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我却辗转不成眠。呜咽的埙声,浸染着茫茫的夜色。独倚凭栏,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不觉竟流下一滴清泪,冰凉沁肤。我是这样想他,父亲呢?天下之大,知音却难觅,此恨绵绵,纵天地忽转,流水不行,也无绝期了吧!
不知多少个夜晚,想他、念他,成了一种习惯。他,俊逸出尘,翩然若风。温煦的笑容,让人见之忘忧,谁说只有女子才能倾国倾城?那一日,秋风萧瑟,冷意侵进了肌骨,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浸染在绝望的冰凉里,站在高高的楼阁之中。他依旧丰神俊逸,宽大的袍袖临风飘荡,牢狱之灾未减他半分风采,只是略微清瘦了些。我的心像被什么撕扯着,什么呢?是刽子手身后闪着寒光的刀,还是他眼中的云淡风轻!三千学子,将那里围的水泄不通,市井之人被堵在重重的人墙之外,未见得半分热闹。振聋发聩的请愿声,响彻云霄。山涛叔叔捧酒而来,二人相视而笑,这一笑在我看来,胜却了人间无数。山涛叔叔在他身前俯下身子,耳语片刻,喝酒断杯,随后走下了断头台。他朗声大笑,笑声也淹没在学子们的声浪中,我却分明听清了他的笑声。学子们静音以待,他所琴而弹。一曲《广陵散》于风中激荡,回旋处见隐忍淳厚,慷慨间显英雄悲歌,那一刻天地是渺小的,没有谁能抵得上他的万分之一毫。那一刻,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曲尽人亡,琴音还缭绕在这天地间,还缭绕在三千学子的脑海里,还缭绕在我悲怆的心田,鲜血染红了他的湛蓝布衣。从此,广陵散绝已。就像父亲的埙声,——绵长、凄然,这一夜都不会断绝,我心上的伤口,这一生也都会隐隐作痛吧!
我的父亲,我多愁多思的父亲,世人都道,阮籍猖狂,殊不知他有几多隐忍,几多怨怼,几多愁绪,几多穷途末路的绝望,猖狂也不过是他的一副面具,它需要那样的面具,没人看得见他癫狂之下的冷眼旁观,也没人看得见他宿醉之后的郁郁寡欢。他像一只亡命的羔羊四处奔逃,只为逃脱那待宰的命运,同伴就在他眼前被猛兽啃咬嗜杀,他无力为他们唉声长啸,他只能不断地奔逃,他越跑就越恐惧,越跑就越绝望。埙声几处停歇,父亲,究竟是什么事,扰了您的心绪。为什么,女儿总无力为您纾解?
姜汤在我的手中冒着热气,清辉下、亭台中的父亲衣衫单薄、眼神清冷悠远。我停下来,注视着父亲,这样的父亲我总不愿打扰,一时之间忘了走近。
父亲察觉了我的存在,埙声断歇。我莞尔一笑,走近父亲。父亲宠溺的摸摸我的头,我便顺势蹭了蹭父亲宽厚的大手。
“是爹爹扰了玥儿的清梦吗?”
“嗯~嗯~”我用力的摇摇头,“爹爹的埙声很好听!”
“你还太小,这样的埙声总是太过悲伤了,你不该听的!”
父亲接过我手中的姜汤放在一旁,拉我坐下。
“玥儿,在你眼中,这世上的最大的尊荣是什么呢?”
我沉思片刻,他临刑前的样子,在我眼前显现。恐怕他就是我心中最崇高的尊荣了吧!
“做一只翱翔千里的小鸟,自由自在。做一片随风飘散的雪花,四处飘散。做一个桀骜不驯的阮玥,不逢迎、不惧死!这就是玥儿心中最大的尊荣。”
“不愧是我的玥儿!”父亲眼角的笑意满含骄傲。
“爹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还是想听你亲口答复,若是大司马有意将你许给大公子,做大公子夫人,你可愿意?”
大司马—司马昭,那个刽子手,他要我做他的儿媳,我的心抽痛了一下。金丝鸟笼藏金雀,从此不闻鸟啼鸣?
“爹爹,玥儿愿意!”
父亲眼中俱是惊诧之色,但转瞬又恢复了清明。
“玥儿,爹爹素来知晓你的志向,你不必有什么顾虑,爹爹已有应对之策。切不可瞻前顾后,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令父母心伤,更令父母蒙羞!爹爹再问一遍,你可愿意?”
泪花在眼中滚动,望着父亲深切的目光,我笃定的摇了摇头。父亲长舒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欣慰。
“好,玥儿,即如此,这段时间你就去山涛叔叔家躲躲,这是我与你山涛叔叔的一封信,看到信,他定会好好安置你。为掩人耳目,你只能只身前去。此去,路途虽不算遥远,但你一个女孩子毕竟是第一次出门,记住万事小心。你虽自小学习骑射,但万不得已,切莫招惹是非,切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一举一动皆有父母挂心,这些话你可记住了吗?”父亲急急的吩咐着这些话,我知道这件事已十分紧急,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嗯,女儿记住了!”我乖巧的点头。
“那好,你这就回去收拾行装,此去匆匆,不必与你母亲辞行了,等过些时日,我再与你母亲接你回家。”
“可是,母亲~”我心下疑惑,母亲素来疼我,这次出门不知多久,怎能不与母亲告别呢!
父亲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哎,有些事总是瞒不住的,玥儿,这几日你母亲为你的事忧思成疾,恐你忧心,不肯上路,才与她商量着不让你知道。如今看来,母女连心,你就到她床前与她辞行吧!”
这一夜,母亲也未睡,见我来,便挣扎的想要坐起来,我忙跑过去,抱住母亲羸弱纤瘦的身体。母亲的手细腻温柔,为我梳理额前的一根根细丝。母亲的眼神娴静恬淡,让我不安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母亲总有这样的力量,纵然自己忧心不安,却总能让他人心安。
天只有蒙蒙亮,雾气缭绕,看不清前路,我驱马前行,未曾有一丝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