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按照常规,家家户户在吃年夜饭之前,都须先行祭祖——在堂中神龛前摆上斋粑豆腐、老酒“刀头”,烧香烧纸告慰亡灵,以求神灵的保佑。然而,在“‘辞愁’茶馆”中过年的人却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房子还是莫家的房子,“家先”是莫家的“家先”,他们在这里烧香烧纸没用处。尽管如此,但他们也有他们的办法,屋内不好敬神,他们可以到屋外去敬。
酒菜已在桌上摆好,越素贞就让女儿拿些香纸去对面土地祠里焚烧;并说自己香烧买得多,要蒋老成、杨全和玉凤姣也出门去给各自家里的祖先亡灵烧一些;她自己则带着香纸、“刀头”和老酒出了门,把一应东西置于城门洞出口处左边的墙脚——原滕放蒋奉楠尸身的地方奠祭起来。一时间,城门洞四角便燃起了四堆香纸。翠翠在土地祠祭了土地神后,也来到母亲身边,为燃烧着的钱纸堆添加钱纸。女孩子眼泪水毕竟很浅,她才往火堆中加了几张钱纸,泪水就无声地从眼眶中滚出。王剑清和杨医官本来不信鬼神,但看到他们做得如此庄重,也掺和着进来为亡灵加了一炷香,奠了一些酒。冬末的天空本就昏昏沉沉,加之烟雾弥漫,寒风卷搅着香纸的灰烬四下里游走,谁也说不清阴间的鬼神是否真的要在这时候来到人世间,缉取人们为之供奉的纸灰钱。
祭奠完了鬼神,大家便回屋用餐。各自捡好自家的位置后,越素贞便举杯相邀大家说:“各位兄弟姊妹,如今天下大乱,大家倍受磨难之苦。这一年来,我和我的家人也经受了几次生离死别,环境让我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好在得到你们这些好朋好友的帮助,一次次让我从死亡的边缘转了回来,我特别感谢大家!我们原本都是天各一方的人,是战争和磨难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现在都是一些身边没有什么亲人的人,如今坐在一起过大年,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来,为送走一年来的苦难干一杯!”说着,她带头喝干了杯中之酒。众人在她的带动下,也来了个一口干。
“余大姐讲得好!”杨全干了杯中之酒接了话,“我们现在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可惜耀哥还没来,不然大家可以来个杀鸡饮血结盟,以后不管谁遇到什么事,他的事也就是大家的事,谁要是欺侮我们哪一个人,就是欺侮我们大家,大家一起同他斗!”
“哈哈!杨老弟说得不错!”王剑清吃了菜,又给杯中酌了酒,“我们以后应当做到一人有难,大家相帮,大家团结起来与恶人斗。只是这饮血结盟,我看就不必要了,大家又不是想干什么大事的帮派。再说,抗战胜利后,大家又得各回各的老家,结盟有什么用?”
“是啊,要喝血酒你们男人喝,我见了血就恶心!”玉凤姣也发了话。
“喝生血不卫生,”杨医官也说,“只要大家情投意合,有事大家相助就行了,没必要喝生血。王教官说得对,喝血酒是帮会那些哥儿们干的事。”
“谁要喝血酒啊,可不要吓着我外甥女!”大家正说着,余敬耀就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进了屋。
“幺舅来了!我们才刚刚开始吃哩!”翠翠本是坐在长凳中间,见到余敬耀进屋,赶紧挪开身子让坐。
“你这死鬼,让我们大家等了好半天!”玉凤姣嗔道。
“吃年饭之前要先敬神,这需要一些时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余敬耀在翠翠身边落了座,红着脸回了玉凤姣的话。
“幺舅啊,玉姨听着得哩!她听到老屋堂前开饭的鞭炮响了好一阵了,眼巴巴地盼着你来,可你就是不到!”翠翠听了余敬耀的话后,便同这幺舅打起趣来。
“你丫头,乌鸦嘴!”余敬耀拉长了脸,拿起杨全为他酌满了酒的杯子,呷了一口酒说,“大过年的,几大房本家都聚在了一起,我不坐下和大家喝上两杯,难不成说走就走吗?”
“哎,大家不要笑了。翠儿,不许开幺舅的玩笑!”越素贞收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对余敬耀问道,“她幺舅,不知伯父母对凤姣妹妹的态度是怎样的,你在他们面前,是不是提出过你们的事呢?”
“啊,说是说起过,他们也认为,眼下还不宜把她接进屋。他们倒是提起了你和翠儿,说是让你们跟他们一块去过年,问你们为什么不去。”
“啊,你没给他们解释吗?”
“怎么没解释,我说有大伙在这儿,他们便没说什么了,这也才放我出来看看大家!”他挟了一块菜放进口里,“嗯,好吃好吃,大家吃吧,我可是第二餐了!”
“好吃就多吃点!”玉凤姣给余敬耀碗里挟了一大块蒸鸡肉,“照你说的,那他们几时才让我进屋啊?!”眉宇间,流露出了许多的不满和无奈
“他们说,要让你跟姓龙的找中人正式脱离关系;要不,等孩子下了地再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玉凤姣用手抹了一下腰腹,皱起了眉头。
“哎,这样好啊!”杨全嚼着菜插上话,“到时我们甜酒火酒一块喝!嘻嘻!”
“哎,幺舅,什么是‘甜酒火酒一块喝’啊!”翠翠见大家说到这里笑得神神秘秘,就向余敬耀发问。
“啊,这甜酒火酒一块喝么,是这样子的,”他把玉凤姣替他挟的鸡肉放进了口里,边嚼边说,“以后啊,你玉姨给你生了个表弟、表妹什么的一一啊!那时你得叫她舅妈了,是吧?这生孩子呢,是要天天吃这甜酒蛋的,有客人来看月子,当然也得让客人尝尝这甜酒蛋的滋味了,这就是‘喝甜酒’。这‘喝火酒’嘛——”
“到那时,我就同你幺舅摆设结婚酒宴,让亲朋好友来给我们证婚,这就要喝火酒了,”玉凤姣接过了余敬耀的话。
“哈!翠儿!”王剑清吃着就发了话,“这些你都不懂,还老在王叔面前充大,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吗?哈哈哈!”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谁充大了?你才充大呢?吁吁吁!”翠翠见到王剑清的得意模样,没好气地吐舌向他使了个白眼。
“哈哈哈!我们翠儿哪会充大!”蒋老成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发了话,“开学就要上初三了不是,初三是要去保靖读的吧!那儿没通公路,走的都是山间小道,从这儿一个来回就得花上整整两天。走水路更不消说,那得花上三个整天。如果人不大,那不是要哭鼻子吗?哈哈!”
“成叔也要拿我开玩笑吗?”翠翠瞪了眼,“我去保靖之后,就不会老是跑回来了!嗳——”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妈,把你的酒杯让我用一下!”
“你要酒杯干什么!”越素贞疑惑不解地把又已上满了酒却还不曾喝的杯子递给了女儿。
翠翠接过满杯的酒,双手端起站立起来说:“舅舅,舅妈,还有成叔,全叔和医生伯伯,我从没喝过酒,今天是过年,我也和大家干一杯。”说到这里她眼眶已现泪花,“翠儿日后若是去了保靖,要想回到茶洞来,肯定是不太容易的,可我妈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这里,翠儿实在放心不下。拜托各位叔叔,伯伯,舅舅,舅妈,日后多多关照我妈一些!我喝了!”说毕,她一口喝干了杯子里面的酒,直呛得让玉凤姣赶紧为她拍起背来。
众人见翠翠说得这样庄重,全然肃穆起来。杨医官也就趁此时候发了话:“这个用不着你翠儿担心,想我们大都是落难到这儿来的,相互帮助,理所当然。刚才大家不是说过了吗?大家一定团结互助,你就好好念你的书就是了!”
“这孩子!你出远门,妈还担心你呢!”越素贞也说了话,“我这里是用不着你担心的,不是有这么多伯伯叔叔,还有你幺舅一家子在这里吗,你该放心才是!”
“是啊,翠儿,你若不放心,以后每个周末,我仍到茶洞来看看,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到保靖来通知你!”王剑清也接过了话,“再说,你刘伯伯不会不注意她的情况的!”
“哎,你们都不必为我担心!”越素贞又接过话去,“以后有时间,让你王——哎,让你们王老师常去保靖看看你和英子。这里,你们实在是用不着挂念的!”
“哎,我已喝干了,你们也得喝啊!”翠翠顺过气来,并不理会王剑清和母亲的话,只是催促大伙也喝干各自杯子里的酒。众人没说的,又都站起来碰杯而干。
“翠儿你别发愁!”喝干杯中之酒的王剑清又说了话,“其他时间我不敢说,但下期的清明节或端午节,我一定去保靖把你接到茶洞来,让你们母女也好聚一聚!”
“这主意不错!”大家听了王剑清的话,全都赞扬起来……
茶洞“‘辞愁’茶馆”中的人们是这样过年的,而峨溶乡间龙文池家过年的情景,却又是另一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