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刀黄去世以后,黑狗却并没有像上次温玉秀去世时那样,以采用炼狱式的绝食方式来表达它对失去主人的悲伤,和甘愿与主人一同赴死的忠诚。这一次,它虽然也心怀悲痛,面带忧伤,两眼含泪,但它却是该吃时就吃,该喝时就喝。
当然,它也感受到了,作为一条狗,吃喝本就是自己的本能,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生存的方式,但这些天里,它却把吃喝当成了是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职责,是自己必须得完成的一项任务。虽然吃着喝着已经没有了平常日子里的那种紧迫感和幸福感,有时还真的感到很难下咽,但它仍然以坚强的毅力把它们强咽了下去。因为,它总感到,在男主人去世之后,它还将要身负一项新的使命。
第二天早晨,在东山上的太阳升上树稍一箭之高的那个时刻,剃刀黄的安葬仪式结束了。在温玉秀的坟旁,随着一座新坟的冒出,他的儿女们眼望着它,从此以后,它就将是他们心目之中的父亲了。
这次安葬结束之后,他的女儿们并没有像上次母亲的安葬结束时那样,都争先恐后地捡拾起一根树丫,拼命地往家里跑,以企求自己能够发财。他们纷纷聚集在父亲的墓碑前,低垂下自己的头,洒落下几串热泪,几串哀思。随后,他们凝视着父亲的墓碑,思索着父亲为何要在自己的墓碑上雕刻上“空巢”二字。他是以此来表达出他和母亲最后所度过的那些岁月的空寂孤单吗?他是觉得他和母亲生前所生活过的那间屋子就像是此时他所长眠着的这座坟墓一样,是一个空巢吗?
应该说,他们是完全按照父亲的遗愿请工匠师雕刻出了这块墓碑来的。碑身上面的左边,是一枚大大的古钱币图案。雕刻师雕刻得十分细腻,那钱币的轮廓分明,镍面清晰。镍面上的主要内容是,左右两边是农民在耕着地,上下却是他们正在收割;在它们的中央,还雕刻出了一个小圆圈,里面是一位手拿剃刀的老者,正在做剃头状——
他们有些惊诧起来了,这个手拿剃刀的老者就是他们的父亲吗?或者说他就是父亲的化身?难道,这个雕刻者认识父亲?至少,他们都觉得,这位雕刻者和父亲之间,已经有了某种心灵上的灵犀。
在镍面的空白处,还雕刻有“清”和“乾隆”字样,表明雕刻的是一枚清币,字虽不大,却也勾画了了。整个镍面呈绛紫色,字却着朱红色。
在古钱币的右边,是一个“心”字形图案。那“心”却雕刻得比硬币略小,他们看着它也没有那枚古钱币雕刻得好。因为它有些变形了,而且还过分夸张地突出了那心冠上的血管,使它看来像个漏斗。而且,从那血管中流进去的也不是血,而是一些由大变小的钱币,到最后落入心底,却成了一些如碎石一样的颗粒了。他们觉得这“心”字的里面不该装这些,而应该雕刻上一个“爱”字。而且,整个“心”字看起来也不大像“心”了,而像一个钱袋子,甚至于更像一个因为装了太多食物而被撑得变了形的饿汉的胃。他们觉得父亲生前并不怎么看重钱,雕刻师这样雕刻,是不是误解了父亲的意思,甚至还显出几分对父亲的亵渎了。
以上两个图案都采用了凸雕,即背景凹进去,主体内容凸现出来。在它们的下面,是两个大大的“空巢”二字,字体横向排列,而且略做了一些变形处理。字的上半部分略小,挤靠得较紧,到下面便渐渐舒展开来,显得疏朗而飘逸,给人以一种轻松之感。两个字采用的却是凹雕,字的笔画深陷进去,着黑色。字的四周用一个凸雕出来的梯形的框架围框着,也着黑色。“空巢”两个字十分醒目,而整个字面,看起来却像一间阴暗的屋子,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巢。
父亲执意要为自己立下这样一块墓碑,真让他们难解其意。除此而外,整个碑面上再无一字,他们觉得也有些遗憾:至少,还应该雕刻出父亲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吧?但既然是父亲临终交代,他们也感到无可奈何。
正在大家感到这块墓碑有些云遮雾绕之时,闫诚和黄杰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前些日子,闫诚去了邻省的一所重点学校学习考查。这本该是校长的活儿,因为学校正忙于一项建修工程,校长脱不开身,他便很有自知之明地顶替他去了,他觉得这是他当副校长的职分。昨天晚上,黄杰恰好也赶到了他学习考查的那座城市,给他打了电话,他才知道老岳父病重。他们在那里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便打了一辆车,直接赶回来了。可是,他们仍然晚了一步,他们没能见到剃刀黄的最后一眼,却只见到了一座刚刚冒出来的新坟。
一来到坟头,他们便齐齐地跪在了地上,悲痛欲绝地高喊道:爸,我们回来晚啦!作了几个揖后,便把头久久地叩在那地上,大哭了起来。
他们的到来,自然又引发出了众人的新一轮悲恸狂潮。一时间,山河失色,天地同悲,只一会儿功夫,就齐刷刷哭倒了一大片。就连那条黑狗,也流出两串眼泪,发出了令人心碎的汪汪声一片。
随后,众姐妹上前,搀扶起黄杰和闫诚来。黄杰一一地叫过众姐姐、姐哥,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可是,当他一看到父亲的墓碑,他立马就表示出了强烈的不满,他质问道:怎么给父亲立了一块这样的碑?这是谁的主意?众人纷纷说道,这是按父亲的临终遗愿立的。
众人的话不但没有消除黄杰心头的不满,反而还激发出了他心头更大的悲愤,他一边说着:怎么能全依了他呢?得马上换掉,另立一块。一边往前跨出了两大步,似乎马上就要撤除那块碑来。黄英惊叫道:黄杰,不可乱来!惊扰了父亲,你的心能安吗?
闫诚走上前去,伸手抱住了黄杰的肩,对他说道:黄杰,别冲动,先仔细看看这块碑,它寄托爸的深意呢。黄杰嚷道:什么深意,你看那个“心”,雕刻得像个什么样?就像一只将要撑破的肚子嘛。
闫诚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恰好正是爸的意思呢。爸是在以这种方式警示我们,对于钱财,我们切不可贪心,如果我们妄存了贪婪之心,迟早,它回报给我们的,就是一座“空巢”。
众人听了,似有所悟,觉得闫诚说得有理,这应该就是父亲执意要立下这块墓碑的本心了。大家不由得低下了头来,方感到老父亲的用心良苦,真可谓父爱如山啊!他们又纷纷垂起泪来,唏嘘一番,感慨一番,哀悼一番,对老父亲的敬意、爱意,又深了一层。
可闫诚在说完此番话后,不觉却红起了脸。想到汪长明和黄菊现在的结局,想着自己目前所面临的绝境,他觉得还是老岳父见识深呀!想着自己如果再往前走上一步或几步,那等待自己的,不正是汪长明和黄菊的结局吗,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感到此时的自己,正是那悬崖之上的马呀,老岳父的这块墓碑,才是紧紧勒住了自己的那条缰绳。
随即,他又感到庆幸。他觉得这段时间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着一根拯救自己的稻草,今天却在这里找到了。他心里油然升起对老岳父的深深的敬畏,一股痛失亲人的悲伤之情如鲜血般喷涌出他的心头。他双膝一软,又长跪在了老岳父的面前,撕心裂肺的喊一声:爸!就昏了过来。
黄杰赶紧扶抱起他,众人纷纷又摇又喊又掐人中,他才慢慢地转醒过来。当他一睁开模糊的眼睛,他首先清晰地看到了,黄蓉那饱含着泪水的双眼,正紧张地注视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