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奇知道,“石红”是十中红联站大本营名称的谐音,也是邵率滨他们发表重要社论和评论员文章时用的署名,是代表红联站观点态度的最新最高权威。凡是想了解和窥测红联站最近最新动态的都对它奉若神明而不敢掉以轻心。周奇心里明白,这等于是把自己写的文章提高到了最高的规格,直接成了红联站大本营的喉舌了。此时此刻的周奇又是激动又是兴奋,他在邵率滨给他指定的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暗自庆幸自己的观点其实只是代表了普通太原市民的一般看法,没有想到却又得到了红联站头头们的首肯,他真是受宠若惊百感交集,同时心里又有些许无名的担忧和失落的懊恼……他想静静地听听喇叭里播出的自己的文章……他猜想是谁在播音,是湘萍(这当然是他最希望的了)?还是……可是在正式播出时还是换了一个人,当然也是个女的。结尾的两句也变成了蝶恋花: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就在周奇的文章刚刚播出后,形势突然间就加倍紧张起来,好像陡然升了一级。街上的暗哨变成了明岗。带红袖章的巡逻队也多了起来,有的还头戴柳条帽手拿长矛。省革委后门不断有大小车辆进进出出,带给人的是神秘和不安。到了黄昏傍晚时分,十中对面的煤山钟楼上架起了探照灯,两只!上面有人在走动,有男也有女,好像还是轮流固守。
不一会儿,省革委大院里面对着十中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广播的内容不长,只有几句话,但是不断重复。大意是:在十中校园内的工人同志和广大革命师生同志们,兵团红联站组织中的个别坏人犯下的滔天罪行与你们无关,为了巩固九大以来山西的大好形势,巩固七二三布告发表以来一打三反的辉煌战果,山西省革委会和山西人民本着“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惩前毙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希望你们不要再受兵团红联站一小撮坏头头的蒙蔽和挑拨,立即弃暗投明,反戈一击,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回到人民的怀抱中来。觉悟不分高低,革命不分先后,我们一样欢迎,否则,一切由此造成的后果将由你们自己承担……
同时宣传车也出动了,围着十中来回转圈,广播的内容也完全一样。
……
而此时的十中除了口号声歌声更加嘹亮高亢外,喇叭里却是在不断地播送《西江月·井岗山》《抬头仰望北斗星》和《国际歌》,还有一些毛主席语录歌曲……不过此时的十中已经是只能进人而不能出人了。吃完晚饭后,校园里到处都是篝火……
周奇知道今晚自己是回不去了,他并不害怕,但是他很着急。本来他这次愿意到母校来除了表示进步显示积极以外,主要还有另外的一层心思,那就是想见一见湘萍,哪怕说上一句话也好,也能够多多少少缓解一下自己好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渴盼和思念。刚才那篇文章与其说是为邵率滨他们写的,还不如说是他心里想着湘萍而写的,是专门为湘萍写的……没想到播出时,却是别人在广播……他很懊恼,他想找邵率滨,可是他看到邵率滨急匆匆来回奔走的身影,他又踌躇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在这一段时间内他没有看到邵率滨。他想,烧饼现在大概没事咧哇……他和邵率滨的房间是门挨门,周奇轻轻敲了敲隔壁的门……此时天已经黑了。
没想到门里面有人高声大喊:
“谁?——进来!”
是烧饼。
周奇尽管和邵率滨十分要好,两人有时还不分彼此,但是他推门一看,还是不免有些吃惊。
原来房间里面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
等周奇看清楚对面床上坐的女人是谁之后,他才知道她就是邵率滨在女同学中的那个密友,可是又说不清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只是听人说,当年大串联时两个人从太原出发,走了很多地方,北京、延安、韶山、井岗山、上海、广州……每到一处,他俩为了表示对世俗的蔑视,都公开声明要破旧立新,移风易俗,男女之间的交往可以和阶级兄弟或阶级姐妹一样,尽管吃住在一起,但是完全可以摒除性关系……他俩甚至还表示了对性接触的深恶痛绝,认为那是数千年来奴隶主封建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生活习性。有人问他们,那么以后人类的传宗接代该怎么办?他俩说,那可以通过科学手段来解决,现在不是已经在试制试管婴儿了吗?还可以制造机器人,今后人类就可以成批成批的生产了,就和蔬菜工厂粮食工厂一样……他俩不但这样说,而且还说到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别人家的门洞里,他们同盖一床被子,相拥而眠,纹丝不乱,一路皆然……这在当时成了红卫兵小将敢于冲破剥削阶级生活禁区的一大创举而备受各界关注……事后,他俩像英雄凯旋般地受到了欢迎。两人又双双入了党。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俩的这番举动也一直被广为传颂……一直到现在,他俩仍旧保持着那种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形影不离。尽管俩人分住在不同的房间里,但是吃饭在一起,花销在一起,还有人见他俩整夜整夜地呆在一起,不过就是不见有什么秽闻丑行和闲言碎语。有人称他们是当代关公和烈女。他们还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呢?认为那些金童玉女和关公烈女都是封建帝王的忠实走狗和奴才,怎么能和他们这些无产阶级的革命闯将相提并论呢……不过对这些事情,周奇从来没有问过邵率滨,邵率滨也没有对周奇讲过……女的叫邱雨红,生得大眉大眼,厚嘴唇,身体稍微有些发胖。全身上下都鼓鼓囊囊的,和解湘萍那种凤眼小鼻薄嘴唇的姑娘相比起来,更显示出一种泼辣、达观和执着的性情来。她也是革命干部家庭的女儿,不过从她身上更能看出那种一般人很少有的不干则已,要干就义无返顾一干到底的狂热来……她说她平时除了毛主席林副主席以外,第三个最崇拜的人那就是邵率滨了。她这几年来一直紧紧跟着邵率滨,形影不离,言听计从,指到哪儿打到哪儿。邵率滨对她也是难舍难分,越来越亲密,而且依靠有加。虽然不一定凡事都要同她商量征求她的意见,但是所有的事情还是都依靠她去做。比如今天下午的那篇重要的稿子就是让她来播送的……邵率滨从来不叫她的大名,只叫她小红,因此别人也就都跟着叫小红。到现在,她的大名反而倒没人叫了,就像被人遗忘了一样……
就在周奇推门进屋的这一刻,她正坐着看邵率滨在桌旁奋笔疾书……
此时的周奇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门口犹犹豫豫难堪极了。他猜想,今天下午的稿子可能就是这个叫小红的女的播出的哇……既然是这样,那还有啥好说的……他是个爱面子知进退又识趣的人,关于他对湘萍的爱恋,他是既不愿意让人知道,又觉得别人都已经知道了。如果他是因为没有让湘萍念稿子而就兴师问罪的话,那这样的事他是不好意思做出来的。他认为这是私心杂念在作怪,是犯了自由主义,何况又是当着一个女生的面争风吃醋,人家是会笑话和咒骂自己的……此时此刻他真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他正准备退出去……
“少奇,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戒严的总指挥是谁?”没想到邵率滨倒先开口了。他连头都没抬劈头就问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周奇不知所措地机械般地回答道。
“就是周武翔,你舅舅!”
“不是,是,不是杨成孝么?”一着急,周奇就显得有些口吃,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是前线总指挥,是替罪羊——你舅舅又是文震的替罪羊!”此时的邵率滨已经扔下笔离开了办公桌。
“不,不会哇,俺舅舅又不是解放军……”周奇也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他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哼……还用得着解放军?那不成了公开镇压了?他敢……文震真是个阴谋家,他用的都是决死纵队和红总站的学生……就是用解放军,也不用解放军的名义!”邵率滨推开窗户,指了指对面的煤山。“你看见煤山上的人了吧,就是他们!”
这时随着窗户被打开,涌进一股清冷的气流来。周奇朝窗户外望了望,他也看不清对面煤山上有什么,只是见人影憧憧,旗帜摆动。
“这,这,这……我能咋唠了?俺舅舅……”周奇难为情地摊开两手。突然他又改变语气,神情激愤,好像小孩赌气似地说:“要是他指挥打咱们,我去找他,跟他说去!”
“……算了吧。”邵率滨嘲讽似地说了一句。
就好像跟他们打开窗户的动作相呼应似的,对面的探照灯光柱也随即移了过来,直射每一个窗口……这时马路上广播最后通牒的喇叭声也清晰地传进了房间。小红赶忙起身关住窗户。
大楼里也是嘈嘈杂杂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震得他们连对方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两人只得大声吼着嗓子说话。
“烧饼,这些……你是咋知道的?”周奇定定地看着邵率斌。
“这,你就不用管了……”邵率滨突然发现周奇还站着,就赶紧搬过一只凳子来让周奇坐下。他指了指桌上的文稿说:“你看,我正在赶写一篇文章,讨伐性的……明天早上就播。然后就……文震他们想搞第二个布拉格之春,可我们不是杜布切克……我们可不像尼克松一样,躲在防弹罩里做演说。”
周奇看见他忙,本来还想跟他说说自己此刻还惦记着母亲和家里的情况,发发自己想回去可又回不去的牢骚,可是此时他也不得不把话头咽回到肚子里去。他正准备要走,没想到邵率滨又把他叫住了,问了他一些杜布切克的情况……
接着他们就聊起了布拉格之春……周奇只要一谈起原来的捷共第一书记杜布切克就有一种莫名的神情。他喜欢拉长声调来读这四个字,最后两个字又总是读成三声和四声,就和跟人开玩笑一样……接着他们又谈起了勃列日涅夫……东欧修正主义集团……苏联的本质……珍宝岛事件……铁托……赫鲁晓夫……对这些问题两人的观点并不总是一致,两人之间时时爆发出一些争论,脸红脖子粗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谈着谈着他们就又回到了国内……他们谈了很久,都到后半夜了,两人也不知困,而且谈兴越来越浓。周奇也乐得在女生面前显示自己的渊博和见解,同时也想借此来缓解一下自己的思念和空虚……那个女生呢,那个邱雨红却是半坐半躺地在那里不住地打呵欠。她一会儿痴痴地望望邵率滨,一会儿又皱皱眉头看看周奇……
“你说,你都读过些什么书?”邵率滨问周奇。
“读过……啥书?”周奇没想到他会冷不丁地问这么一个问题。
“就是你读过哪些书,你说。”
“噢——那,那多了……你看我给你数啊——红楼水浒,三国西游,三言二拍,封神演义镜花缘,史记汉书清史稿,子夜红岩家春秋……”
“行,行,行了,行了……”邵率滨打断了周奇的炫耀。
“你看,——你这人是咋咧?!”周奇瞪大眼睛看着邵率滨。
“你说,古代那些神话故事,民间传说里的人,他们原先也跟地主阶级斗争过,也能带领群众,也很顽强,也取得了胜利,可是怎么他们一过上幸福的生活,就只顾自己去了。也不管其他人的死活,也不和地主阶级做斗争了?”邵率滨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文学上。
“你说谁了?”
“你说我说谁了,你没有看过神话传说……哪一个不是如此。”
“你是说刘三姐阿诗玛他们哇?”周奇的脸色又缓和了过来。
“不只是他们,还有牛郎织女柳毅龙女《聊斋》里的人物,还有外国的……”
“你是说他们生活好咧,可地主阶级还没有打倒了,是哇?”
“是……嗯,阶级斗争还没有结束嘛!”
“这,这就是古代文人的思想局限……宣扬阶级斗争阶段论了哇!”
“对……不过,还不透彻。这些故事毕竟还在人民群众中广为流传。人民群众也接受了他们,也很喜欢他们……”
“……那,你看是不是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的那一套了?”
“对!是,你这下说对了……是不是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在文学作品中的折射?”
“折射?对,这个词用得好……其实就这么回事,古代的人也不可能有马列主义……你说是哇?”周奇笑了笑。
“不对。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不对!不对!”邵率滨显示出一种不耐烦的样子。“要我看,其实他们是在搞精神麻痹,就是要麻痹人民群众的反抗意志,让他们服服贴贴地去做地主阶级的奴隶……哼,说不定那些人后来又成了新的地主阶级了呢,你说对不对?!那都很难说……”
“这就是古代文人的思想局限哇……其实他们也是表达了一种美好的愿望哇……”
“愿望?愿望也不能取消阶级斗争吧……一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把那些孝子贤孙们的坟墓刨开,鞭尸三天!”
“……”
“当代的有些作品里也宣扬这些,你比如赵树理老舍他们的作品……不仅小说里有这些,就是唱的歌儿里也有这些黑货。”
“歌里……哪首歌?”
“主要是民歌……嗯——《乌苏里船歌》里就有?”
“乌苏里船歌咋唱的了?”
“歌儿里面有一句‘赫哲人……赫哲人"是吧?”
“嗯。”
“你猜那说的是谁?”
“谁?”
“……那说的就是赫鲁晓夫!”
“……”
这时窗外的广播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楼道里也是一片寂静。学生们似乎都在休息,以便养足精神,好准备明天更大的行动。对面煤山上依旧不停地移动探照灯,来来回回仍在十中的大楼上打转转。人们从光柱中可以看到零零星星的雨丝。下雨了。马路上也是一片湿亮。
大楼里有几个学生打着手电筒和对面的探照灯光柱对射,偶尔还发出几声刺耳的笑骂声,就像空谷足音一样在夜空中回荡。不过很快就被对面更强烈更刺眼的灯光压回去了,接着就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地关闭窗户的声响……此时的夜,更加狰狞,也更加恐怖了。
而周奇对此时的谈话已经没有丝毫兴趣了,他也在不住地打瞌睡。
“走,我也该查查夜了……”邵率滨说着就起身朝门外走去。
……
周奇从邵率滨的房间里出来后,站在空寂的走廊里,四顾茫然……他没有立即回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他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找湘萍。可是他生性面薄胆小,他不敢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去找;他也不敢去向别人打听,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去找。楼道里黑洞洞的,他摸黑走到了四楼顶层……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摸过去,可是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他只知道广播室在四层,可是具体又不知道它到底在哪个房间。他只是根据那天在煤山上看到的湘萍探头的方位大致估计着那个房间的位置……其实他也明知自己是在白找,只是了却心愿似地走一遭,就是找见了是哪个房间他也不敢随意上去敲门……他暗自嘲笑自己的虚伪和懦弱。他又回到了他和邵率滨相邻的那个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