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莲莲见到学校的临时工龙老八担着水桶走上堤坝，正要到坝下井中去担水，就又感到口渴起来。向母亲招呼了一声后，她便拿下自己头上的毛巾起身离开两人，准备回家找水喝。当她绕过河岸小道来到大路上时，龙老八也正好担着井水来到这里，莲莲便向他喊道：“龙叔叔，我渴水。”
“啊，是莲儿呀，我这里没有瓢啊，跟我回去喝吧。”
“下面水井有瓢吗？”
“水井大，水又漫出井口了，不用瓢就能打得到。”龙老八担着水换了下肩，自顾自往前走，并没注意孩子的神情和语意。
“‘水已漫出了水井，不用瓢就能打得到’，去那儿喝不是一样吗？”莲莲想到这里，便不跟着龙老八向学校走，转身上了堤坝。她走下堤坝石级，来到下面水井，先洗了洗手，然后捧水就喝：啊，这水真好喝，既凉又淳，还有丝丝甜味。
此时，太阳正处于天心，日光映照下的水井里面，更显得清晰迷人。喝够了水的莲莲，低头看见自己水中的影相，忽地笑了起来：别人都说自己和姐姐长得像妈妈，大眼小口很漂亮，果真不错，只是我俩究竟谁更像妈妈呢？她大睁着眼睛，尽量把小嘴巴抿得更小，眯笑着只顾向水井里瞧。
啊，水里的世界真神奇，数不清的纤纤细鱼儿，成群结队地像是在空际中游荡，许许多多的小虾在井围的水生植物间弓身弹行。忽然，从溶洞的出水口处，沿着井壁又游来了两只体长一寸多的大蚂虾，一只青黑，一只浅黄。它们时而露出水面，时而又潜进水中。不多时，溶洞口又游出一只更大的深灰色蚂虾。它一经游出，便长时间停留在洞外紧靠井壁的水面，有时显得呆滞，有时却又显得十分警醒，既像是在洞中潜伏久了现在出来透气，又像是在洞中饥饿了现在出来狩猎。它长时地呆望着水面，又不时地用它那前肢上的一对大钳子，整理着它那双突兀的眼球和长长的触须。
此刻，莲莲的神志，已完全被这只后来的大蚂虾吸引住了，她双腿跪在井沿，悄悄地伸出左手支撑在溶洞口那满是青苔的井壁上，右手慢慢地出掌对准了这只大蚂虾，突然用力向它抓去——真是可怜，她蚂虾没抓着，左手一滑，自己却跌进了水井里……水井之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四个桥洞的水流，仍是哗啦哗啦地一个劲地向坡下冲泻；周围的树木，仍在微风中窸窸窣窣地低语；两边碾房脚下的大水车，仍在吱呀吱呀地转动；堤坝上那河塘边两个洗衣的母亲，仍在那儿一边洗衣，一边谈天说地……
许久之后，刻完资料的王剑清伴着来担水的龙老八出现在大路上。一直走到河边，两人才分手，一个担着水桶上了堤坝去井里打水，一个沿河而上向在河塘边洗衣的两个女人走去。
“贞姐，筠姐，你们洗完了吗，要不要我帮忙？”王剑清说着，在两人之间蹲了下来。
“快洗完了，只有莲儿这件裙子没搓，用不着你帮忙了。”越素贞说。
“我也洗完了，有心帮忙，干吗不早来！”阮寿筠将洗好的最后一件衣裳放进了盆内，站起身直了直腰。
“莲儿呢，怎么不见她？”王剑清问。
“越老师，王老师，快！莲儿跌到水井里去了！快，快找医生！”丢弃了水桶的龙老八，抱着从井中捞起的莲莲来到了堤坝上，急匆匆地大喊大叫起来。塘边三人见此情状，衣服也不要了，急急向堤坝赶去。
王剑清的动作，到底比两个女人要快得多，不等龙老八奔出堤坝，他便飞身迎到了坝上。眼见孩子脸色青紫，眼睑上扬，他心知此刻孩子已经没了气，就赶紧从龙老八手上把她抱了过来，急伸左手掐住她的人中，然后低下头，口对口地为她渡起气来。当抬头见龙老八还呆站在自己身边时，他又急叫道：“快回学校，找医生准备强心针，我随后就到！”此刻，两个女人也就赶到了。越素贞一见女儿的模样，眼睛一黑，往后就倒。好在王剑清见机得快，不等她倒下地，便伸手拦腰将她搂住。
“筠姐，这儿太阳太大，你扶她慢慢回来，我得先走。”王剑清说完，让阮寿筠扶住昏迷过去的越素贞，自己抱着莲儿，起脚就走。
“喂，死娃儿是不能抱进庙堂的，不然，菩萨怪罪下来，那就不得了了。”几个看客知道他们是8中的教师，故意在王剑清身后叫嚷起来。王剑清并不理会他们，还是一溜烟似的往回赶。他刚奔到校门外，正好遇上龙老八带着校医、翠翠等一干人众从牌楼里急急赶出来，大家一会面，王剑清便抱着莲儿坐在了条石凳上，尽管这时石凳像是被火烧烤过似的烫得要命，可他也顾不了许多，仍用左手掐住莲儿的人中穴等着医生为其打针。
“翠儿别哭了，”看到翠翠在自己身前急得只是哭喊，王剑清就对她喝道，“你妈妈还昏倒在后面，赶快去看看！”当看到翠翠止住哭泣和刘英一道急急奔向坝塘时，王剑清突又想到地方上的人说的，“死娃儿不能进文庙”的话，而自己这样老抱着这孩子也不是办法，就又向龙老八吩咐，让他去木工场找张桌或木板一类的东西来。
校医给莲儿打了针，又听了一下心音，再翻过孩子的眼皮向眼睛看了看，发现瞳孔已经散大，便向王剑清摇了摇头，表示没救了。王剑清哪能理他这一套，一将孩子放在了龙老八扛来的课桌上，就一面为她渡气，一面用手在她的胸间不停地按压起来。这时候，不少的教师、学生及街邻闻讯后都赶来看望，却又全都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围着圈子当看客。
“我真该死，我真该死，我为什么不接着去担水呢？偏在这时怕热去休息。天啦，她问我要水喝的，我怎么就这么蠢呢！多好的孩子啊！”龙老八看着孩子的脸，心知她已无法再苏醒过来，就一边流着泪，一边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哭述着。听到他的哭述，浑身大汗的王剑清就又吩咐他赶去茶洞通知蒋奉楠到永绥来。他二话没说，起身就向人丛外挤去。
此刻，苏醒过来的越素贞被众人搀扶着回来了，她哭喊着要挤入围观人群，想再看看女儿的情况，但人们担心她见到莲儿的模样后又昏厥过去，就不顾她的哭喊，一面尽力劝说，一面强行把她架回了宿舍。让她躺上床后，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导起来。
校门口的古樟之下，躺在课桌上的莲莲，经过王剑清及校医长时间的抃挼，原本僵硬的身子已经柔软了许多，青紫的脸面渐渐变白，且还带上了稀微红润。看到这种情况，围观者中有人开始惊喜起来，还准备马上去给越素贞报喜。谁知过不多久，校医便停下手对王剑清说：“时间太长了，没用了，准备后事吧。”听了这话，王剑清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也停了手。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脑子空荡荡的，双眼呆看着莲莲的脸庞，虽是默不出声，但泪水和着汗水点点滴滴地滚落到莲莲的脸上、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