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严的齐家祠堂里，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灵牌，祭案上还有水果糕点等物件。齐家父子一前一后，拿着香注虔诚地跪在地上。“列祖列宗在上，在这团圆时刻，不孝儿孙齐耀钟携齐瑞江向你们磕头敬香了。我承蒙祖上庇佑，多年来苦心创建家业，现在也算打造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但最令我自豪骄傲的还是我的儿子齐瑞江，他十天后就要启程前往京城参加会试了，希望列祖列宗保佑他能够衣锦还乡。”“列祖列宗在上······‘出关’在即，‘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我要用我手中的‘利剑’劈波斩浪，绝不辜负祖先对我的庇佑！”八月二十五一大早，一家主仆数十人出门送别齐瑞江。特别是齐耀钟，格外不舍和担心，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双臂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别的话也不多说了，路上注意安全，天渐凉了，小心身体。家里凡事有我，勿念，安心考试！”瑞江一步三回头地驾马而去，带着大家的深深祝福去探求他未知的前路了。
砰砰砰，几声急促的敲门响唤醒了尚在沉睡的宁静小镇。齐家的门头大新揉了揉眼，打着哈欠，极不情愿地下了床，怨怼道：“谁呀，这一大早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啊？”打开门，大新顿时困意全消，鞠躬招呼道：“少爷，您回来了！”“你个死奴才看门狗，你活猪啊？就知道睡？要睡滚回家去睡！”齐瑞江呵斥道。只见齐瑞江头戴素金顶戴，身覆七品纹鸂鶒补子的蓝锦官服，足蹬黑缎粉底官靴。再看齐瑞江，一身骄矜之气，满脸春风，面如冠玉，被这一身富贵行头凸显得更加英俊！“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向老爷禀报？”“是是是！”大新唯唯诺诺连声道。
不一会儿，齐耀钟穿戴整齐，一路小跑来到天井，带着身边的奴仆齐身向瑞江叩拜。“爸爸，你这是干什么呀？岂不折煞儿子？”瑞江惊呼道。“你现在是朝廷官员了，草民见到当官的不下跪磕头是为不敬啊！”“但这是在家里呀，我官做得再大，在家里您是父亲，一家之主，怎可向我委身？”说完，齐瑞江反而恭恭敬敬地跪在父亲面前磕了三响头，以谢养育栽培之恩。拜罢，瑞江起身抬头，但见齐耀钟早已热泪盈眶，这是他再一次落泪。上次是中秋之夜，他的泪水似乎只为他的独子而流。“儿啊，夜路难走，你为何不等到天亮再赶回来，也不急于这一时嘛？”齐耀钟举袖拭泪道。初冬的黎明是很清寒的，见瑞江搓手哈气的，齐耀钟恍然道：“看我都高兴傻了，来，瑞江，进屋烤烤火吧！咱父子俩可得好好说说话。”卧室门被推开，劲风乘虚而入，吹得火苗直摇晃。“快把门关上，火都要被吹灭了。”瑞江用力将门顶上，回望火盆惊诧道：“奇怪，不仅没被熄灭，反倒烧得更旺了！”“还真是！难道是我齐家祖先在天上得知喜讯，降下感应了？”齐耀钟心怀崇敬道。瑞江边更衣换履便道：“爸爸，儿是离家越近越想迫切见到您呀！所以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赶路。我这次只考了二甲第二名，连个探花都没摘得，很不甘心啊！本来，我是稳居前三的！”瑞江突然不说话了，看样子心中悲凉。“瑞江，到底怎么啦？刚才还好好的。”“到达京城后，发现那里云集了各省的优秀举人。首先参加会试，我意料之中地考取头名会元，自然心花怒放。按照常理，会元参加殿试基本上不会滑出鼎甲，而我感觉自己在殿试中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当时京城里开始盛传我高中状元的消息。解元、会元、状元！‘连中三元’！那可是历朝历代，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殊荣啊！从有科考的隋朝至今，享有该头衔的仅仅十数人！我连做梦都全是自己身着状元袍、骑高马戴红花的场景。终于等到了放榜那日，我一头扎进人堆里，首当其冲看状元之位花落谁家。这一看使我瞬间呆住了，根本不是我！我强装镇定往下看，榜眼与探花的桂冠亦不属于我！说真的，当时我彻底蒙了，两眼发昏，双腿抖得很厉害，以为自己落榜，完全没有继续找下去的心思和勇气。正要黯然离去时，有个宦官携圣旨命一甲和二甲所有进士进宫，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我这才从宦官的口中听出我中了二甲第二名，总排名屈居第五！”说着，瑞江明显压低了声音：“爸，这里面有鬼，一定存在高官舞弊的黑幕。”“你可有凭证？这话千万不能出去乱说，搞不好会被治罪下狱的！”齐耀钟吓出了一身冷汗道。“就算有凭证，也不可能被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之人获取，一切都源于我的多方打听和推测。光绪帝前不久被囚禁于瀛台，自然无法亲自主持殿试，老佛爷任命礼部左侍郎彭启为主考，另两名四品京官为副考。殿试与会试乡试有两个最大的不同，在于殿试中，考官可以清晰对应每名考生，而且考生答题的方式乃口述而非卷面，这促使考官打人情分，并事后无迹可寻，无证可依。就在我心灰意冷离京的头一天，无意听闻本届鼎甲三人恰巧与三位考官的籍贯一致！爸，倘若只有一人吻合，尚可谓之偶然，两人吻合，或犹可谓之巧合。则三人焉？安敢曰光明正大乎？”瑞江气愤不已道，齐耀钟俯首缄默。火盆中炭火刚刚燃尽，齐耀钟舀了一瓢水浇灭了最后的残苗，他一脸无奈地问儿子：“朝廷向来对徇私舞弊的官员与考生严惩不贷，籍贯一事早晚会被捅出去，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害怕吗？”“爸，此次我进京，大大开阔了眼界，觉得什么事物都新奇，很多东西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前的我就是‘井底之蛙’，‘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们这次殿试掺杂了不少政治因素，远不像以往那么单纯，它是帝后两党相争的衍生物。我通过侧面打听得知，三位考官皆被同一人推举，那人正是红遍朝廷的荣禄，太后老佛爷最宠幸的大臣！虽说皇上现下没了皇权，可皇位仍在，朝内仍有一股势力暗暗支持皇帝，康梁逃往RB意在寻求海外援助，渴望回国重整旗鼓。太后借此次科考，决定给朝臣们来个彻头彻尾的整顿，全部换成自己的人，从而避免‘帝党’死灰复燃。所以，最终结果是由老佛爷一手策划的。而我，无背景无根蒂，纵使满腹经纶，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走过大清门，化作一肚子的委屈了！”黑暗的现实像把利刃，将瑞江的雄心壮志划得伤痕累累，也将齐耀钟额上的皱纹划得更深了！“那么二甲头名呢？那个‘鸿胪’是不是有真才实学？”一听父亲的问话，瑞江似乎猛然受了很大刺激，从座位上弹起，并一脚踢翻了火盆，把齐耀钟震得不轻，瑞江气急败坏地骂道：“那个畜生，嫉贤妒能的小人！会考时排在第二，便视我为他问鼎科场的绊脚石！于是在殿试结束后，故意散布谣言说我是朝廷内定了的状元！别有用心地捧杀我！试想一下，朝廷本就做贼心虚，闻坊间有此等传言，肯定不会给我个好名次了呀！不过，这王八蛋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是没能挤进前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算恶有恶报！”“孩子，即使你遇到了诸多不公，体察到政治斗争的险恶，可你依旧成了天子门生，成了多少寒窗学子羡慕的对象，前途远大着呢！还记得三年前我与你下的那盘棋吗？”瑞江平静了，思绪回到了三年前，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道：“我明白了！好在朝廷钦点我为翰林院编修，大小也是个正七品京职文官，我还年轻，往上爬的机会有很多，父亲放心，我将来一定会位列三公的！”“爸爸相信你，可现在趁你回乡休假的时候需要把你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俗话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嘛！你日夜兼程已十分辛苦，剩下的由我全权操心，我马上安排人去你表叔家提亲，订婚后尽快完婚吧！”“儿一切听从父亲安排。”别看瑞江嘴上这么说，可心中仍旧打着小算盘。自己现在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家境殷实，才貌兼具，对于多数女儿家，自己是根本不屑一顾的。怎奈体谅父爱如山，况且表叔家的千金慧琴自己打小也见过几眼，相貌还算说得过去。表叔家很早就开了个酒馆，可不知何故，多年来生意不甚景气，经常入不敷出，可谓家道中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镇上还算富户，两家勉强门当户对。现在的瑞江，只满心祈祷对方的总体条件能达到自己的最低要求。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婆婆被选做媒人，互换“庚帖八字”，下聘礼······两家都忙得不亦乐乎，瑞江却因为父亲包办而落得轻松自在，好像还没把婚事放在心上。双方最终把大喜日子定在腊月初八，既然定了日子，就得赶快张罗。裁制婚衣，布置新房，请婚庆仪仗，采办各种婚礼食材用品等，卯足了劲，打算奢靡大办它一场。
腊月初八，天气奇寒。天色渐亮，齐家上下各司其职，忙而不乱，尤其是齐耀钟，更是激动得一宿没睡。齐耀钟激动之余发现哪里不对劲，四下张望，不禁大脑一片空白：“对了，儿子呢？他可是今天当仁不让的男主角啊？”刹那间拔腿跑向瑞江的房间。“瑞江，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像个没事人似的？还不快快起来！”齐耀钟喘着气高声嚷道。瑞江睡眼惺忪地从门外叫来两个奴仆，伺候完更衣洗漱，出府门时，只见门外的仪仗队已经来了，周围也聚集了很多乡亲前来看热闹，他们要一饱富贵人家举行盛大婚礼的眼福。“哎，你们看，齐家少爷好威风啊！”周围人羡慕道。骑在枣红良驹上的齐瑞江听到了乡亲们的话语，倨傲地斜视着周围的人群，不时厉声喝道：“快让开，耽误了本官的迎亲吉时，你们这帮刁民担待得起吗？”如此冰冷的恶语将大家的心带入冰点，空气也随之冰冻凝固。这时大家渐渐明白，眼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所谓“官老爷”是那样陌生忘本，甚至令人生畏，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彬彬有礼的后生了。“这大概就是为富不仁的例子吧？国家正是因为有这么多鱼肉乡间的爪牙，百姓们才没有好日子过的吧？”有人喃喃道。来回一路上欢歌笑语，吹吹打打，齐瑞江给人的感觉不太像结婚娶妻，却更像故意在乡邻们面前大显官威。
花轿进了齐宅，喜娘小心翼翼地搀扶慧琴下轿，跟随瑞江步入正堂。齐耀钟早已落座，正笑盈盈地望着儿子儿媳，年近半百的他总算盼到了这一天，如今独子正式成家立业啦！接下来就是老一套的拜堂，敬茶，改口，发红包······“送入洞房！”伴随一声高喊和人群里发出的阵阵欢呼祝福，瑞江和慧琴即将开启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新婚夫妇进入洞房后，大婚喜宴才刚刚开始，这时的齐瑞江走出新房，到正堂给长辈亲友们敬酒，而慧琴则在喜娘的陪同下安静地坐在婚床上。
喜宴上的气氛不算高涨，虽然颇爱面子的齐耀钟邀请了几百号人，一来等于宣告瑞江大婚的喜事，二来可以顺便炫耀儿子的功名。但乡亲们都心知肚明，此时的齐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和乡亲们同甘共苦的齐家了，所以谁都不能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否则到时候脑子不清醒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得罪这位官老爷，事后惹来麻烦报复就糟了。几年前齐家的“乔迁闹剧”仍历历在目呢。“大家切勿客气，痛快地喝啊！”兴致很高的齐耀钟连声劝酒道“是是是，齐老爷，我们在喝呢！”大家忙假意应付道······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新郎官齐瑞江开始依次敬酒，先是父亲，瑞江恭恭敬敬地连喝三杯，接着就是亲友四邻了，趁大家不留意，瑞江向身边抱酒坛的仆人志伟使了个眼色，志伟会意，更换了一只酒坛，不过里面装的是水。一来瑞江自己的确酒量一般，敬父亲的那三杯就足够自己喝一壶的了，面对这么多人要都这么实诚地喝，轻则出洋相，重则丧命。二来无非为了面子，在大家面前呈现出一个海量的瑞江。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狐疑自己喝的是水，凭借自己是朝廷命官的身份，也无人有胆量验证戳穿，何况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在自己的婚礼上造假呢？三来，自己贵为新科进士，才气出众，和一帮大老粗同席已属有辱斯文了，敬水也算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抱着这些念头，齐瑞江冠冕堂皇地完成了对所有宾客的敬酒流程。果然，奉承声不绝于耳：“齐大人书读得好，酒量也这么棒。”“齐大人海量，以后定能官运亨通的！”“······”
酒席进行了三个时辰，夜幕降临了，客人们纷纷告辞，安静下来的齐府也渐渐被寒夜吞噬。瑞江如释重负地走进新房，眼前的一幕着实令他吓了一大跳。只见慧琴竟七仰八叉地横卧在婚床上昏睡，还伴随如雷般的鼾声，红盖头掉落在地，瑞江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窟。突然一个趔趄，瑞江险些滑到在地，他下意识破口大骂：“哪个混蛋扫地偷懒了？讨厌的垃圾怎还会在我的新房里？”这时，慧琴被吵醒，起身揉了揉眼睛道：“你是？”慧琴的眼睛不好使，所以凑到瑞江跟前仔细打量眼前的陌生人。瑞江胸前所佩的大红花让慧琴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原来是夫君。”眉开眼笑的慧琴马上行了个万福礼。瑞江没有理睬，只顾捡起地上那个差点害自己滑到的东西，仔细辨认，竟然是两枚桂圆核，瑞江又把视线投到地上，只见到处散布着花生壳，红枣核，桂圆核。“奇怪，这不是夫妻俩临近圆房时、坐在一起后才能吃的吗？”瑞江不解地自言自语道。“瑞江，我坐在这好长时间，晨间就喝了碗腊八粥，太饿了，就想起被子里有现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于是顺便拿来充饥了。吃饱后我又太困，竟然睡着了。瑞江，婚礼结束了？”此时的瑞江，被慧琴的叨絮解释搅得心烦不已，便没好气地说：“是啊，结束了，早该结束了，最好从来没开始过。”说着，瑞江不屑地扫视着眼前这个令他无比失望的女人，臃肿的身材，无神的死鱼眼，又黑又粗的脖子，最要命的是一双从未缠过的大脚。长成这样就够让瑞江作呕的了，关键是慧琴的秉性，与贤良淑德，温婉宁静丝毫不沾边。事后瑞江也从侧面悄悄打听了，原来慧琴在家排行老幺且早年丧母，父亲成天被酒馆生意折腾得焦头烂额，无暇照顾子女。三个哥哥打小就对她极其宠爱，全家对她有求必应。慧琴自幼缺乏母爱，自然在女性角度上极少接受诸多关于日后如何成长为一名合格女子方面的言传身教，所以出嫁前的慧琴一直生活在不愁吃，不愁穿，不操心，不思考，随心所欲，稀里糊涂的环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