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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流血

她试过几次,我的意思是,她并不是真的想到去死,而是觉得理所应当这样做。

家里的刀太远,要下楼去拿,那刀是大人们打架用的,梦露不要使用和他们一样的工具,在桥段上不想和大人们有一点雷同。她把房间里的茶杯包在厚实的浴巾里,放在地上,然后重重地坐上去,9岁的小女孩,身体不够结实没多少重量,坐了好几下,又用木盒子砸,浴巾里的杯子才塌了形状,她捡起其中比较锋利的一块碎片,放到手腕上,定睛看了看隐藏在又薄又透的皮肤下面的组织,有几根叫不出学名的靛蓝色泛紫的条形物,那就是血管吧。

她用碎片在上面一划一划,动作像是秦天小时候用画笔沾了快要干了的颜料,用力地反复涂在画布上一样。可现在,那颜色就是干涩的,不饱满,手腕上一直流不出血来,也许是这碎片根本就没有任何杀伤力,她的呼吸紧张了起来,动作由划变成使劲的割。碎片的确不够锋利,爸爸从日本买回来的杯子烧制得太厚了,什么都割不断。又或许,人的生命虽然很脆弱,但也顽强,想死远远没有想得那么容易。要割断树皮搓成的麻绳尚且要费一些力,何况是制成万千根麻绳的这只手腕里的血管呢。梦露的手腕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紫红色的细纹,每一条细细的纹路里布满了红色的小沙粒似的红点。那些凌乱的纹路交错着,显得一点都不得要领。非常痛,但是不奏效。梦露放弃了。她在今后几天戴着宽大的塑料手环,掩盖着这一次对死亡的尝试,想着等智力再发育一些,找一个更为聪明、有效率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她来说,对死亡的亲近并不意味着终结绝望。那不是结束,而是她天生就带有的生活方式。这是梦露的第一次自杀。

第二次尝试是在15岁。那年秦岩的生意触角伸到了东南亚去,回来时带了很多据说疗效很好的药品,有降血压的、补充微量元素的、提神的、补充精力的,还有安眠的。梦露早早查过资料,安眠药如果服用过量,人很可能永远睡下去再也不用醒来。这可比砸杯子、割血管要省力得多。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怎么拿到这瓶药。此类稍微带有敏感性的东西一定是放在主卧室里的床头柜里的,必须找个没有人的时刻溜进去。这点想法为梦露第二次对死亡的尝试多了一些刺激感,她幻想着自己成为劫富济贫的神偷,穿上黑色的披风,夜里的海风吹过她的身体,静谧的月光下,只有她快速窜上跳下的身影,留下一个朱唇的笑,销声匿迹在人群里。然后打开神圣的小药瓶,一饮而尽,将生命永远定格在美丽初放的年纪,浪漫地死去。

要想拿到那小药瓶其实并不难,只要躲过一个人就行——田嫂。她总在家里的各处角落转悠,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挥一挥,一举一动都难瞒过她的眼睛,除了一样东西可以暂时擎住她的注意力,将她矫健移动的双脚按下暂停键——电视剧。梦露拿出一部曲折浪漫的《梅花三弄》DVD,放入机器里,男女主角美好的脸庞出现在60寸的电视荧幕上,新鲜的葡萄鲜嫩欲滴,最容易吸引到附近的蛇。田嫂很快闻声而来,站在梦露的身后,双手织着毛衣,两眼盯着剧情,田嫂的一心二用一直是让全家人都佩服的一项能力。梦露看了一会儿,故作疲态出来,将嘴巴张得很大“啊——困了,该睡了呢”,她没有关电视,只是把音量调得小一些。看,你可以继续看哦。然后上楼去了,她在楼梯口确保田嫂正看在兴头上,悄悄潜进了主卧室里,直接朝床头走去,通常男人睡左边,女人睡右边,她直接拉开了放在左边的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七八个药瓶,里面有卫生纸、几支笔、笔记本、火柴,她的手避开了一盒***,“sleeping pill”,她立刻拿起来放进衣服里,别在裙子后腰的锁边,慢慢从房门后挪出来。朝田嫂张望了一下,田嫂看的非常入迷丝毫没有在意楼上的动静。然后感叹自己太小题大做,眼前的田嫂完全不能算是一个对手,用男欢女爱的幻象就可以将她完全制服了。

等到了深夜,梦露的心一整天都没沉下来一刻过,她等房门外的灯都熄灭了后,打开小药瓶,倒出来一看只剩十几颗,她一口气全都吞了,房间里没水,她就着牛奶将白色的小药丸从喉咙顺利运送到了胃里,然后躺下,端详着小药瓶上写着的字。家里来的英文老师也不完全没有用,她每一个英文单词都看懂了,“organic”,“no harm”,“healthy”,不过就是一些形容词,没有特别的。梦露又去看了看配料表,大部分都是植物的名称,很怀疑这些看着无害的绿色植物是不是真有杀死人的能力。过了半个小时,她觉得身体变得很重,一直往床垫里面陷,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糊,像晃动的茶色布丁,她闭上了眼睛,药物的作用容不得她想出几句遗言。全是虚空的,没有梦,连黑暗也没有……

这一切伴着田嫂的吸尘器声音彻底破灭了,这是梦露最讨厌的噪音,即使田嫂是在客厅里吸尘,听起来也震耳欲聋,这是小时候在工厂里听太多切割机声音留下的后遗症。梦露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好好躺在秦家的床上,只是沉沉地睡了很大一觉,居然睡了11个小时。她醒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认为是田嫂的打扰让自己不能顺利地死去,这就是用电视剧困住田嫂要遭到的报应。

梦露起床后,再一次悄悄潜进了主卧室,从左侧的床头柜抽屉里拿走了另外两个药瓶,这样秦岩就不知道被偷吃了的是究竟是哪一瓶。

这一次尝试又消耗了她不少精力,安然过了好几年,这几年梦露几乎再也不给田嫂播放任何一部言情剧了。

前面两次看似危险的尝试,其实和真正的死亡都还相去甚远。而现在,她其实不再有轻声的念头了,却和死神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亲密较量。

一开始是鼻子,打开了储存血水的龙头,这才叫真正的流血,血从鼻子里欢畅地流出来,带着血液本身的重量,往下坠,完全没有门路去止住它地球引力带动的流向,梦露抓起一把卫生纸来堵着鼻子,很快卫生纸变成了一堆被透透染红了的球,她又跑到卫生间里去拿纸,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血球,红色溢出来踩得到处都是。用更多的纸还是不能堵住,房间里已经没有纸可以给她用了。梦露拿起枕头,用最厚的一角捂住鼻子,不,还是没有用,她能感受到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在迫不及待地涌向一个出口,她用力地堵住鼻子,枕头堵住了呼吸,她吃力地用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涨红了眼睛,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她下意识用手揉了揉眼角,一看揉过眼睛的手上全是血,血从眼睛里冒出来了。再接着,她什么都看不到了,睁眼全是血色的模糊一片,她又紧闭眼睛,试图阻止血从眼睛里乱流。心想自己不会被这么容易地放过,果然,喉咙里有一堆粘稠冰软的物体在窜着往上涌,那味道太腥气恶心,她忍不住丢开枕头吐了起来,吐出一滩半凝固的血块,连带着未凝固的血液,喉咙里依然有血的气味,梦露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太恶心,太血腥。好莱坞那些血腥的动作场面要是真的发生了,是这么让人难以接受,虽然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但真正面对这自己制造的这场面还是触目惊心,原来自己从未如此真实、客观地面对过自己体内的一切。

眼泪也呕了出来,身体一用力,血再也止不住了,鼻腔里、嘴巴里、眼睛里,梦露的五官没有一个闲着,都在排泄着鲜血。一个人的身体里装得下几公斤血液,如果真的松开了放血的闸口,这倒计时可以设立多久呢?前两次自杀的失败在这一次都被弥补了回来,她人生中的一切事物发生得都这么心血来潮,而死亡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地让她完成呢?前两次欠缺的壮烈,全部积攒到了今天。梦露的脑子空了,什么想法都没有,双手开始抖,她下意识用手触了触自己的脸、臂膀、脖颈,感受最后几秒活着的身体。她摊坐着动弹不得了,越来越感到手指和身体已经不成一体,慢慢的,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枕头和被单上已全是血印,房间里眼到之处没有一块可用的干净的堵塞物,把已经染上血的拿来再用,只怕会把脸抹得更脏,再说,布料上染上太深的血渍不容易洗,还会有异味,以后再用的人心里说不定会忌讳。梦露不再想着去止血,开始说着胡话,颤抖蔓延到了全身,头以下的部分统统感觉不到了,好像开始灰飞烟灭了,人轻飘飘的,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感觉血还在持续往外流着,顺着脸淌到地上,像山间的小溪,涓涓可爱,那是另一个世界张开了迎接的怀抱。梦露奋力伸出右手,想去摸窗外的阳光,更想触及些什么,萧和最喜欢冬日里的暖阳天,他说这光不刺眼,适合梦露。梦露失去了意识,同样来不及想一两句遗言,连哭都没有时间。

萧和来到时,离梦露晕过去七分钟。幸好当时临近退房时间,服务员开了门,吓得魂飞魄散,桌上的手机不停地响着,服务员不敢看梦露,拿了电话跑到房间外面接:“死……死人了!”萧和发疯似的冲进房间里,看见躺在血泊里的梦露,像是把心脏从身体里连根拔起,第一个念头就是她一定活不成了。她的头发浸泡在血水里,上衣、裙子、床上、地毯上,全是血,这小小的房间,她用自己的红色的生命力圈了一大块地方,房间里都是血气,原来血闻起来是这种味道,腥甜、冰冷,像被雪覆盖、然后慢慢融化的铁锈味道。这味道并不恶心,梦露炸裂了自己的生命力,整个绽放开来,她没有一天想活,这是她最真实、残酷的自己。萧和的心在这一瞬间死了,从血泊中抱起梦露,像是从水里拎起泡着的衣服,还会呼啦啦地淌水,血液已经冷却,萧和看着梦露的脸上没有了活人的血色,眼泪大滴大滴出来。梦露才刚刚发现新世界,这新世界就将她残忍地结束了。“医院!医院!”萧和马上回过神来。在抱她下楼的路上,救护人员也刚好赶来,从萧和手中接过了已经染了色的梦露,酒店的楼道间,所到之处,也全是血。一行人飞速往医院赶去。

再晚那么一会儿,哪怕就五分钟,梦露绝对活不了了,医生这么跟萧和说。好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其实血流就已经在慢慢停了。梦露被送往手术室里后,血液被大袋大袋地重新灌注进她的身体里。还好,死神又一次没有接纳她。

由于失血过多,梦露被救后昏迷了很久。萧和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揉碎成渣滓,然后跟着梦露流失的血液抽空了。为什么她在最后一刻没有求救?为什么她没有想到自己?梦露向往死亡,并且这死亡里没有萧和。萧和既是悔恨,又是愤怒,不该让她一个人去的。守在她的床边,心疼到了绝望的地步,不管心里有什么样的情绪,他都不忍心再往这具虚弱的身体上强加了。他只想守在她的床前,用手温暖她输着液的冰冷双手,用体温为她营造温暖的梦。

突然大量出血的原因医生说不清楚,但梦露平常确实有流血的毛病。萧和第一次觉得自己多年累积的逻辑和知识是这么不堪一击,世界上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被合理解释的。

萧和守在病床前,即使要去洗手间也会让护士进来帮他看着梦露,生怕她会再一次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不小心被什么未知的力量给夺走。跟昨天一样的阳光洒进病房里,温柔又明媚,但闻起来却只有消毒药水的味道。萧和轻轻揉搓着被针水注满的双手。她的手指往被子里缩了缩,“醒了?”梦露的眼睛微微睁开,顿了一顿,等认清自己所在的是病房而不是天堂时,她看到了萧和。

“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就在昨天,大团大团的棉花被塞进梦露的鼻子里,都快塞到了脑门,撑得整个脸都肿了起来。然后又把棉花从里面拉出来,梦露现在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很疼。她的全身被酒精擦拭过,还插得管子,她觉得自己被改造成了机器,难受得说不出话,嘴巴微张却半天发不出声音。

“你如果感觉难受,就眨一下眼睛。如果感觉好些了,就眨两下。”

梦露看着萧和一身血迹的狼狈样子,努力地眨了两下眼睛。

萧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叫来了护士。“已经醒了,没有事了吗?”

护士检查了仪器上的数据,梦露的眼睛此时已经可以完全睁开,“没事了。如果再有哪里不舒服随时叫我们就行。”

“真是太谢谢了!”转身又握着梦露的手,与她对看着,他好像许久没有看过这瞳孔一样,耐心地端详着。

“喝水吗?”

“不……”

萧和感激着上天对梦露的仁慈,没有注意到背后的门开来。一阵凉风吹了进来,他扭过头看见秦岩和程莹莹进来了。两人呆呆地站在门口,先是看到无缘无故被送进医院的梦露,然后才看到了站在她床边的男人,“萧……萧?”

程莹莹轻轻走到病床边,梦露看到妈妈越走进越放大的瞳孔就知道她现在看起来是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虚弱。“梦露……”程莹莹的眼泪一涌而出。“究竟怎么了!怎么了好好的就进医院了呢……”梦露想抬手擦干妈妈的眼泪,但实在没有力气,她的眼睛转向萧和。萧和对程莹莹说:“梦露昨天,流了很多鼻血,好在发现得早,现在已经没事了。”

“流鼻血?哪有人流鼻血流到要住院的地步!”她摸着梦露的额头,又看了看始终握着她的萧和的手。继续看回梦露,想问些什么,又觉得现在没有什么比女儿的身体更重要的了。

“现在还有没有事?”秦岩站在床尾,看着女儿在一夕之间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的单薄身体。爸爸眼里闪烁的泪光是梦露最受不了的,但他的这句话明显是在问萧和。

“没……事……”梦露几乎是用气息说出的这两个字。

“她说没事了。”秦岩听萧和替梦露的回答,看到他毫不忌讳地在自己面前紧紧握住了他女儿的手,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萧和从梦露出事一直陪她到现在,反倒自己和程莹莹成了来探病的人。心里泛起一阵从久远的记忆里飘来的萧瑟。

梦露幽幽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程莹莹惊慌地叫着。“没事,她或许是太累了,她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刚才能睁开眼能说几个字已经很不容易……”萧和再示意程莹莹看了看放在床头的仪器上显示的数据,“心跳和血压都是正常的。已经输过血,也没有大的伤口。不用担心。让她再睡一会吧。”程莹莹和秦岩一时都说不出话,女儿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他们的距离隔的这么远,两人都觉得自己像是外人一样不明就里地站在这里,反倒是外人萧和知晓所有情况。

“我们见过,是吗。”秦岩对着萧和的侧影说着话。

萧和把梦露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转过身说:“我大概在7,8年前见过秦总”。随后安排两人坐下,然后又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了两人对面的中央位置。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让两人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你叫萧和?我有点印象,当时最年轻的那个,你后来去哪里发展了?”秦岩问。

“我后来拿到了奖学金,去国外又读了几年书。和同时期的校友在国外有一些合作,创立了一家金融公司公司,做得还可以,回国已经5年了。”

“喔……喔。那,你跟梦露一直都联系着吗?”秦岩想了想梦露和苏穆的事情,又否决了自己的推断。

“我是去年才又见到梦露的。那时我投资的项目与梦露所在的公司有合作,去了才发现梦露居然在那里。”

“那……”秦岩在混乱的思路里搜寻着他作为一个父亲该质问萧和的问题,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他抵抗着自己语气中的怯懦却无济于事,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此时会觉得自己才是外人。萧和已经不是7年前那个只做事不说话、靠资助金上学的毛头小子了。眼前的萧和,虽然看起来很狼狈,但是在高脚凳上坐得挺直,梦露在他的身后看起来睡得是那么安然。仔细一想,他有多久没有看过女儿入睡的样子了?她总是睡得很晚,又起得很早。萧和身上还沾着梦露的血,他却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秦岩明白了萧和守护着梦露的方式,只觉得愧疚。

“秦总。”

秦岩由于被突然打断了思路,他诧然地看着萧和。

萧和深吸一口气,像是卯足了决心,说:“这些都不重要。我在8年前见过梦露一面,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喜欢她了。所以我才离开秦家,我本来想好好努力以后再回来找梦露。这几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后来我回国了,慢慢也把梦露单纯地当做一个梦。谁知道,上天又让我碰上了她。她具体经历了多少事情我不知道,但是看着她的时候,我只知道,我想陪着她,我不想再让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我在这里正式向秦总您要一个准许,请您让我照顾她。”

“可是你,你怎么可能8年前就喜欢她呢?8年前,她才……她才14岁呀!”

“我也说不清那样的感情是什么,梦露当时看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们早就认识了。每一次看见她崩溃,我也崩溃了。”

程莹莹一头雾水,梦露赶赴聚会前的凄厉表情浮现在脑海里,她和秦岩一样沉默了。萧和静静地等待着两人的回答,不时回头看了看梦露,确保仪器上的数据正常。

“我待会儿去拿件衣服来给你换上……”秦岩说。

萧和激动地看着秦岩,“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秦岩的眼睛湿润了,郑重地拍了拍萧和的肩膀,“别让她下次睁开眼看见这个,其实她是怕血的……”

秦岩深知和程莹莹守在这里对梦露起不到一点作用。程莹莹抹着眼泪跟着秦岩回了家。病房里恢复了只有梦露和萧和的安静。

张嫂下午带来了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具。本来做好了饭菜,萧和却说味道太大让她去买了面包。梦露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闻到淡淡的面包香,如果真有天堂,她认为就是这样的味道。她一微微转头就看到穿着素净的亚麻衬衫的萧和,背对着病床吃着面包。听到张嫂在洗手间里收拾的声音,想起了自己躺在血泊里的一幕,又看看萧和,想到自己一定把他给吓坏了。

“我那天是不是很美?”

萧和转过来,先是因为梦露的语气恢复了正常而高兴,那笑容开展到一半就熄灭了形状,

“别胡说!”

萧和开不起玩笑的样子让梦露笑了。笑声扯着胸腔,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看你还开玩笑。”说着端来一杯水喂梦露喝下。不知道是因为很久没有喝过水,还是自己嘴巴里还残留着血的味道。梦露觉得喉咙里甜甜的。喝了一半就不喝了。

她想坐起来,可是腰使不上力。萧和见状,将病床的后背调节到可以撑起她坐起来的高度。萧和的右手撑着梦露的后腰。这一病又让她失了很多元气,她的脊骨从后背突出,皮肉变得更紧实了,紧紧贴合着身体里的内脏,硌得他心里酸疼。

“这样可以吗?”

“嗯。”

梦露坐起来,好好看了看萧和。一夜之间他像是老了好几岁,眉眼里的不羁变成了沧桑和不安。虽然已经换了衣服,但是看起来像是被榨干了一样。

“我那天,真的很可怕吗……”

“全方位还原了恐怖片里的场景。”萧和的眼里恢复了温柔。梦露一听他又能开玩笑,顿时放心了。

张嫂从洗手间里出来,因为她的到来,病房里的消毒药水味道被水洗的衣服和鲜花的味道稀释着。梦露看到张嫂收拾的垃圾里有面包的包装。从什么时候开始,萧和开始吃面包,而自己却开始正常地吃张嫂做的饭了。两个人真正的亲近,原来是不自知地慢慢变成了对方的样子。

“梦露。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国家是哪个吗?”

“我知道。是西班牙。”

“怎么会是西班牙呢?”萧和一脸不解地看着梦露。

梦露不说话,抱着水杯看着萧和。这是让萧和每次都能举杆投降的眼神。

“是英国。”

“英国?”梦露不知道为什么萧和会突然提起这个。“是因为你在那儿上过学?”萧和的眼睛看向梦露身后墙壁上一个角落。“也不全是。英国对我有很不一般的意义。”他的眼神重新回到梦露的瞳孔里,“我带你走吧。”

“去英国?”

“对。去看康河、伦敦塔、大教堂……除了你,我记忆里所有意义深刻的事物都在那里。”

“去干什么呢……”梦露不想泼萧和冷水,但她从小很少离开这个城市,国外的一切大多都是从秦岩口中听来和纪录片里看来的。她提不起一点兴趣,但尽力表现出自己感兴趣的样子。

“不干什么。我只是想带你走。”

“带我走?”多么动人的三个字,复苏了记忆里的全部等待。梦露的心里说不出滋味,新注入的血液似乎带给她不一样的思考能力,她长久以来等的是什么?就是这三个字,带我走。霎时,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悲。终其一生都在等着被解救、被带走。失败了,就等待着生命中下一个救世主的出现,从一个黑洞跳进另一个黑洞。从来没有停止过。信奉着,也被捆绑着……

“好。我们去吧。”

萧和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说服梦露,没想到她却一口答应了。拉着梦露的手想拥抱她又担心碰到针管,只好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像是亲吻了一颗最难获取的深海明珠一样让他喜出望外。

“什么时候走?”

“给你办好了签证就走。”

梦露知道萧和这么做是想让她燃起生的希望,她在弥留之际习惯性的不自救让萧和后怕。她现在的生命有一般拴在萧和的身上,父母和他的对话她全听见了。如果那天她真死了,梦露可以预见萧和悲痛欲绝的样子。接受他的心意,也是一种付出。

“想什么呢。”萧和说。

“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

“保险起见,再观察三天再说吧。”

梦露闻着身上的味道,身体里全是针水,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像一条死鱼一样腥臭。

“我也想吃面包。”

“你现在得补血,张嫂给你炖了汤。这次是真的给你炖了补血的汤,下午回去拿来给你喝。”这次事故果真把萧和吓坏了,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非常诚实,听起来就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一样。

“好吧!”

萧和把梦露的椅背慢慢放平,梦露依照萧和的意愿闭目休息着。周围一切动静被压得很低很低,所有的动作仿佛都放慢了两倍。梦露睡着了,奇怪的是,一点梦都没有。好像噩梦存在于之前的血液中,流掉了。

萧和没有离开过,当事物堆到不得不处理的时候,他让张嫂把电脑带来,一切在无线电之间进行着。张嫂看着梦露的时候,自己就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远程办公。他的良苦用心梦露看在眼里,只是不再拒绝,安心地让萧和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好起来。

“你猜谁来了?”

“卢迪吗?” 梦露对着开门进来的萧和回答着,一张开嘴全是当归和黄芪的味道。梦露把手里端着的汤放到了旁边的桌上,见萧和还卖着关子,“是谁?”她又问。

萧和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小美!”唐贺德跟在萧和身后进来了。

“唐老大!”梦露挺起后背坐了起来,她以前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自然而然地做出随时待命的姿态来。她慌忙地整理了垂在两肩的头发,瞪了萧和一眼——怎么不提早告诉我!

萧和他很自然地摊开手臂,仿佛在说:唐老大问我这几天怎么没了音信,我说我在医院,他听到是你就赶来了。

唐贺德,梦露突然怀念这个人匪气的笑。他今天虽然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但是却拘谨了起来,笑声没有底气了。他自己抽了椅子坐到病床边,对萧和说:“我上次住院你怎么不来看看我。”然后笑着看着梦露,“我以前就让你不要老减肥,看,上医院来了吧。”梦露感受着唐贺德稍微不自然的热切态度,想起自己的不告而别,听出了唐贺德语气中隐隐的怒气和妒气。她说:“所以我才被上天惩罚了呀。”梦露的自嘲让唐贺德笑了,但马上又陷入一阵沉默。

萧和借接电话的理由出了病房。

唐贺德知晓了萧和的用意,直接切入正题,“小美,你好啊。甩甩头发就走了,让我自己收拾烂摊子。还拐走了我两个得力手下,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招你进来?哈哈哈。”

唐贺德用笑声化解尴尬的方式变得越来越不奏效,梦露想说对不起,想起了卢迪的话,又说:“我也很想念他们两。”梦露想了一想,还是对唐贺德说了对不起,为自己离开唐氏前一天的行为。唐贺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放开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他说:“你和萧和在一起,想必是知道了我和叶娇的事了吧。”

梦露犹豫地点点头,衡量着此举对于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会产生的微妙影响。

“我离婚了。”

“您离婚了?”

“对。你走以后我就和叶娇离婚了。”唐贺德翘着腿坐着,如释重负的样子。“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对,我放弃了女儿。”唐贺德见梦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他接着说:“女儿一直跟着叶娇,跟我没什么感情。反倒是叶娇老用这一点威胁我,我不能没有事业,一大帮人等着我养活。她现在还小,等她独立了,需要物质支持时,会回来找我的。”

前半生需要爱的滋养来成长,后半生需要金钱的支持来优化这成长。也许现实对于每一个人都是残酷的。梦露陷入了沉思,整个房间里只有唐贺德一个人的声音,梦露本身就没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并且也不想让门外的萧和心里有一点疙瘩。

“在遇到你之前我其实就有了这想法,但一直拖着,还是舍不得女儿。唐伊玫。糖一枚,我希望她一辈子甜甜蜜蜜的。我一直叫你小美,那是我女儿的小名,全世界就我一个人这样叫她。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想让你代替她,而是你让我觉得很亲近。我那时候想,就算见不到女儿,如果可以每天看见你,我也知足了,没想到我现在女儿和你,两个都见不着了。”唐贺德苦笑着说。

梦露想安慰点什么,刚想说话又被唐贺德打断了——“没想到让萧和这小子捷足先登,连你都对他沦陷了,哈哈哈。”

唐贺德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起身要走,梦露再也来不及说点什么,反倒觉得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梦露用无比虔诚的微笑目送着唐贺德。唐贺德走在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其实你有别人没有天赋,即使真的跟老萧在一起了也不要浪费。我听说你们要去英国了,可以顺便去法国看看,巴黎戏剧学院会很对你的胃口。”说着转身转动了门把,“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也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说完就出门了。房间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对啊,我的位置是什么?是萧和的女朋友、唐贺德曾经的助理,还是秦家的女儿。” 梦露独自反复地回味着唐贺德话背后的意思。

又躺了4天后,梦露下床走路觉得很别扭,好像全身的器官被重组了。她觉得这感觉痛苦又奇妙,迫不急大地拉着萧和分享这感受,“我觉得我可以飞起来。”张嫂替梦露收拾了东西,清空了水壶里的热水,将医院里的被子重新叠好,把地板拖得晶亮,又将花瓶里枯萎的花扔掉,病房干净得可以让下一个病人直接住进来。梦露感叹着一山还比一山高,一嫂还比一嫂强。本来以为多一个人吃饭,再也不用仔细地规划每一天4菜1汤、却只能计划一个人的分量,没想到梦露还是回了自己家,张嫂下了车在楼下招手招了好久,确保梦露不是只是回家拿东西后,无奈地跟萧和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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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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