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院的青墙黑瓦下,那郁绿丛中盛开的白色小花,隐隐绰绰地安静散发着温柔清幽的馥芳,它似在等待着有心之人的采撷。东侧竹林深处的僻静药庐内一如寻常的升腾起袅袅青烟,庐前闲置的空院竹架上刚染完的蜡布悬挂在半空里发出嘀嗒嘀嗒的水声。带着简约流畅线条的花岗石岩缸内装满各色染料水,它们中规中矩的并排成一行,是这个满是碎石杂草的小院子成了一个简易的露天染坊,但这些却像是在刻意的掩饰后方药庐的存在。
穿过五颜六色的染布就可以看见整个染坊的全貌,药庐支起的竹帘子下植满了秋菊,虽然还尚未到开花的季节,但却叶片葱郁醉人、沉寂舒展着全部生命力。柳下映凭借着多年前那段有些模糊不清的描述,虽在竹林里远绕了不少路,但终还是成功的找到这个药庐。若非东苑人,怕是连外面的人也不会知道这栖凤院居然还私建了一个药庐,只为这栖凤院的主人——上官寂羽。
柳下映出神地站在药庐那扇半掩半闭的木门前,不进不退。半响功夫过去,他适时整理好自己那被林中冷风缭乱的发丝,伸出右手轻叩门扉三响。不时传来一个嘶哑阴冷的声音,“哪个?”木门被一鹤发童颜的廋矮老头推开。
这老头长的好生有趣,张着一张圆盘白净的娃娃脸,一手抚着长长的雪白胡子,一手拿着泛黄的药典古籍,偏偏瞪着杏仁小眼,说不出有多喜感地一直回瞪着打量他。
“晚辈柳下映,特意此次前来拜访穆老前辈。”柳下映拿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黑白折扇,低垂着狭长眉眼,微微一笑甚是谦恭有礼的说道。
老头既没开口让他进屋也没开口回拒他,只一个转身进屋取出一只竹编的篮子递给他,指着屋后的竹林,喑哑着嗓子晦涩不明地简单说了句,“这天要变了,早点回。”完了,老头就负手拿着书回屋去,不再理睬他。
柳下映拎着空篮子,思考半天了没弄明白老头给他一只空篮子是何意。他沿着药庐周边随意闲散地慢走着,就想一个在自家园子里踏青赏景的闲人。
眼尖的他在围着药庐篱笆走完一圈后,心细的发现药庐后面的竹林地边晒着许多草药,正巧头顶上方的苍穹传来一个轰鸣的响雷。
柳下映会心一笑,将手中的折扇顺势插在后背腰间,挽起两只宽大的袖子,俯身将那些已经晒干的药草轻放进篮,不多不少正好装满一篮子。
这时候,冷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叶片上劈啪作响,尚寒的风穿林而过,沙沙竹潮声不时地从竹林中透出一股索然萧瑟的凉意。沁凉的雨丝落在花岗石染缸里,激荡出轻快悦耳的旋律。
药庐前凹凸不平的碎石杂草地上迅速积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洼,青嫩的野草在水洼中央仅露出了一星半点的绿,让人不免心生疼惜这浅水洼会淹死这些无人问津的野草。可转念一想,在生命力顽强的野草面前,这小小的水洼不足为惧。
柳下映把篮子提回到药庐时,那扇敞开的木门外靠放着一把苏绣流苏的纯紫色伞。伞柄下还花刻着东苑府的世族家徽图案,一朵栩栩如生的青色莲花,而伞柄上系挂着的精致玉扣则彰显着伞主人身份的尊贵。
柳下映并没有直接进门,而是习惯性的在那大开的门侧轻叩一声,良好的家教修养不允许他做出这种无礼闯入他人居室的行为。
老头靠着门嗤笑一声,“我让你去屋后竹林地挖笋,你给我弄回这些药草干啥,难不成你晚饭不想吃了。”说完老头顺手带上篮子,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出门朝着屋后竹林去。
柳下映进屋将手中装满药草的篮子放在木桌上,在屋里悠闲的踱着步子细细打量起这药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苦涩浓郁的中草药味。
一身形偏清廋的少年半支着头守在厨房的药炉前,少年随手捡拾起的一根枯木枝握在手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壁炉里的火光映照着少年那白皙的侧脸,给他整个人晕染上温暖的光辉,就像一个被上苍赐下福泽的安静天使,一不小心坠入凡尘,但却未沾染上一丝一毫的人间烟火味。这样场景曾无数次出现过梦里,与美丽的梦一样,同等的可遇而不可求,却常常在最没能预料的时刻出现。
柳下映一直很喜欢这样的梦,在梦里,他可以选择重新开始,带着少年多年前美好祝愿的那样活着,也许一切都还尚有慢慢解释的可能,命运又给他一次再度重逢的机会。
柳下映的心里甚至能感觉着,所有被浪费的时光竟然都能在重回的刹那不可抑制的狂喜和感激,那心中满涨起来的幸福感,只是单纯的因为你就在我眼前,回头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少年似有感觉的转生对着他微微一笑,语气中仍不乏惊讶,“表兄怎会在这里?”
柳下映的表情甚有些许的无奈,“迷路了。”
一个每次意外出现在自己周边都声称迷路的富家大少,接二连三的在自己院里迷路,饶是再单纯的人也不会相信这个难以令人信服的胡诌理由,更何况是盛名京都的东苑府三公子——上官寂羽。
上官寂羽并没有发难于他迷路的问题,只兴致不甚高的盯看着炉火,只温暖微笑回了句,“这样啊。”
药罐中的汤药刺啦刺啦的沸腾着直响,而少年居然不为所动地低眉翻动着手上的书卷。初春微凉的季节,屋外哗啦的冷雨,屋内那泛黄且还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书纸,少年眯着眼看似随意的左翻翻右翻翻。
隔着余光,柳下映轻飘扫视了一眼少年手中书卷上那一行熟悉的小楷体字。柳下映笑意浓浓的抽走少年手中的书卷,善意提醒道,“药煎好了。”
少年略微不解地仰着脸望着柳下映,那眯起的双眼无法泄露出他的任何情绪和想法。于是,柳下映走上前去灭掉药炉里的火焰,补充说道,“已经在冒泡了,再煎下去药会糊掉的。”
“那要冒多少个泡才能说明药煎好了呢?”上官寂羽指着那黑不溜秋的药罐子,笑眯眯的问道。
柳下映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这没有评判标准的吧。
“穆老说这药要三碗水煎熬着一碗水,你怎么能确定现在已经煎好一碗水了呢?”上官寂羽又迅速抛出另一个问题来问他。
“我不确定它现在是否是一碗水的量,但所有人都明白水开关火的常识。”柳下映似笑非笑地回答着他。
穆老头小跑着进来,看见早已熄火的火炉子,咧着嘴难得心情不错的说道,“难得三公子你这次没把厨房给烧了。”穆老头顺手拿过一只碗接过药罐里的汤药,末了把那只盛满黑色黏稠的药碗递给少年,“全喝光,不许剩下。”
“不想喝,看样子很苦很苦,一点也不好喝。”上官寂羽单手托起药碗,转了个圈,一脸探究寻味地说道。穆老头瞪圆了小眼,以不容讨价还价的气势说道,“五丫头可说了,三公子你要是不喝药,她回来就一把火让人把你的那些书画全烧了。
上官寂羽显然没有被威胁到,仍笑眯眯地盯着那药碗,眉目弯弯,甚是纯良无害的笑着说道,“星儿喜欢烧,就随她烧个高兴吧,总比让我自己烧好。”
穆老头气急败坏的有一种扳开他的嘴,直接灌进去完事的冲动。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不听话乖乖喝药的病人。没错,是病人!还是一个讨厌喝药的病人!
柳下映这时候突然开口说道,“穆老前辈,就让在下劝三公子喝药吧。”穆老头抚着花白的胡子,顺着他的话说道,“甚好甚好。都去外面坐着,君子远庖厨。”
柳下映端着药碗和上官寂羽一起被穆老头直接赶出了厨房。上官寂羽笑眯眯的看着柳下映,似在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劝我喝下这碗药。
“素闻栖凤院的竹清雅怡人,今日一见果真雅致特别。”柳下映虽然是在夸赞竹,但却是一直凝视着上官寂羽。
“那表兄有没有兴致去踏雨赏竹?”上官寂羽仰着头看着附近被烟雨笼罩着的苍翠竹林,悠着调子问道。
“这药——”柳下映低头示意着上官寂羽还没有喝药。
“放在这回来再说,我们现在趁着穆老不注意偷溜出去。”
“喝完药再去,回来药会凉掉的。”
“不要。”上官寂羽十七岁的人了,现在竟然像一个耍赖的孩子,翘着嘴角,一脸不依不饶的拒绝喝药。
“玉版十三行。”
上官寂羽闻言紧抓着柳下映的袖子不放,“好想看呐,还想看呐。”
“把它喝完就带你去看。”
“不许变卦。”上官寂羽接过柳下映手中的药碗略皱着修长的细眉,一饮而尽。末了还不忘吐了下舌头,小小得意一番。
“走啦。”上官寂羽拽着柳下映的衣袖,撑开之前放在门口旁的伞,兴冲冲地往外走。
等到穆老头从厨房忙活完出来时,屋内早就不见了那两人的影子。穆老头收拾掉木桌上的空药碗,气鼓鼓地看着屋外下的正大的雨,眉头皱得使他那张原本就满是皱纹的脸更显阡陌众横。
赶巧过来找上官寂羽的清欢,正站在药庐门口收掉手中的油伞,乖巧的喊道,“穆老爷子,我们家公子呢?”
“哼。”穆老头不满的哼唧一声,“去逛林子了。”
“造孽啊!您老怎么不拦着公子啊!“清欢又气又急,“这病才好了个半,受了寒还得了!”
穆老头摸着胡须,不做声的转身回厨房看药去。留下清欢一个人气恼的在门口跺脚,但转瞬一想又忧虑无比的暗自祈祷着:但愿自家那个祸害公子别连带着祸害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