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呢?”老家伙不紧不慢地在桌边坐下,还挥手掸了掸那身绛色袍子的前摆,我不禁心里一怔。见惯了这个男人全装惯带的样子,甚至他在睡觉的时候都经常甲不卸身,偶尔穿着一身文人气息的竟然看不出明显的违和感。我上一次看见他不穿战甲是在董卓的朝会上,再上一次……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在我十二岁那年最后一次向他发起挑战的时候,在当初董卓还在以属下之礼进府拜访的时候,他都是那样的一身甲胄,全身乌黑,连披风也是黑色的,像一只充满力量的钢铁巨兽,在胡尘狼烟的凉州屹立了将近二十年,直到今天。现在的他已经是那片土地上数十万军人心中的丰碑,不仅仅是名为西凉马氏的丰碑,更是马腾的丰碑,他依靠着家族的荣耀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到今天他已经成为了家族的荣耀。
还记得很久以前某一次董卓来拜访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在门口偷听着,董卓说大公子拥有绝不平凡的眼神恐怕十年之后要比您还要有出息啊,而她嘴里说着这小子他还差得老远呢,可双眼之中洋溢着的却是难以抑制的得意之情。
老家伙,我想你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也只能默默地说了,如果我真的这样说出来他肯定会眯着眼睛撇着脑袋看着我说哎呀不敢当不敢当少爷您应该以天下为志向别老惦记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啊……脑补一下就忍不住想笑。
“说正事,”我看到老家伙恢复了些许的严肃神情,“这次来是要把一个东西交给你。小璐。”
“嗯。”那个小丫头点点头,蹦蹦跳跳地拉开帘子走进里屋,片刻之后又返身出来,她的肩上扛着一个一人高的明黄色卷轴,她把卷轴交到老家伙手里后又折返回去,取出一个几寸高的青铜香炉,燃气一盏油灯之后将手里的三炷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炉中,在飘起的丝带般的青色香烟中规矩地坐回到老家伙身旁。
我蒙了,这是要干什么?真么严肃的样子,招魂大魔法么?
“傻站在那边的那个小子,跪下。”老家伙突然说。
“跪跪……跪下?”我在有些紧张或者是一头雾水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飚烂话,“老家伙你这是要搞什么?要杀了我当祭品么?还是我在洛阳这段日子里犯了什么家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一言不合就家法伺候……等会儿,我也不记得有这么一条家法啊……”
“什么都不为,也没什么理由,就给你们家老家伙跪一下不行么?能死了还是怎么的?”老家伙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一甩手那个冗长的卷轴,挂在墙上。
我吃了一惊,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他说的没错,什么都不为,没有理由。
不管我将来会有多强,能够立下多大的丰功伟业,就算二十年后我可以统率西凉的大军一统天下建立新的王朝,在这幅画面前都要跪拜,是最虔诚的跪拜,像佛门子弟跪拜释迦牟尼,像道家子弟拜太上老君,像儒家学生跪拜孔子孟子。因为他的名字叫马援,字文渊,西凉马氏这支天下闻名的豪门望族的始祖,辅佐光武皇帝中兴汉帝国的元勋之一,跻身有汉一代最强的名将之列,地位堪比同样名震天下的韩信,彭越,李广,霍去病,阴识,窦宪这样的人物。不管如此,这张画本身也绝非凡品。建武二十五年,六十三岁的他在出兵征讨五溪蛮的途中身染重病而死,光武帝于次年亲自挥毫画下了这样的一幅半身像并赐予家族的后人,令他们统领凉州军权,世代为大汉帝国镇守西疆。据说这幅画在那之后的一百六十年间几乎从没有离开过武威城里的家族宗祠。每当新一代的家长获得皇帝的正式任命之后,都会首先来到宗祠里面对着这幅画像跪拜,这是家族的两件传世之宝之一,意为世代恪守祖制,忠于帝国。在阔别了一百六十年之后这幅画再一次回到了洛阳,对它来讲也许算是衣锦还乡,可对我而言,它出现在这里,是比小璐出现在这里更让我觉得惊讶的事情。
因为这张画像离开西凉就意味着帝国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变故。上一次它离开是在章和二年,孝和皇帝等位,政变诛杀独揽大权的窦太后并令天下起兵勤王,据载那一次这幅画被请到了西凉军的三军校阅台接受全军叩拜,之后当时的家主率领数万精锐挥师东进,进驻洛阳城郊堵截残余叛军,两个月后由皇帝下诏受赏班师。
难怪,深得老家伙真传一向没什么正形的小璐居然也会严肃起来正襟危坐,那坐姿还蛮标准的。
“好了,起来。”老家伙说着,一只手就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忽然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正放在桌上的一个长木盒的顶端,其实那盒子一直在那里放着,只是我没有注意到。
他站起身打开了那个长木盒,看到里面躺着的东西的我犹如天打雷轰。
那是一把剑,通体银色的剑,足足有五尺长,比一般的长剑还要长出不少,剑身的宽度也是普通长剑的近三倍,贱人的厚度将近一寸,与其说这是剑还不如形容为厚铁板更贴切。宽大剑面的正反两面各雕着一条淡蓝色的飞龙,那龙眼是深青蓝色的。在杀气盛怒的时候,龙眼中可以散发出笼罩整个剑体的青色光芒,如果挥舞得足够快的话就可以在空中形成一轮光盘,十步之内无人能近,在剑身与剑柄的交汇处刻着两个隶书的金字:驰龙。
这柄大剑就是驰龙,重约六十斤,是先祖马援追随光武帝南征北战时所使用的武器,相传曾使用它单骑突入新莽军队的营寨,一剑砍倒对方的中军大旗。在他死后,后继之人很难再挥舞起那柄大剑,于是这把剑就从一件兵器慢慢地转变成了一种精神象征,它的主人就是历代的家主,由于身形巨大无法佩在腰间,所以后来有工匠做了一个小型的铁架子固定着把它背在背后,是为家族传世之宝之二,取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个呢,就是要交给你的东西。”在我惊愕的表情中,老家伙颇为费力地单手举起那把剑把它横在我的面前。
到目前为止我的脑子已经完全断片。老家伙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说要找我,在我见到他的时候小璐居然也跟着蹦了出来,还有就是家族的两件镇门之宝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在非常时期如果这两件东西,本该一个待在祠堂一个待在军营的这两件东西凑在一起的话,甚至可以拥有罢黜家住的权限,也可以在尚未得到朝廷诏令的情况下私自命令军队向任何地方开进。而现在这些几乎可以代天子行事的权限居然就集中在这样的一家小客栈里,这家客栈还处于敌占区的中心地带……这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等等……老家伙不会是来向董卓投诚的吧?
“喂小混蛋,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老家伙撇撇嘴,“严肃点可以么?别搞得好像是我要投诚一样……”
“那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到董卓的眼皮底下是要闹哪样?”
“因为这个地方是我们在洛阳设定的联络点,同时也是在这段时间你原本的落脚点。换句话说我这次来洛阳本该直接来这里找你的,我也这么做了可是连根毛都没找到,打探了半天才弄明白,好家伙原来当初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拽着漂亮姑娘满城的闹腾,还住在人家姑娘家里……我说我们家族也有些年岁了,还从没出过一个你这么没出息的后背,唉真是……”
“你能闭嘴么?”我真的再也受不了这个骚包的老东西了,或许我该考虑是否可以干掉他然后直接我自己当家长算了……
“喂!小混蛋,有这么跟老爹说话的么?还当着先人的画像?”
“作为一个在先人画像面前一边数落后辈一边满脸猥琐满脸嘲讽满脸没正形的老家伙没资格说这样的话吧?”我愤愤然,“而且我记得小时候听母亲讲在接任家主之位的那天你喝了酒,最后再给先人上香的时候晕乎乎地一头杵进大香炉里还把脸给烫了对不对?”
“你……”老家伙捂着胸口作中枪状。
“真的么老家伙?”小璐又不老实了,站起来趴在他肩上坏笑。
“当然是真的!”我也坏笑,“那时候你们还小,不记事,母亲说过当时站在宗祠两侧的那些家族成员和军政要员们一个个都没憋住全部笑场……本来这算是很严重的错误,可是他当了家长他就是老大了没人敢惩罚他了,所以就只好站在那里笑场……”
“小混蛋……”老家伙的声音都开始颤了。
“怎么?父亲大人不开心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我们开心一下吧?”我也学着他刚才那一脸的老不正经的样子,“我可是从母亲那里得到过你早些年所有的黑历史呢!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过还是记住了不少……所以说作为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好一点也没什么坏处不是么……”
“我手上还拿着六十斤重的剑呐!你个混账到底接还是不接?”老家伙爆发出愤怒的吼叫,“你想累死我么?!”
“好好好……”我嘟囔着伸手握住剑柄,然后老家伙一撒手……
好重……我皱了皱眉头。我难以想象先祖当初是以怎样的力量拿起这把剑还一路披荆斩棘的,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敬佩。那样的一个人拿着那样的一把剑,想想都是身上披着光环的战神一般的存在啊!
我想,这把剑已经寂寞好久了吧?一把剑,生来就应该被当作武器,当他出鞘的时候要么献血溅刃你死我活要么千军万马沿着剑锋指向的地方无畏冲锋,那才是一把剑该有的生活啊。可是这把驰龙……尽管它被我们所有的人就那么小心地供奉着景仰着,可是对它而言,天天躺在祠堂里的日子肯定很难受吧?现在它原主人的画像就摆在这里,它也一定会很怀念的吧?怀念他与它曾经一起战斗的日子,他们一起斩断宿命,续接了大汉帝国的生命,那是何等荣耀的曾经!可遗憾的是人会死去剑却不会,于是剑最后只剩下了孤独。
可哪怕,它战败了,输了,它折断在战场上,和尸体一起被时光所掩埋,也不失为一种壮烈,也算是死得其所不是么?至少比现在要强。
这把剑已经沉寂了太久。
是的它很重,但是……但是我并不是完全拿不起来……我皱着眉头,努力使劲,我已经看到了自己左手上暴起的青筋,我能做到的吧!
如果你愿意,让我成为你新的主人,我带着你回到那个喋血的时代,你愿意么?
“……!”我低吼一声把这把大剑整个举过头顶,仿佛集雷霆万钧之力,再猛地劈下去……悬停在老家伙的鼻梁前面。
“用起来蛮顺手……放在祠堂里可惜了。”我故作轻松的冲他笑笑……我看见了他惊愕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正常——那是真的正常,是认真是严肃,不带老不正经的模样。
“如果你能扛着它上战场的话,”老家伙沉默片刻说,“那以后它就归你了。”
“是么?那不错。”我似乎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人与剑也是可以一见如故的。
“没开玩笑。”他说。
“对了,你说要把它交给我,我好像还没问为什么。”
“为了一个计划。”老家伙沉下眼睛,露出暴君一般沧桑的面孔说,“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