域请来位家族中极赋才学的晚清举人及其一家入住府里，开启专门学堂，教授读写文章，小姐学到十六岁，老先生客死他乡，其家人也在尔玛庄发展起来。
女儿家大了，心思也多了，近两年，小姐怏怏不乐之时增多，常常一个人呆望窗外，端坐镜台，独对孤灯，举头帐顶，不见叹息，亦无话语。小姐的贴身丫环叫红云，比小姐小三岁，两人整日相伴，同病相怜，红云哪会不知小姐的心思？只是碍于主婢之隔，相知不相交罢了。现在听说太太到来，红云赶紧禀报小姐出迎。
“母亲大人安，女儿迎接母亲。”小姐下楼站在门口施礼。
“红云请太太安。”红云跟着施礼。
“女儿免礼。红云啊，赶紧扶小姐上楼说话。”
三人走上楼梯，进入客厅，太太和小姐刚坐定，就有丫环端上香茗，红云接过茶盘，给太太、小姐送了上去。
“女儿今日身子可好？”母亲放下茶杯，问了起来。
“谢谢母亲关心，女儿身子无恙，只是有些食欲不振，没有大碍，母亲尽可放心。”
“要不要请郎中调理一下哪？”
“不劳母亲费心，且过些日子看看吧，药也吃多了。”
“那就依你。”太太说到这儿看了看红云，“红云啊，我和小姐想单独说些话，你暂且回避一下吧。”
红云应声出去，带上了门。
“儿啊，娘是过来之人，知道女儿家的心事。你快二十岁了，早就到了出阁年龄，你父亲和我也很早开始筹划这件事，只是一直没能为你找到如意郎君，以至于你这么病怏怏的。”母亲说到这里，眼睛也湿润起来。
韵莲听得羞红了脸，低着头咕噜起来：“看母亲说的，女儿的病与这些哪有关系？”
母亲一抬头脸又活跃起来，道：“儿啊，娘今天上楼是来告诉你一件好事，你父亲和我为你找了一门好亲事，想听一下你的意思。”
韵莲红着脸不安地说：“我哪有什么意思？父亲母亲做主便是。”
“儿啊，你的亲事不同寻常哪。我们是招婿而不是嫁女，这一点你父亲和我都定了，只是这人还是要让你知道一下的。”母亲看女儿低头无语，就继续说下去，“儿啊，羌家家大业大却没了儿子，你父亲和我倒觉得没有什么，我们有宝贝女儿就有了一切，这就招起上门女婿来。这不我们看了几个月的人了，都觉得不错，现在想让你看一看。”
韵莲低着头听母亲说话，心想怎么绕来绕去还没有说出是谁，听说要她自己去看，吓得连讲话的声音也变了：“母亲说让女儿去看人？”
母亲看女儿吓成这样，知道自己说急了，便道：“不是要让你去看人，而是你已经看到他了，我只是想听一下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谁啊？”小姐没想到自己已经看过那人，惊奇地脱口而出。
“就是壮壮。”母亲终于说出了人名，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他进府那天晚上，府里摆宴时他来敬过酒。”
“哦，是他！”小姐吃惊得连说话章法也没有了。要说这个人她见过，而且他过来向父母敬酒时她关注地看了他一眼，当时就闪过一念，只是自己不敢想象下去。那天上午红云告诉她，府上招了一名管家，老爷太太非常高兴，晚上要开家宴，合府人出席。当时她就想，什么管家要如此接风？再一想肯定是一个善于打理、十分老到之人，说不定在别府也做过管家而被父亲或母亲重金聘来的，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等席上见到他时，小姐心里微微一震：这分明是一年轻人嘛，哪是什么有经验的管家？父亲母亲为什么摆出这般盛大场面迎接他呢？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不是……她当时不敢往下想了，现在却得到了验证。此刻，小姐回忆起那人长得还真不错，只是其他方面自己一无所知，便沉默着听母亲讲下去。
太太讲起壮壮如数家珍，况且他已经在老爷面说过无数遍了，她一下子就让女儿明白了壮壮的身世和人品，也知道他眼下在总管手下核账只是暂时的，只要小姐点头，年底就可以成婚。
至此，韵莲明白了，壮壮一切都是好的，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就是家里贫穷。那小姐也是饱读诗书的，知道像壮壮这样的人只有穷才有可能做上门女婿，反之，自己只能门当户对地嫁过去。现在父母利用壮壮家的这一弱点，想把壮壮招进来变成羌家的顶梁柱，可谓用心良苦。自己老大不小，这样做既可让祖业得以承继，也使自己能在家里呆下去，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她便抬起头来说了一句：“一切凭父亲母亲做主，女儿没有不应的。”
母亲看着女儿，感觉她对壮壮印象不错，这事可以成了，不过事关重大，她还是要与女儿确认一下，这中间千万不能有误解：“儿啊，你父亲和我都没有丁点强迫你的意思，如果你觉得这个人不对心思尽管提出来，不要什么理由的，我们可以再张罗，千万不要勉强哪。”
韵莲也懂母亲的意思，知道父母怕委屈自己，就又回了一句：“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母亲听了一时弄不明白自己是在差强女儿之意，还是女儿应了此事，也看不出女儿对这桩婚姻是否满意，就追问了一句：“女儿啊，你到底觉得壮壮是否合适？你得说一句。”
韵莲暗忖：母亲今天是怎么啦？自己已经表示让父母做主，她还非要自己说出“合适”两字，这怎么讲得出口呢？便又重复了一句：“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母亲将女儿的话和表情掂量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分辨是否有勉强之意，见女儿红着脸低着头，知道她怕难为情，可母亲觉得不说清楚也不是一个法子，情急之下她对女儿说：“儿啊，你是不好意思吧？那就这样，你就不要说话了，如果你应了此事只须点点头，不称心的就摇摇头。”
韵莲听母亲如此说脸更红头更低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母亲傻眼了，尽管刚才她还吃不准女儿的心思，可也没有料到她这般摇头，如此反对，她吃惊地问道：“你不应？”
韵莲的头摇得也像个拨浪鼓。
“那你应啦？”
韵莲的头还是摇得像个拨浪鼓。
母亲这下没辙了，怎么女儿应和不应都摇头？可她毕竟聪明，一会子就醒悟过来了，感到应该由她来判断女儿此时的心境，然后说与女儿听，再弄个妥善的法子证实自己的判断。母亲想了想后说：“这样吧，女儿，我们重新来一次。依我看你对壮壮是满意的，是想嫁给他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对吗？现在我不要你说了，也不要你点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如果你心里是不愿意的，我走后你就告诉红云，让红云禀我。”母亲说罢站了起来。
“哟，母亲，你说得女儿多难为情啊！”韵莲双手捂住脸，也起了身，摆出一副样子告别母亲。
母亲大笑起来，走到门口说：“我的好女儿，不要送了，再见。”
“女儿恭送母亲大人。”小姐一躬到底。
第二天就是八月十四，午饭后太太将壮壮叫到西戎厅，一见面就和颜悦色地说：“壮壮啊，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你要回去一趟与家人团圆，这是做小辈的本分。”
壮壮本来就在惦念这件事。在货栈时中秋都是放假的，眼看今年佳节将临，可他不清楚府里的规矩，能不能让他回去，他想着父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府里，一定在盼着儿子呢，心里不免一直在着急，见太太如此说真是兴高采烈，便道：“谢谢太太，我明天一早就回家。”
“你到府里来你家里还不知道吧？”
“他们确实不知道，肯定还以为我在货栈呢。”
“这怪我疏忽了，应该让你禀报父母的，现在只能明天去说了，请你向你的父母转达我们的歉意。”
“太太客气了。我每年春节回栈后只是在中秋回去一趟，反正这次也一样，等到家后告诉父母也不迟。”
“可毕竟换地方是大事，应该让父母知道，这才是孝道。好在是人往高处走，你父母也就少担忧了。”
“壮壮还要谢谢太太的提携呢。”
“不用客气，是你自己争气，学得好，学得多，深得大先生喜爱。你知道大先生在府中的地位吗？他是南天一柱哪，这府里光有老爷太太顶着还不够，还得有大先生，以后还指望你呢！不是要有四根柱子嘛。”
“太太对壮壮如此厚望，壮壮深感肩负重担，以后为府里的事一定是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谢谢壮壮啦。壮壮啊，现在我们来商量一下你回家的事吧。总管说，你进府后工钱一文未拿，说是回家时一起取走，真是个体贴父母的好孩子啊。我被你这份孝心感动，也想对你这般吃苦和聪明行赏，这次让你支走一百四十四个大洋，这是一年的工钱，你提前拿去好让家里有个用度，你看如何？”
壮壮一听惊呆了，心里很感动：这位太太对自己真是体贴入微啊，对自己家也是鼎力相助，妈妈要是打开钱包一看是儿子挣的一百四十四个大洋，会是如何喜悦呀！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要客套一番，更要表示谢恩，便道：“太太对壮壮太好了。壮壮到府里才几个月，没做什么事情，一切都是跟着总管在学习，工钱本来就多，现在又让预支，感觉似有不妥，也万分不好意思。”
太太笑了笑，道：“你做得很好，很多，义伯都告诉我了。你说只是在学习是客气了。总管讲了你的聪明才智以他之年纪没有见过。你看账顺畅，对百业了解很快，就连典当行的规矩也懂，还让总管教你当票文字的辨认和书写，竟难倒了义伯，府里奖赏也是为了让你这样一直做下去。”
“谢谢太太。”
“回家后将这些钱都交给妈妈，你身上一个铜板也不用留，府里每个月另支零用，你也权当是赏钱吧。”
“谢谢太太。”
“另外府里有些礼物送给你父母，也是我们对他们的一点心意，你也不要客气了。”
“壮壮代表父母谢谢老爷太太。”
“还有，你不必当天回来，可以在家呆几天。你也同查理先生商量一下，你不在府里时他如果觉得不习惯可以住回去，这样你们可以一起走，一起回来。”
“谢谢太太想得这么周到，我这就去跟他说。”
第二天一早壮壮和查理就准备出府了。老总管早就打点好一切，青儿放好板凳后，壮壮和查理上了车，他们相约在各自家里住四天，第五天是礼拜天，中午由壮壮去接查理回府。
“驾！”一声鞭响马开步，赶车人依然是小得福。
壮壮一边跟查理说着话一边在打量：这是一辆落了棚的大车，两匹马拉着有点重，跑得并不快。差不多一个时辰到了镇外查理家，查理下了车与壮壮和小得福告别，马车立刻快奔起来，同样的路程半个多时辰就赶完了。车子进城后，壮壮引路很快到了家门口。林儿和心雨正在弄堂口玩耍，看见一辆大车过来，上面分明坐的是哥哥，可他们被这架势搞得糊涂了，有些将信将疑，就在后面跟着，见车到家门口停下，这下吃准了才叫了起来：“哥哥！壮壮哥哥！”一下子奔了过来。壮壮回头一看是弟弟和妹妹，也激动地回应：“林儿！心雨！”随即下车。
叫声同时惊动了屋内的人，田石赋和钱如内出来了，一看是大儿子回来，又一看这副模样，也有些呆了，站在那里竟不说话。壮壮见到父母只顾高兴，忘了介绍身边的人，高声叫道：“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还是小得福见多识广，在府里办事这么些年机灵得很，赶紧抢前一步对着田石赋和钱如内打躬作揖道：“伯父伯母好，我是小得福，太太让我送田先生回家。”壮壮父母赶紧还礼，相让进屋，小得福说不用了，他还要赶回去，礼拜天上午再来接田先生回府，说完就开始卖力地搬起东西，壮壮这才看到原来这车装了大大小小六包，怪不得跑不快了。田石赋和钱如内听得稀里糊涂，却是明白了一点，就是壮壮这次在家可以住到礼拜天，心里很高兴，就和壮壮一起相送这位驾车人。
小得福一走，钱如内关上了门，这一家就炸开了。妈妈马上问这些是什么东西，壮壮说他也不清楚，就弯下腰来解开最大的一个袋子，一看是大米！不禁愣住了。钱如内见儿子不明就里，知道问也无用，眼下最急着要弄明白的是其他包里的东西，就让壮壮开第二个袋子，壮壮褪下绳子后大家一看是一只金华火腿！林儿和心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从来也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整只火腿，多见那玩意儿是高高挂在南货店里的，只要买一点点回家，就可以吃得全家香喷喷的，现在那么大的整只火腿竟然到了家里，觉得不可思议。壮壮这会子倒不再发愣，立刻打开了再小一号的包裹，见里面是点心，就对围着的人道：“哦，对了，太太讲过，这些点心是府里送给爸爸妈妈的礼物。”钱如内这下也憋不住了，蹲下来一下子将一个小布袋松口，一看是外国糖，壮壮马上解释说，这可能是府里送给弟妹的礼物。两小孩一听高兴极了，这么大一包足有三四斤哪，捧起来就要走，被妈妈喝住。壮壮看着剩下的两个包，只见一个大一个小，他知道那大的是钱，有一百四十四个大洋呢，他要给全家一个惊喜，就故意先把那个最小的包裹里的东西弄了出来，一看是一个铁皮茶叶罐头，拨开盖子一看是绿茶，看样子不多，就递给了爸爸，爸爸一掂量说，这大概有六两重。最后壮壮提起装钱的袋子说，他只知道这里面是什么，说完递给了妈妈，妈妈接过来觉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差点晕了过去——一卷一卷的那么多的大洋！这次大家都惊呆了，连林儿和心雨也看着不动了。现场鸦雀无声，一个疑问却一次又一次向每个人袭来：这么多钱是那里来的？！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着壮壮。
半晌，妈妈缓过神来了，问道：“壮壮，这么多钱是哪儿来的？”
壮壮得意地说：“这是我一年的工钱。”
“你一年的工钱哪来那么多？再说怎么一下子拿了一年的工钱？”爸爸不解地问。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小得福刚才说礼拜天接你回府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货栈做工么，怎么弄出个回府的事来？回哪个府？”妈妈追问道。
壮壮道，这事说来话长，大家坐下来听吧，他要喝口水。林儿赶紧拿起桌上的杯壶给哥哥倒茶，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翘首相望，等着壮壮说出真相。
“东家太太来货栈察看，见我学富五车，学贯中西，特别喜欢我，让我到府里做事，帮总管核账，看样子以后是要将我升为总管的。”壮壮得意洋洋，说得非常轻松、简洁。
“哦，是这样啊，那你说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让太太这般器重你。”爸爸高兴起来，觉得儿子开始有出息了。
壮壮便把太太如何到货栈考他、他和查理这般进府以及他怎样与周叔联合迅速掌握府上各类账目的事情说了一番，特别渲染了老爷太太在大堂迎接他的场面。讲到高兴时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得意非凡，一家子全被吸引住了，听得津津有味。妈妈听了放下心来，又到厨房忙活起来，弟妹拿着糖到一边吃去了，壮壮和爸爸则继续交谈。
不一会子，全家聚在桌旁就餐。壮壮每年中秋回家吃午饭，这一家几乎在十天半月前就绝了荤腥，都憋着等这一天。这会子弟弟妹妹看见装了整只鸡的汤盆端了上来，馋虫几乎要从嘴里爬出来，心雨叫着要拿鸡腿，林儿也想伸手去扯，被妈妈眼神挡了回来。壮壮见状立刻站了起来，用手和筷子把两只鸡腿和两个鸡翅连同旁边的肉都拉了下来，给弟弟和妹妹一人一个鸡腿，又把鸡翅夹到了爸爸妈妈碗里。妈妈一看，整只鸡一会子变成空壳了，就把自己的那块往壮壮碗里夹，壮壮推了过去，说：“妈妈你吃吧，我昨天刚吃过，现在只想吃点汤。”
“壮壮，我一直想问你，查理的科学课你要学到什么时候结束？”爸爸若有所思地问道。
“查理说了，还有半年差不多就学完了。”壮壮答。
“学完了以后怎么办？”爸爸继续问。
“我想继续跟他学英文。另外我想到时古文也不学了，要集中精力学些经营之道。”壮壮说道。
“你要学哪些经营之道？”爸爸问。
“我现在特别想跟着周叔学习货栈经营。”壮壮答。
“那你怎么学？总不见得把周叔也叫进府跟你讲授吧。”爸爸说道。
“这不是上课的事情，是要跟着周叔一起做的。”壮壮说道。
“那你回到货栈去？”爸爸问。
“不，我在府里核账刚刚开始，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想还是采用老法子，利用每周到货栈的机会跟周叔学。”壮壮答。
田石赋非常赞赏这个法子，问钱如内壮壮准备停学的主意怎么样。钱如内说壮壮已经十六岁了，可以停学了，只是他以后要做生意，家里没有做生意的本钱，也不知道做何买卖为好，而如果一味帮人也不是个好的出路，现在共和了，在人家府里做管家之类的事并非妥当职业。壮壮却不以为然，说周叔尽管不在府中办事，却仍然是管家的身份，东家特别器重，根本离不开他，完全是凭本事吃饭。钱如内说周叔不同，他在府外独立经营，并不是管家，是聘用，管家类似家人，聘用则完全不一样。
吃完饭，壮壮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了，田石赋要小睡一会子，钱如内收拾完桌子在洗碗筷，突然想起她还不知道壮壮在哪家府上做事，自己一开始就问过，却被礼物之惊搅了，现在壮壮不在家，她就在礼物袋上找了起来。钱如内将米袋子翻过一面，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尔玛庄羌府”，差不多惊厥了。
这太不可思议了，自己的大儿子竟然进了尔玛庄的羌府！钱如内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父母做主、曲老板做媒、被自己挣脱的那场婚姻，想起了羌府少爷那副木讷的样子和神色呆滞的表情，想起了那少东家身边四个管家的狡黠模样。二十多年过去了，那少爷现在肯定成了当家作主的老爷，壮壮口中一直挂着的太太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去续了弦，壮壮在他家做事，岂不是落入了狼窝虎穴？想到此她一点也坐不住了，立刻想冲出门去把壮壮叫回来，如果确实是那家羌府，明天就把这活辞了。她脱下围裙刚要往外走，转而一想却停住了脚步，关照自己要冷静，此事要细细斟酌一下，就是不干也不能如此唐突，搞得风风雨雨，这里面有羌家和田家的体面，还有先生和周子通的人情，不能轻举妄动。
她倒好一杯茶，在灶间坐了下来，思绪回到了当年：那时自己还在叶老先生的私塾读书，经常受到先生的嘉奖，师母也将自己视为女儿，自己虽不像壮壮现在这样自负地动不动就将学富五车挂在嘴上，却也是踌躇满志地憧憬未来。自从暗恋上汪家力后，自己那颗少女的心中升起了明确的择偶形象，却不料连续受到汪家力变成周子通、父母逼嫁让自己去做羌家少爷填房的打击。自己有着倔强的性格，又有爷爷的疼爱，顶住了父母的压力，却始终没能从汪家力的阴影中走出来，无奈之下嫁与田石赋。婚后自然谈不上夫唱妇随，然有两子一女相伴，家庭倒也温馨安逸；纵然生活拮据，可自己对婚姻的选择却从未怀疑、后悔，而是习惯了在贫困中运筹。
现在她要平静地想一下了：当年如果听从了父母的主张嫁到羌府会是怎样？那羌家少爷必然也是读书人出身，据媒人说他是一下子看中自己的，自己也曾在河畔看到过他的模样，相信婚后他会对自己不错，自己也会像现在这位太太那样相夫持家，驱奴使婢，日子自然是悠闲的。自己也会生儿育女，子女可能比现在还要多。与石赋相比，羌家老爷可能什么也不缺失，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他的长相也是相当可以的。那么自己当时为什么一下子那么反感呢？钱如内现在检视起来大概有三点：第一是年龄之差，那位少东家长自己近二十岁，这与自己已经有的汪家力的形象相去甚远；第二是填房之说，那简直是在自己的青春烈焰上浇了一盆冷水，以自己那个年龄绝对无法接受；第三是自己有仇富心理，这与书读多了有关，觉得那羌家必是凭着有钱和高人一等姿态才敢上门让人家黄花闺女做填房的，心里便有了厌恶感。
时过境迁，钱如内现在对那场说亲的思考已经平静下来了，也不再觉得自己当初的抗争如何必要，而是越来越相信缘分。成必有缘，不成自然无缘，她就是与田石赋有缘，这是上天使然。她喝了口茶，脑中却突然窜出一个念头：羌家为何如此善待壮壮？出那么高的工钱，又送那么多礼，是想拉住他在羌府当上总管还是另有企图？她的神经复而绷紧了——难道又有婚姻的事情缠在里面？可是，她对羌家儿女状况一无所知，实在无法判断那家就此有何用心，想这只能以后慢慢打听，操之过急是要弄出笑话的，眼下只需就事论事，看一下壮壮在羌府任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冷静下来后，就一项一项琢磨起来：利有两个，一是工钱高，有十二个大洋；再一是壮壮能接触府中所开之百业，将来再作打算时就有底子了，特别是货栈业可由周先生直接带领，出道更快。再看弊在何处，钱如内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就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天被羌家老爷发现了他身上的秘密如何是好？可她转而一想，就是壮壮暴露了身份又如何？不偷不抢，做工挣钱，凭本事吃饭，那羌家又能怎样？壮壮是男人，最多受点委屈，大不了一走了之，反正做羌府的管家不是长久之事，挣了钱，学了本事，羌家不让壮壮也要走呢……
太阳渐渐西下，钱如内的心也慢慢沉了下来。她打定主意了，恪守秘密，让大儿子在羌府做一天是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