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太太回房后屏退左右说起话来。老爷一反常态，眉飞色舞道：“太太，看了壮壮后我感到我们没有犯错，我们的儿子就是健在也未必有壮壮那么好，现在招亲东床，他一样可以承继羌家祖业，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老爷一边说着一边在房内踱来步去，看得出他是兴奋极了。
太太望着他，道：“老爷，你也看出壮壮可以做我们的女婿？”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
“那我们多加察看吧。”
“还察看什么呀，按我说呀，你马上挽媒筹划招亲。”
“老爷，你太心急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这事啊，急不得，还是先等等吧。”
“还等什么？你不是说对壮壮很满意吗？你不是说女儿年龄已经大了吗？倒不如做亲当场，省得节外生枝、夜长梦多嘛。”
“老爷，你静下心来想想，那壮壮说是来府里做事的，他并无东床之念，我跟子通讲的也是人尽其才之道，现在一下子要攀亲，壮壮会怎么想？子通又会怎么想？再说我们的宝贝女儿吧，她对壮壮还不了解，你让她怎么答应？”
“那你说什么时候动手呢？”老爷急得说话都不像样了。
“老爷，你别急。我们是招女婿，非同一般；壮壮家是书香门第，再穷也未必肯将儿子送上门来；壮壮呢，他这个年龄血气方刚，似懂非懂，觉得倒插门不光彩也是有的。我们一下子撞上去，那还不是被他们立即顶回来？这都需要下功夫消磨，此所谓不到火候不揭锅、欲速则不达嘛。”
“被你一说我倒有些怕了，那壮壮要是不答应怎么办？”老爷有点冷静了，不免也担心起来。
“老爷还记不记得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故事？”太太微笑地问。
“那不是过五关斩六将吗？这与壮壮有关吗？难道你是说他会固执己见、铁了心冲出府去？”老爷听了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过五关斩六将是结局，老爷还是先想想关羽如何降操吧：书上和戏里总是把曹操丑化得无以复加，又是怎样欺君篡权，又是如何卑鄙小人，按关云长的性格，肯定是宁死刀下不做俘虏的。可是，曹操从一开始就以诚相待，让关羽死不了走不成，终于逼他说出无刘备之信暂且留下的话，无可奈何地入了曹营。曹操接着使出泣降之术，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这就中了一句俗语——只有软柴才能缚住硬柴啊。所谓成功者，天时地利人和也，曹操招降关羽的成功，依靠的是人和，而人和是最要紧的，《孟子》里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就在于此。”
“那关羽得到刘备音信后还不是千里走单骑呀？这也是人和哪，不过此人和胜过彼人和罢了。”
“老爷说得极是，不过还有一句话我们也该记住——事在人为。你想啊，如果刘备偃旗息鼓或也降了曹操，那关羽还会有过五关斩六将之举吗？”
“此话怎讲？”
“老爷，我们在府里要在壮壮身上下功夫，在府外要在壮壮父母和子通身上下功夫。”
“这事子通很要紧吗？”
“老爷，你可千万不要小看子通哪，最大的人和就在他身上哪！他目光犀利，一眼看出壮壮的潜质；他做法独特，让壮壮半工半读；他用心良苦，五年如一月替壮壮暗暗添上两个大洋的工钱。他对壮壮父母有天大之恩，壮壮视其如同亚父，他的话能不听吗？”
“对对对，那我们就先在子通身上下功夫。”
说到这里，太太有点蔫了，失去了自信感：“老爷，说实话我对壮壮几乎有十成把握，对其父母持五分信心，惟独对这位大先生我感到一筹莫展哪！”
“他就那么难对付？”
“老爷，你可能忘记啦，子通也是上门女婿！又是满腹经纶的，对这种事情敏感得很哪。”
“这倒也是，不过我们并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想的，现在是怎么看的，或许他觉得这也是一条正道也未可知呢。”
“但愿如此。可现在我们只能是带泥的萝卜擦一段吃一段喽。”
老总管羌怀义年近花甲，却是身强体健，脑子并不糊涂。太太在壮壮进府前召见他，只是告诉他要迎接一位要客，至于田先生以后帮总管做事的话，他也是在堂上才听说的。他当时就有些纳闷，老爷太太此举是否要请人替换他？眼下正值午休，他一个人坐在账台旁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琢磨来琢磨去总是觉得于理不通：府里即便另请总管也不必用上如此场面哪！新总管只要跟在他后面做起事来就行，老爷太太自然还要在暗中观察他是否胜任，哪需要合府朝拜的架势？更有甚者，尚不知人是否合适，太太就要来一个合府同庆，那庆什么呢？显然与来人的做事无关哪。
那义伯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红云来了。红云是小姐房里的丫环，总管忙问何事，红云说：“水桃的姐姐生了儿子，府里已按规矩送了礼，小姐念着水桃是侍候她的人，想另送一份，让义伯看着办。”总管想了一下，说：“原来给了四个大洋，小姐要加，可再送四个大洋，或送织锦棉衣一件，由小姐定夺。”红云笑道：“义伯，小姐已经发话了，你还要我再走一遭？我看这样，那棉衣不知人家合不合身，倒不如再添上四个大洋吧。”义伯笑着应承下来。
红云走了，总管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身心一动，一个念头冒了上来！他本来中午要休息一下的，现在多生了一个心眼，正襟危坐在账桌旁，带着老花镜核起账来。
青儿领路，壮壮到了账房门上。总管急忙出迎，在外间让座后就倒起茶来，心想此人如此勤奋，精力充沛，真是后生可畏哪，嘴上却在敷衍：“田先生，中午也不休息一下，要注意节劳啊。”
“义伯，你就叫我壮壮吧。义伯如此年纪午休时分尚在用功，当为晚辈之楷模。壮壮以后跟义伯做事，还望义伯不吝赐教，壮壮也好早日学得一二，方解义伯之辛劳。”
总管听壮壮说话出口成章，知道此人国文功底非同一般，又闻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懂得科学之道，其学问高深莫测，自己追赶莫及。现见壮壮谦逊好学，十分尊重自己，不免也说起客气话来：“哪里，哪里。田先生是老爷太太请来打理府上事的，属小辈英雄，哪能直呼其名？这实为不敬哪。”
壮壮觉得和这位总管说话要改变一下用词，便说：“义伯不要客气，以你老人家的年龄，可长我两辈，我在义伯手下做事，如果你老一口一个田先生，我会觉得不安，也就无心学好本事，辜负了老爷太太的重托，也给你义伯丢脸，壮壮实在不想这样，还是请义伯改口吧。”
“这……”义伯陷入了两难境地，他望着壮壮喃喃地问道，“叫得？”
“当然叫得。”
“那我就老一下脸皮叫啦：壮——壮。”
“哎，义伯。”壮壮高兴地大声应着。
两人一下子热络起来。老总管将壮壮领到西侧账库，里面放满了陈年旧账。义伯指着柜子里的账本说了起来：“府里的账本可以分为四大类：一是租米收入账。羌家有良田一千三百多亩，山地六百多亩，每年租米大都不直接进府，而是运到八家米行，丰收之年还有余粮要卖；山地多出水果、药材和其他非粮食作物，佃户都以现金交租。二是货栈账，这你可能是清楚的。”壮壮眨巴着眼睛心里想：我知道个啥呀，大先生还没让我摊上这些事呢。温子他们倒说过让我做个三先生，把货栈的费用搞搞清楚，可自被周叔责怪后一直不敢过问此事，到现在还两眼一抹黑呐。他嘴上应付着，想以后拿过账本倒是清楚了。
义伯指着另一个柜子的账本继续说着：“三是典当业账本。府里在六个村镇有当铺，每年的实物和现金进出、烂当收入都在里边。”壮壮想起自己对典当业一窍不通，寻思着找个时间好好向总管讨教一番，现在不便细问，便敷衍道：“府里这些典当行挣钱多不多？”总管答：“怎么不多？这行当盈利好哪。”壮壮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两人走到最后一排柜子前，总管停了下来，说：“这些都是其他百业的账本，像南货店、绸缎庄、药铺、油坊之类。这些行当琐碎、量大，挣钱不如货栈和当铺，经营倒也简单。壮壮，我想你核账从这些开始，容易上手，你看如何？”壮壮赶紧道：“全凭义伯吩咐。”老总管高兴地搬起一大摞账本说：“这些都是隔年陈账，就把这些搬到你的房里去吧，慢慢看，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我。这些看过后就可以核账了。”壮壮和青儿赶紧抢了过来朝自己房里搬去。
送走义伯，壮壮倒了一杯茶，把账本摊在桌上看了起来。他见有一本叫“大来南货店”的账本，想起了他当年进栈温子他们带他光顾的南货店就叫这个名字，还买了外国糖。他拿起账本一看，该店地址是会西镇河边，知道就是那家了，想不到这个那么大的南货店就是羌家的，便急忙翻了起来。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账本，看着进货价格，卖出钱款，每一次盘货的各项数字，头有点晕，心里不免着急起来，暗暗骂了声自己：笨蛋，连账本都看不懂还学贯中西呢！放下账本他思索起来，告诉自己要沉着，不能蛮干，要找到诀窍，顺藤摸瓜。他想去请教义伯，让他从头教起，反正学以不知为耻嘛，谅他在太太面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可转念又觉得不妥，自己现在是盛名之下，总管又与他刚刚交识，一定是在冷眼观察，掂他的斤两。他曾说过，这些都是最简单的账，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去问，他会不会以为小辈英雄不过如此？壮壮又算计着等查理来了请教他，把账本内容翻译给他听，让他用数学知识对自己解释，可回头一忖也感到不是好法子。查理大学毕业后就开始传教，壮壮不知道他是否在店里做过，估计他也没摸过账本，问他无用，况且与他一起看账本，若被青儿无意中传出去，老爷太太肯定也不好受，他还是不得不断了此念。最后，他想到了周叔，顿觉眼前一亮，让大先生解读一下，这对他来说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主意一定，人倒轻松起来，壮壮坐在那里细细地翻看，主要是熟悉记账格式，即使不懂也不慌了，只是将不明之处记下，等着去问周叔，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就这样一直坐到黄昏，青儿和义伯领他去赴宴了。
第二天，壮壮和小得福坐车去接查理。那洋人自从听到要让他到羌府去住高兴极了，又知道此去并不妨碍他传道更是满意。他到中国十几年，还没有机会接触大户人家，更未料想能与中国富人一起生活。他清晨起来收拾屋子，弄好了两大捆书和一大包衣服，还托了乡邻帮他照看房子，吃了早饭就在等了。
“Goodmorning，Sir.”
“Morning，myboy.Niceday，isn’tit?That’sthedayIgotoandliveinaChinesepalace.”
“It’snotapalacebutahomeexceptit’sratherbig.”
“ShallIbekneelingwhenseeLaoye?”
“Forgetit.It’sapublicnotadynastyforever.DoasIdo.”
“OK，Shaoye.”
“Hahahaha…”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到了羌府门口也无人出接。太太昨天与壮壮商量，与洋人之间的繁文缛节都不用了，无需行见面之礼，晚上一起吃个饭就算接风了，故现在壮壮把查理一路领到卧房。查理一看卧房如此之大，这般精致，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看到有那么大的书柜，他忙着解开绳子整理起书来，壮壮也在一旁帮忙。蓦地查理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对壮壮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一点儿也没有错，我发现这么好的房间竟然没有灯烛，晚上怎么看书？”壮壮笑了笑，说：“到晚上就有了。你想喝茶吗？”查理环顾四周又像有了新的发现：“看，这房里没有杯子，也没有煮开水的炉子，如何喝茶？”壮壮没有搭话，只是朝门外喊了一声：“来呀，看茶。”
其实，青儿已在准备了，听叫立即应了一声把茶端了进来。青儿第一次看到洋人，更是从来没有与洋人如此近地接触，看着高鼻子蓝眼睛和黄毛茸茸手的查理，心中不免发怵，一急又把人名给忘了，结结巴巴地说：“阿……阿……阿里先生请用茶。”壮壮笑道：“看样子不打你屁股你不能长进，怎么又是阿里先生？应该是查理先生！”青儿听了更是慌张起来，脸色也变了，连忙说：“是是是，查理先生请用茶。”查理接过茶，上下打量起这个小孩，问壮壮：“这么小的孩子是干什么的？”壮壮脱口而出：“侍候我们的。”查理瞪大了眼：“Isn’titadynasty?Surelyitis.”壮壮微微一笑：“DoasIdo.Takeasyouwant.”
晚宴设在东书房外间，那儿与二堂相近。开席前老爷太太在书房里见了查理先生。双方只是寒暄了几句，老爷即请查理入席，就四个人，八仙桌各据一端。壮壮坐在查理左首边，心里有些紧张，寻思着老爷本来不善言语，太太也没有与洋人交谈过，查理却有时词不达意、口无遮拦，这样的饭局很可能使双方尴尬，自己要打足精神调停。哪知道才坐下来，查理就滔滔不绝地谈起《红楼梦》，老爷太太包括壮壮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来到贵府我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荣国府和宁国府，我现在是不是就在那梦里？”查理还没有拿起筷子就大声地说了起来。
“我们这小小的庄院哪能和《红楼梦》里的府第相提并论哪？”太太听到这个话题觉得挺新鲜的，也跟着说了起来。
“不，不，不。”查理老到地摇着手，“中国有句俗话：麻雀虽小，五脏齐全。我看过书，中国大户人家的宅府都是按照一定模式造的，达官显要的有十一进、九进，像贵府这样的人家一定会是七进。”
此语一出，举座震惊！老爷太太被吓得不轻，想这个洋人着实厉害，下车伊始就将一切尽收眼里，他们像是自己的宝被人看去了似地有些不安；壮壮也是非常惊讶，转念自己只是在进府时听了总管的一两句才知道这羌府有七进，怎么一个外国人这么快就看了出来？大家尽管平静依旧，桌上的气氛却似乎已经微妙地在变化了，太太见此立即招呼大家举杯欢迎查理先生到府。
查理却毫不在意，放下酒杯，嚼了一会儿太太夹上的硝肉，又说了起来：“我问过好多人，包括壮壮，《红楼梦》是一本什么书，他们都告诉我，这是一本关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的书，可我看了以后的感觉不是这样的。”
太太一听他不再说府里之事就稍稍放下心来，见他在高谈阔论《红楼梦》，又来了兴趣，便搭腔道：“那查理先生的感觉是怎样的呢？”
“这是关于一个大家族如何倒塌的故事。”查理说完将酒一干而尽，放下杯子，像说书放了噱头那样观看大家的反应。
太太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那查理先生以为贾府是如何衰落的呢？”
“先不说这个。我来中国看到每个家庭都要生儿子，如果只有女儿，她长大了就噗地飞走啦，嫁出去了，只有儿子才能支撑这个家。我们西方以前也是这样，不过现在不同了，没有性别歧视，我们的国王也有女的，为什么呢？男女都一样嘛，不在于生了儿子还是女儿，而在于如何教儿子女儿，Educationcandoeverything.壮壮，这怎么说？”
壮壮赶紧道：“教育至关重要。”
“对，教育可以改变人，没有教育大家族就要扑哧一下倒下去。你看，贾府有多少儿子？从贾母往下数，有贾敬、贾赦和贾政。那贾敬不懂科学，荒唐得很，整天在炼长生不老的药，连家都不要了，结果吃了自己做的药死了；那贾赦可由他母亲的话来说：放着身子不保养，放着官不好好做，结果被革职、抄家；那贾政很可笑，养了一帮文人整天谈经论道，坏事倒不做，可好事也做不了，人家做官发财，他一上任就赔钱，实在酸腐。孙子一辈有贾琏，是个花花公子，偷鸡摸狗，游手好闲；宝玉整天和府里的女孩混在一起，还希望大家都不要长大；宝玉有个哥哥死了，贾政怕宝玉一人将来撑不住，娶了小老婆又生了一个贾环，此人贪玩，恨读书，整天忌妒宝玉，从小生了坏心眼。看看这些儿子哪个有出息？贾府怎么能不倒？他们又是怎样变得没有出息的呢？Noeducationorfailineducation.”
壮壮见查理又夹了英语，赶紧做汉语翻译：“缺乏教育，或者说失教。”
查理一口气谈了许多，喝了一口酒，又说了起来：“还有，他们放着好好的女儿不指望，一个一个让她们嫁走。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随便留下一个，结婚生子，这个家族会垮下来吗？”
查理手舞足蹈，毫无顾忌，老爷太太面面相觑，心里五味杂陈，觉得谈着谈着还是触动了他们的心思，不免又沉默起来。
壮壮又有些紧张了，不知查理这番话是否对老爷太太的心思。壮壮知道，羌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对这样的话题自然比较敏感，可也弄不清老爷太太是从查理这一番男女平等的阔论中获得了安慰和启发，还是产生了酸溜溜的感觉。反正壮壮觉得这个话题不好，就急忙插了上来：“查理先生，你为什么说《红楼梦》不是讲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即便那书的主线是大家族的兴衰，爱情也可以作为辅线的呀。”
“哦，《红楼梦》里其实没有爱情。你看到宝玉吻过黛玉吗？你听过宝玉对黛玉说过‘我爱你’吗？他们年龄太小了，一切都是naive。中国人把naive当成了爱的表白，我不理解。”
老爷太太听不懂这句话中的关键词naive，转过头来看着壮壮，壮壮解释说查理以为黛玉和宝玉的交往都是童真之举，不是爱情。老爷太太明白了，点了点头。生怕这位洋人再捅什么篓子让老爷太太不适，壮壮赶紧撺掇着查理说一说英国的爱情故事，特别提示他讲一下《珍妮》的故事。查理谈性正浓，正想让西方的爱情佐证他刚才说的话，就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壮壮看着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感到这下终于可以安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