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苹赶到母亲的坟头时，黄蓉睁开了她有些慵懒的眼睛。窗外白亮亮的光让她有些难以适应，也让她大吃了一惊：哎呀，自己睡过头了。她赶紧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八点过了。想着老父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在等着自己了，她有些歉意，赶紧穿衣下床，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就匆匆地赶回家去。
太阳已经有几分刺眼了，街道把微风汇聚起来，习习地吹拂着她的脸面，使她感到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昨晚的一觉睡得真香，一个人睡着，也觉那春宵苦短。她有些后悔没设置闹钟，因为从今天起放假了，她觉得晚起来一点也没什么的。想着自己已经年过不惑，还这样思睡，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来到家门前，却见门还紧紧地关着。难道父亲今天也思睡了？或者，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今天会晚起，此时还正在灶前做着早饭？黄蓉禁不住有些后悔，自己路过街面时，没有顺便买些早点。她没有喊叫，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走了进去。父亲没有迎出来，倒是那条黑狗迎了出来，黄蓉看到它两眼汪汪，含着泪意，不由得一惊。黑狗却焦急的拉拽着她的裤腿。来到床前，她看到父亲还躺在床上，便着急而关切地问道：您怎么啦，爸？是不是病了？
剃刀黄只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想再睡睡。
她感到父亲的声音变了，不像是从父亲的嘴里发出来的，她禁不住四处张望起来，想看看父亲声音到底是从哪发出来的。
她想扶起父亲，剃刀黄却摇头拒绝了，他说：清明节快到了，代我给你母亲烧点纸吧。
黄蓉虽然确证父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很可能是中风或高血压引起的瘫痪。她万分难过，也万分焦急，但是，她还是乖乖地听从了父亲的话，去给母亲烧化纸钱。她深知父亲的脾性，违背他的意愿只能让他更加难过。
她找来一个面盆，先点燃了几张散纸，再把其余的一张张撕开，添入到盆中。一阵干风吹了进来，把燃烧着的纸钱和灰烬卷成一个个圆圈，飞扬得老高老高。黄蓉不由得想到，看来母亲真是缺钱了，或者是她想我们了，明天该去母亲的坟头给她烧纸了。
剃刀黄却有些地含混说道：老伴，快给儿女们托个梦去吧，让他们千万息了那贪婪之心，别再妄生吞象之念，本分做事，方可平安做人。他说得十分吃力，中间几次停顿下来，急急地喘气，直听得黄蓉潸然泪下，泣不成声。拳拳父母之心，她今天才似乎是懂了。
纸钱红红的灰烬还在面盆里跳跃着，黄蓉已经顾不得它了，她赶紧来到户外，避开父亲，紧急地拨打了一二○和黄英、黄芸和黄杰的电话。当她正准备拨打黄苹的电话时，她看到黄苹人已经走了进家门，但这次，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人还没到，声音就响起来了：老太爷，我回来啦！她有些垂头丧气地直接走进了屋子里。
当黄蓉快步赶到家门口，她听到黄苹正高声说着：老太爷，你也在给老太婆烧纸呀，刚才我也去她的坟点烧了，好让老太婆保佑我，早点拿回那一百万……黄蓉赶紧趋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她，指了指床上，黄苹才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剃刀黄，赶紧住了口，上去摇着他的手，哭喊道：爸！你怎么啦？
可黄蓉还是晚了一步，黄苹的最后一句话虽然还没说完，但剃刀黄还是敏感地感受出来了，自己的这个女儿，也掉进了钱的陷阱之中！他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想着自己身为父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们一个个犹如那扑火的飞蛾，自毁在了自己的欲望之中，他既心急如焚，却又万般无奈，一时间不由得心灰意懒，万念俱灰。他没有理睬黄苹的话，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
当一二○赶到后，一位医生来床前，看了看，只简单问了剃刀黄几句，然后就走了出去。他神色凝重地对黄蓉说：老人家是瘫痪了，可能胪内还出了血，现在不能动，一动可能马上就有生命危险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就地卧床输液治疗，先止住胪内的血。黄蓉听了，除了流泪，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剃刀黄在儿女们焦急的陪护下，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地度过了他的最后几天。在去世的前一天，他曾有过一段较长时间的清醒。他看了看床的周围，非常吃力地抬起右手，勉强伸出了食指和中指，再把大姆指搭在它们上面。黄蓉马上明白过来，父亲是在说他有七个儿女。她强装出一副笑脸，说：爸，哥和小弟，还有二姐和汪哥，他们正在赶回的路上，马上就会到了，您就安心养病吧。
剃刀黄却轻轻地摇摇头，他知道他们回不来了。当黄英想用棉球沾洗去他牙齿上的血丝时，他紧紧地闭上了嘴，表示不需要了。随后，他示意孩子们扶坐起他。他一边喘息着，一边吃力地交待起了后事来。
他吐出的第一个词是：从简。大家明白他的意思，纷纷点头，表示一定按他的意思办。在挤出了一丝会心的笑意后，他吐出了第二个词：墓碑。随后用手画了一个圆圈，再画了一个不怎么圆的圆圈，弄得大家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他们也不敢多问，只能含泪点头。可剃刀黄却闭上了眼，显得十分焦躁，两滴混浊的老泪从他紧闭着的眼皮间挤出了来。他在为儿女们不明白他的意思而难过。直到黄蓉把嘴凑在他的耳边，说：爸，在你的墓碑上刻上一枚钱和一颗心，是吧？
剃刀黄蓦然睁开眼睛，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想伸过手过去抚摸黄蓉的脸，可他的手却力不从心。黄蓉赶紧凑过脸去，紧紧地贴着他有些冰凉、布满沧桑的脸。其他的女儿、女婿也都一一地贴了他的脸。女儿、女婿们的脸上虽然都挂满了泪珠，但剃刀黄却觉得非常温馨，非常幸福。接下来，他却奇迹般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在钱和心的下面，刻上两个字——“空巢”。
空巢？大家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剃刀黄点点头，重复道：空巢！接着便头一歪，又昏迷了过去。让他的女儿、女婿们肝碎肠断的是，他这次昏迷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自然，剃刀黄的去世，引起了众女儿、女婿无限的悲痛，无尽的哀思。他们这次的感情是真挚的，也是持久的。他们一个个都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在整个丧事期间，他们都是一脸悲怆，一脸肃穆。虽然他们还不大明白老父亲墓碑的寓意，但他们严格遵从了他的遗愿，从简办了丧事，为他立下了一块灰白色的大理石的墓碑。
在举行葬礼的头天下午，除来了几桌亲戚之外，还是来了三位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客人。老镇长一来到剃刀黄的灵柩前，就动情地高喊道：老哥哥，你就走了，你就真的忍心让我从此蓄了那和尚的头呀？引得剃刀黄的众女儿、女婿们又是悲从心涌，痛从肝出，泪如雨下。他们觉得老镇长的这声发自肺腑的喊，比母亲的哀悼仪式上那位拿着麦克风的女高声带有表演性质的呼喊要真诚得多，感人得多，也入耳入心得多，虽然她那天的表演也比较到位和真切。
第二位让他们感到意外的客人就是舒欣的爷爷了。他胸前佩带着步话机，有些佝偻地来到灵前，默默地注视着剃刀黄的遗体，双手合什，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抬起头来，用他那长茧的老手抹了一把老泪，再颤抖着按下步话机的开关按纽，泣声说道：黄师傅，现在我们在乡下干活不孤单了，可以随便地摆着龙门阵了，可是你……他没能说下去，哽咽住了。黄英、黄芸赶紧上前，扶着他在外面就坐了。回到灵前，大家又是一阵泪如泉涌，失声恸哭。
这第三位客人就是刘志林了，众人都以为他是来看热闹的，可他却夹着拐杖，一跛一跛地来到灵前，先看了看灵柩里的剃刀黄，再看了看蹲在灵柩前的那条黑狗，噏动了几下有点发黑的嘴唇，有些含混地说道：剃刀黄，好人！黑狗，好狗！然后竖起了他的大姆指。
那黑狗眼睛怪怪地看着刘志林，这次，它并没有因为听到了刘志林的表扬就撒娇卖宠，而是面露出几分不满，目含着几分凶光。它也觉得自己的主人是个好人，但对刘志林把它的主人和它放一起相提并论，它觉得这是在骂它的主人了，这既是对主人的亵渎，也是对逝者的大不敬。它认为刘志林已经超出了为人的原则，他的话也超出了它所能容纳的底线了。它在怔着，思考着是否给这个可怜而又可恨的家伙来上一口。
不过，这条黑狗可真是误会和冤枉刘志林了。他说的可是自己的真心话，在他的慧眼看来，这剃刀黄确实是个大好人，小的时候，他还欠过他剃头的钱呢。不过那时谁家没欠过？用剃刀黄生前自己的话说，当年人们所欠下他的剃头钱，收拢可以用箩筐装的。剃刀黄的这句话，可说得一点不夸张呀。只是有些当年欠钱的人可能忘了，或者说是故意地忘了，可他刘志林却记着呢。再就是对这条黑狗，刘志林也是真心的夸它：它不势利，也不阿谀奉承，当别人都以一种鄙视或可怜的眼光看他时，它却总以一双平常的眼睛看他，这让他那颗总是怀有敌意的心，也曾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善。更重要的是，它忠诚，无论主人是荣是贵，或者是贫是贱，它都总是一样地忠于职守，不离不弃。对于这一点，放眼当今社会，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刘志林的话不但引起了狗的误会，也引起了人的误解，这既让当时现场的人们感到尴尬，更让剃刀黄的亲人们有些愤愤不平了。不过，刘志林没有理会别人投向他的那些充满着敌意的目光，他对着剃刀黄和那条黑狗各鞠了一躬之后，便一跛一跛地走出去了。在众人的愤愤不平中，黄英最早反应过来了，她顺手拿了一根卤猪蹄，并从包里掏出两百元钱来，便望着刘志林的背影追了上去，她叫了他一声：刘叔！
刘志林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先看了一眼黄英手中的钱和猪蹄，这次他的眼光是柔和的，他抬眼感动地看了一眼黄英，没有接钱，只是抓过了那只猪蹄，放在嘴里，撕咬下一块肉来，一边咀嚼着，一边转过了身去。黄英看着他前倾的背影，随后听到了从他的嘴巴里嘀咕出来的被他咀嚼得如同猪蹄的碎渣一样的话语：好人，好狗！好狗，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