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从北宫的大殿里走了出来,他低下头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脸上保持了一个多时辰的恭敬与谦卑正在慢慢地如初春的冰霜般消逝,最本色的寒冷与威严重新武装了这个男人的面容。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敌人固然是他所要集中精力去防范的,但即使是盟友也根本没有机会去窥探到他的内心。心中有雄心壮志的人也许会在表面上维持始终如一的谦逊,也许会虚心求教,也许会唯才是举,也许会用人不疑交给某个人生杀大权乃至军政大权,但是在他们内心最隐私最黑暗的角落里,从来都只信任自己一个人,从来都是。
因为他打下的江山只属于他自己,决不允许别人染指,更不能容忍有人来分一杯羹。
从董卓废帝伊始,曹操就开始主动地靠近董卓,保持着一副墙头草式的见风使舵的嘴脸,逐渐获取董卓的信任,帮助董卓处理政务,事情由小到大,无一不处理的精彩完美,曹操主持操办的宫廷宴会必定是令人愉悦放松的,曹操前往处理的粮秣清点必然是准确无误的,曹操接手的刑事案件必然是真相大白的,不论让他干什么,结果都很令人满意。对此董卓自然是很高兴,会经常的赏赐这个能干的男人,而对于来自董卓的赏赐他都毫不犹豫地照单全收,甚至有时候会主动的上表向董卓索要珍宝财物,名宅,官爵,良田甚至女人。曹操心里很清楚,尽管董卓生性多疑,但终究还是属于没什么脑筋的角色,想要获得他的信任只需尽心竭办事力即可,但是在这个没脑子的权力者背后还有一个叫李儒的男人,在曹操的印象中那个男人的红褐色瞳孔前时长垂下几根灰色的发丝,从那里面投射出的光芒仿佛能够洞察一切,他说出来的话也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在他面前撒谎的人就好像是在棕熊面前装死的人一样,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就会穿帮。那是个可怕的角色。不管曹操在表面上对董卓有多谦卑多忠诚,也不管董卓能有多么的信任他,甚至都已经给了他骁骑校尉这举足轻重的官职,都没有用,想要在李儒那双玩味着整个世界的眼睛下掩藏起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难度还是太大了。于是曹操就伪装成为一个对于金钱和女色狂热迷恋的人,在宫中尽心尽力地办事,出宫之后挥金如土夜夜笙歌,由内而外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一心追求上等人生活的庸俗的人,显得自己衣服胸无大志的模样以打消董卓集团智囊们的顾虑。这个方法早在四百年前就出现过,使用者是当时的秦国第一名将王翦。嬴政将全国的六十万精锐交给了他去攻灭楚国,而他则在灭楚之前上表索要财物,理由是在王上还用得到自己的时候给自己的后代留下些产业。始皇帝会意一笑,给了他想要的所有。人们会说那些心胸狭隘的领导者往往嫉贤妒能,可实际上他们忌惮的并不是人才,人才是每一个领导者都迫切需要的东西,他们真正在忌惮的是人才的志向。作为一个拥有王佐之才的人如果你的志向只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和女人,那么很好,再狭隘的君王都会满足你的愿望,毕竟他们不会缺少这些;可是如果你志在四方,要统一天下开疆拓土或是扬名立万,那可就说不好了。你会真的扬名立万还是被砍掉脑袋完全取决于你所效忠的君主是刘秀还是王莽。西凉马氏的创业之主开国大将马伏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跟了刘秀所以才有可能会扬名立万,还留下了一个屹立至今的家族。如果他跟了王莽呢?就算是他真的帮助王莽一统天下,得到的恐怕也只能是满门抄斩吧?因为对王莽而言,你可以帮我打下江山,也就有能力夺走我的江山。现在你已经帮我打下江山了,为了防止日后你起异心,那么抱歉,拜拜了。
曹操可不想这么早就拜拜。
岂止不想自己拜拜,他还想让董卓拜拜,只有董卓这个一手遮天还蠢得像猪的权力者拜拜了,这天下才能够有属于他的立足之地,才有可能让他崭露头角。
可是,让董卓拜拜可不是件说成就成的事情,这个家伙比五年前那个单纯不想沦为猎物才被迫反抗的张角难对付多了。
他需要足够的时间,以及耐心,等待机会的出现。
“孟德。”他听见后面有人叫他。
“司徒大人?”曹操吃了一惊,“大人找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允上前打断了他,左顾右盼避开宫廷禁军守卫们的视线,然后拉着曹操到离大殿三十几步的一个没有士兵站岗的角落里停下,这时曹操才想起现在刚刚下朝,潮水般涌出的大臣们正在外面,而且如今这座皇宫根本就已经是董卓的私邸了。
“大人有什么事么?”
“关于你提出的那个计划。”王允扫视角落外面的大道,下朝的官员们正在沿着正点的楼梯离开大殿,三三两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这才放下心来。
“那个计划的两个关键在于您和那个男人,而据我所知他已经首肯了。”曹操说。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已于昨晚秘密入城了。”
“那现在呢?”曹操有点诧异,诧异于那个男人的速度……果然,世代的忠臣对这样的事情还真是积极。
“这个时间……应该已经走了——他不能多呆。”
“那么,钥匙呢?”
“不出意外的话已经到了孟起那孩子手里,等到他回到我府里的时候两把钥匙就可以集齐了。”王允眉头微蹙,“然后呢?有了钥匙又能怎么样,我们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那把锁吧?就算打开了,锁后面的东西又该怎样尽快地转移到城外?”
“如果能够得到那东西的话,转移自然不算难题。”曹操说。“但是您说的不错,风险有些大。”
“只是有些大而已么?”王允有些不高兴,“不论派谁去执行这个任务都几乎是有去无回,而且一不小心东西就会落到董卓的手里,那时候我们无异于火中取栗!”
“可现在的情况是这是唯一的选择。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只有设法刺杀董卓了,可刺杀董卓实在是太难了,现在他的亲信之外的人都没有和他独处的机会,我们甚至连晚上他睡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曹操说,“所以我们只能寻求其他的路,我们可以向他宣战,可既然是开战就必须要聚集足够的力量才行,我们需要那个有号召力的东西。”
“好,我承认你说得对。可是派谁去?谁有那样的实力?”王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说,“不管派谁去,这样的任务都太过刁难了吧?成功失败暂且不谈,有谁会愿意去呢?这一点我没办法帮你。”
“不对。”曹操摇头,“您确实是帮不了我,但是您府上的那两个少年人倒是很合适的人选。”
“你是说……孟起和小蓁?”王允心头一震,他没想到曹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这行这样的一个任务绝对会用得到他们两个。上次我拍去刺杀您的那一队刺客被那女孩转瞬之间全灭,而且都是精准的割喉……至于孟起,大殿上他出手当下华雄的那一剑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吧?如果是他们两个人联手的话很有可能能够突破董卓对于那个地带的防御。事实上在上个月就是他们两个在城里摆脱无痕的追捕成功地活了下来不是么?我想我们可以尽快……”
“你疯了么?”王云有些激动。他有点讶异于眼前这个男人的不择手段,“这个行动的成功率实在是低得可怜,所以你这是在赌博你明白么?既然是赌博你就要清楚地认识到一旦赌输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后果就是他们都会死,明白么?他们都会死的!孟起是马将军的长子,也是马氏家族上下都已经首肯的继承人,他出了事我怎么向马将军交代?还有,还有小蓁……”
“王大人!”曹操略微提高声调打断王允的话,“这个任务也只能让他们去了!您还不懂么?不然马将军怎么会亲自来到洛阳城把钥匙交到孟起的手里?”
“我现在真的很怀疑你的目的。”王允冷冷地说,“你要打到董卓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真的为了大汉天下着想,还是要取而代之?”
王允心情很差。此时在他的脑海中一年前的那件事情再一次清晰地涌现出来,搅得他脑袋生疼。那个时候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濮阳蓁简直令他害怕。因为不同于同龄的女孩,濮阳蓁紫色漂亮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竟然是空洞与冷寂,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按道理讲这样的眼神只有临刑的死囚才会有的吧?那个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女孩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而那个把这女孩交给他的男人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只是向他作揖说,拜托大人了。
“他要走了,不送送么?”记忆中王允这样问濮阳蓁。
“该走的终究会走,即使不该走的,也会被别人夺去。”女孩冰冷而忧伤的声音响了起来,听得王允狠狠打了个哆嗦。而比声音更冷的是她的眼神,没有留恋,也没有憎恶,什么都没有,只有淡漠,仿佛要离开的男人是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干系的路人一样。
该走的终究会走,不该走的,也会被人夺去……么?
她只有十二岁啊……可是绝大多数二十二,三十二,四十二岁的人都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么?
不管怎么样王允答应了那个男人要照顾这女孩。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做到,即使他无法融化女孩心中的坚冰,也至少,他不会让女孩在他的保护下再一次受到伤害。
不会。
王允抬起头看着曹操,那眼神冷得就像是濮阳蓁一样。
“你的计划,我不同意。”他掷地有声地说。
“那您告诉我怎么办?”曹操有些崩溃,他不知道这个老者为什么突然魔障了。
“我们可以等下去,我们还有机会,一定有的……”
“可是眼下就是一个机会!您不懂么?两把钥匙在一百六十年之后再一次齐聚洛阳,这样的机会我们错过一次,以后到哪里去找?”
“你说得很轻松。”王允冷冷地说,“是啊,去冒着生命危险执行任务的又不是你。”
“为了大义总要有人牺牲。”
“那你为什么不去牺牲?”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的,问题是我牺牲了也没有用!在这件事上。我也不愿意看到这些,可是您告诉我怎么办?真的等下去么?要等多久?在等待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谁知道!您说我的计划是一个赌注,可是等下去呢?您自己想必也清楚,还不如就这样赌一把不是么?一旦我们错失良机,而董卓又突然有了什么动作的话,比如说开始向刘氏皇族痛下杀手,开始真的动了自己称帝的打算,怎么办?您说怎么办?您也没有办法!到时候我们确实只能等着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董卓做他喜欢做的任何事!”
“我不管你怎么说。”王允毅然决然地回应,“这个计划先放着,我们再行商量吧。”
“大人您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曹操伸出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脑门转过身去。这是人类下意识的举动,在遇到比较棘手或是烦心的事情时总会做一些比较奇葩夸张的动作作为宣泄,就像曹操现在这样。而另一方面,在暗地里讨论一些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事情时人也总是习惯左顾右盼,以确定自己说话环境的安全性……可是这一观察,曹操瞳仁骤缩,大量的血丝登时密布了他的眼白!
他发现了他们所处的这个阴暗角落与外界的交界处有一小团赭红色的东西,上面还有些明黄色的条纹。曹操太熟悉那个东西了,他自己身上就是穿着同样的东西,那是官员的朝服!
“什么人!”曹操一个箭步冲过去,那官服的一角闻声就消失了,曹操追出角落,只看见一个身形有些微微发福的背影,一只手扶着朝冠,另一只手提着长长的袍摆,鸭子似的一步三摇地向下朝官员的队列那边奔去。曹操认出了那个人,太傅袁隗,那个位列九卿的大员是董卓的忠实手下!
曹操下意识地将手神至腰间……却什么都没摸到。他这才想起来,自从上次的伍孚行刺事件之后,董卓已经彻底禁止了无痕和禁军卫兵以外的人员持械入宫,甚至连李儒和吕布那种级别的人物都不可以。也就是说,他杀不了袁隗。
之一错愕间,袁隗就已经冲进了队列之中,进入了大众的视野。袁隗显然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不再慌张,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四平八稳地摆出了九卿的派头,甚至还有些窃喜的模样,他踱着步走出宫门,走向了接他回府的车队,那个车队有十几个甲士护卫着。
王允也追了出来,脸色惨白,默然无语。
他们还是犯了错误。
皇宫之中已经没有所谓安全的地方了,在这里在阴暗的角落也终归是别人的角落,很多事情在自己家里谈论都会走漏风声,更何况是在别人家的角落?
“怎……怎么办……?”王允的颅腔之中此刻如轰雷般巨响着,震得难以忍受。他感觉自己几乎站立不稳,于是俯下身子急剧地喘息着。
这个错误将直接导致以他们为首的无数的人惨遭灭顶之灾,无可避免。
可是那个叫曹操的男人全似乎并没有多么慌张,他眯着眼睛目送袁隗的车队远去好一会,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快走,回您府上!”曹操说着扶起了正在倒气的王允,一直到现在他还不忘再次确认一下周围是否还有其他的人存在,这才拖着王允也若无其事地走向宫外。
“完了……一切都完了……”王允喃喃道。
“不,也许情况并不向您想得那么糟糕,不过……”曹操顿了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些事情尽管不愿意,也已经由不得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