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苗赶到玉溪坡水磨房时，已是黄昏，他在小店门外的树杆上把马栓好，走了进去。
杨玉姑见伍子苗突然到来，又惊又喜：“伍大哥，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就你一个人？”
伍子苗：“哦……就我一个人……我是专程来接你的……玉姑，现在马上跟我一起走……”
杨玉姑：“是大姐让你来的？”她不知情地。
伍子苗吱吱唔唔地：“嗯……”
杨玉姑：“怎么这么急？你看，天都快黑了，要走也得等到明早呀！这一走也许再也回不来了，总得让我把要带的东西归个拢、收拾一下，打成包吧？！”
伍子苗心神不定地：“我……我是怕这里不安全……”
杨玉姑轻松地：“自打上次团防的人来放火烧了割耳台后，他们知道你们再不会回来了，连个人影都再也没有来过了。”
伍子苗这才安下心来，他心情复杂、动情地一把将杨玉姑紧紧地抱入怀里：“玉姑，我想你……真的很想你……都是为了我们……”
杨玉姑温柔地轻轻推开他：“伍大哥，这我知道。看你，跑了这么远的山路，累了、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伍子苗已经十几个钟头都没有吃一点东西了，从昨夜到今天，他一直在跑动，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现在平静了下来，听杨玉姑一说做饭，确实感到肚子里在打鼓。何况今天这餐饭是杨玉姑专门为他一个人做，还会陪她一起吃。大事已经办完了，钱也到手了，已经远离了县城，他不须再提心吊胆，应该可以放松下来了。吃完了饭后天已经黑了，他和杨玉姑孤男寡女在一个屋里，两人反正已经谈婚论嫁，反正都是要睡觉的，完全可以睡在一起。杨玉姑是爱他的，又没有其他人在场，她一定会欣然同意。现在没有别人，今后也不会有，根本没必要走什么举行婚礼拜堂成亲的过场。他们俩今晚就可以正式结为夫妻，把她的小店当做婚房，把她的卧室当做洞房，两人高高兴兴上床，欢欢喜喜圆房。多浪漫、多惬意的夜晚，紧张和疲劳能全部消除，明天去开始他们新的生活。他默认地点了点头。
杨玉姑甜甜地一笑：“你自己擦洗一下，倒点水喝，坐下来歇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她说完，就走进了厨房里。
伍子苗见杨玉姑去做饭了，走到门外，抓了一把干草放在马头前，然后从马背上取下装着大洋的小包裹返回屋里，把它塞到了小矮桌的底下，随手从身上取下驳壳枪往墙壁上一挂，脱掉外衣，简单地擦洗了一番，又自己动手倒了碗水，这才在小矮桌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边喝着水，边思考着该如何向杨玉姑交底。
没多久，杨玉姑就把香喷喷的饭菜摆到了小矮桌上。她无意中发现了伍子苗左小臂上包着纱布，关切地问：“伍大哥，你受伤了？严重吗？让我看看！”
伍子苗：“不用看了……没什么……一点小伤，不碍事……已经包扎过了……”
杨玉姑：“是子弹打的？
伍子苗：“不是，是被一根发簪扎的。”他不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杨玉姑：“什么样的发簪？”
伍子苗后悔不该说是发簪扎的，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得说下去。他从衣兜里取出贺香姑用来剌伤他的那根银发簪，拿给杨玉姑看：“你瞧，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它能伤到哪里去？”
杨玉姑把发簪拿过来看了看，感到是那样的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奇怪地：“这不是女人用的发簪吗？”
伍子苗生怕杨玉姑会查觉出什么，赶紧把话搪塞过去：“是……不就是一根粗银的普通发簪嘛……山里上了岁数的女人哪个没有？”
杨玉姑觉得事情蹊跷，又问：“哪个女人敢用发簪剌伤你？”
伍子苗怕杨玉姑会怀疑自己，认为自己是跟什么女人调情，被别人扎了，赶紧编了一个假话：“玉姑，你要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这完全是一个误伤……昨天，我们在修缮房屋时，站在屋上的一个女同志的发簪掉了下来……我正在下面搬东西……就……”
杨玉姑：“有这么巧的事？”
伍子苗：“可不是嘛！大家都说太巧了……那个女同志也不敢向我要回这个发簪了……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饿了……给我盛碗饭……我们吃饭吧……”
杨玉姑虽然不太相信伍子苗说的受伤原因，但也没有更多去想。她和伍子苗已经相识了一年多了，尽管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也算是对他有所了解。他应该不会去找别的女人鬼混，何况成天都在营地，和贺大姐他们在一起，也许真是一个误伤。自己不是明天就要跟他一起去洞长湾的营地了吗？到了那里，不就什么都清楚了？算了，不去瞎猜了，相信他以后会主动告诉自己是怎么回事的。他是爱她的。她把银簪随手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拿起碗，为伍子苗盛了一大碗包谷饭递给他。温情地：“给，快吃吧！”
伍子苗接过碗，扒了几口饭，肚子里感到舒服了一些，也有了精神。想到恶梦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和杨玉姑成亲应该有点欢乐，问杨玉姑：“玉姑，家里有酒吗？”
杨玉姑：“有。你不是平时不喝酒吗？”
伍子苗：“累了一天了，我想解解乏……很久没见到你了，难得有今日……我们一起喝，图个高兴……快去，把酒拿来……”
杨玉姑真以为伍子苗是见到了她高兴，不想扫他的兴：“那好吧！我这就去拿。不过，可不许贪杯哟！”
伍子苗不耐烦地：“我知道……”
杨玉姑进厨房把小酒坛抱了出来，伍子苗站起身接过酒坛，先给自己倒了一满碗，然后端起来，一仰脖子，一饮而进。接着又把酒往空碗里倒满，这才放下酒坛，重新坐下来：“玉姑，我今个儿轻松了，高兴！来，你也坐下，陪陪我，也喝点！”
杨玉姑发现伍子苗好像有什么心事，也不好问，也不好推辞，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为难地：“伍大哥，让我陪着你可以，酒我可不会，从来不沾的。”
伍子苗端起酒碗递到杨玉姑嘴边，强求地：“来，喝一口，凡事总有个开头，今后你跟我在一起了，总得常陪我喝点。”
杨玉姑怕伤了伍子苗的面子，只好把嘴贴着碗边抿了一口，辣得咳了几声。
伍子苗笑起来：“这就对了……我们都喝了，就当是喝了交杯酒了……我们就是夫妻了……反正今晚也不走，我们……”
杨玉姑知道他要说什么，感到他今天的话有些多，有些放肆，不像是以前那个小心谨慎的他，但又不知为什么。打断他的话：“这不好吧？！我们还没有举办婚礼呢？！大姐还没为我们证婚呢？！还是等明天去了洞长湾……”
伍子苗显得有些激动，脱口而出：“大姐已经不在了，游击大队已经没有了，营地已经被毁了！我们去不了洞长湾了，那里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了！我来这里，是带你去别的地方！”他端起碗猛喝了一口。
杨玉姑听不懂，也不相信地：“你说什么呢？大姐怎么不在了？游击大队怎么没有了？洞长湾怎么被毁了？我们怎么去不了那里了？那里怎么见不到一个人了？伍大哥，你是不是喝多了？这酒可是高度的，快少喝点，多吃点菜，多吃点饭！我还想听你给我讲讲营地的事哩！给我讲讲大姐哩！”
伍子苗故作难过地：“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我没有喝多……我说得都是真的……”
杨玉姑突然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大事，伍子苗说大姐已经不在了，游击大队已经没有了，营地已经被毁了！我们去不了洞长湾了，那里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了！他来这里，是带我去别的地方！难道游击大队是转移了？或是被坏人打垮了？消灭了？那大姐呢？那么多同志呢？她着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伍大哥，你快告诉我！”
伍子苗觉得到了火候，把预先编好的谎话说出来：“昨晚敌人偷袭了营地，大姐和所有的人……”
杨玉姑：“那你……？”
伍子苗：“我被大姐派去还一个向老乡借的东西才……”
杨玉姑：“那你怎么知道敌人偷袭了营地？”
伍子苗：“是……是我回去后看到的，分析的……那情景太惨了，太可怕了……房屋和窝棚全被烧了，营地里到处都是同志们的尸体，大姐也在其中……我是把他们安葬了后才来这里的……”
杨玉姑的眼泪流了出来：“大姐——”
伍子苗：“我知道大姐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们的感情很深……可是，她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复活，我们还要活下去……”
杨玉姑：“我要为大姐报仇，为同志们报仇！”
伍子苗：“你一个人怎么去报？”
杨玉姑：“不是还有你吗？我们可以再拉起一支队伍来，继续跟他们斗，总有一条能把仇报了！”
伍子苗：“算了，玉姑，不要再想着报仇的事了。我们两个势单力薄，就是再拉起一支队伍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人多，武器好，太强大了，我们惹不起可以躲得起。你是一个女人，应该相夫教子，我也不想再打打杀杀了，我们可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大城市，在那里居住，做生意，相厮相守，养育我们的孩子，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伍子苗的言语让杨玉姑感到很不对劲，和过去她认识的那个伍子苗完全判若两人。他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悲伤，可谈吐中又流露出几分得意，似乎在竭力隐瞒着什么。大姐和游击大队的人全牺牲了，怎么就他一个人跑了出来？难道真像他说的去还老乡的东西了那么凑巧？难道他是当了逃兵？他说他是安葬了大姐和同志们才来的，可衣服是又没有多少泥土，游击大队有一百多人，怎么这么快就安葬完了？难道他说的都是假话，在向她撒谎？伍子苗的话里疑点太多，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他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些只要伍子苗自己知道。她想起贺香姑对她提醒过的，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沉着、冷静。她没敢往更坏处去想他，但绝不能糊里糊涂地跟他走，她决定先博得他的欢欣，让他讲出实话，把真情了解清楚，把疑惑彻底解开再作决定。想到这里，她拿起小酒坛给伍子苗倒满了一碗酒：“伍大哥，我听你的！”
伍子苗不放心地：“玉姑，你真能忘了大姐，忘了游击大队，忘了洞长湾，不再想报仇了吗？”
杨玉姑：“他们已经没有了，不忘了又能怎样？我毕竟是一个女人，报仇谈何容易？算了，这也许是老天安排好的，注定会这样。”
伍子苗：“那你真愿意跟我一起走？”
杨玉姑：“我已经孤苦伶仃一人，实在不想再一个人独自待在这里，说不定还会受到黑风的欺辱。我已经答应嫁给你了，只要伍大哥还愿意要我，我愿夫唱妇随。”
伍子苗听杨玉姑说的实在、真切，相信她说的都是心里话，高兴地：“好！我就知道我伍子苗没看走眼，选对了你！那我们今天晚上就算成亲了，吃完了饭后也不用收拾了，抓紧进洞房，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就带你走！”
杨玉姑：“这……”
伍子苗：“怎么？”
杨玉姑：“是不是太简单了……？”
伍子苗：“是这事呀？我知道女人是很在意出嫁的，不过没关系，只要能和你成了亲我的心就算放下来了。等到了一个大城市里住下来，我们再补办一次，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
杨玉姑：“那好吧！”她假装害羞地点了点头。
杨玉姑唯唯诺诺的态度和小鸟依人的样子，让伍子苗感到她已经完全依附于他，可以任他摆布。他兴奋不已，完全忘了碗中是高度酒，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好！太好了！虽然我们的成亲显得寒酸了点，但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俩今天结合了，成亲了，可以堂堂正正过夫妻生活了！”
杨玉姑抱起小酒坛又为伍子苗把碗中酙满：“俗话说，无酒不成席，今天有这酒也算是举办婚晏了！”
伍子苗：“说得好！”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是好东西，有了它，我们的成亲也算吃过酒席了！”
杨玉姑怕伍子苗看出她的用意，故意劝着：“伍大哥，你已经喝的不少了，少喝点……别伤了身子……”
几碗高度酒下肚，伍子苗的头开始有些晕晕乎乎，喜怒哀乐都涌上了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杨玉姑越不让他喝，他反而越是想喝，逞强地：“玉姑，我的酒量大着哩，这一坛酒都醉不倒我！你今天别拦我，让我喝个够，我要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干净，和你重新开始！”
杨玉姑：“伍大哥酒量大，又这么高兴，玉姑就陪你喝，也敬你一碗！”她拿起小酒坛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端起来。
伍子苗：“慢着！”
杨玉姑以为伍子苗不再喝了，正不知该怎么办。那知他自己把小酒坛抓了过去，把自己碗中的酒倒满，说着：“爱妻给夫君敬酒，我只喝半碗怎么行？不是太没有诚意了吗？”他把酒碗端起来，“来，我们碰个杯，庆祝我们结为夫妻，新生活开始！”
杨玉姑：“今后我一辈子跟着伍大哥，一心伺候好伍大哥！”
伍子苗：“不……该改口了……我们已经算成亲了，你应该叫我夫君了……”
杨玉姑：“我改。敬夫君，愿夫君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伍子苗：“好……还是我的玉姑懂事……我伍子苗以后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喝……”
两人碰了杯，伍子苗一口气将碗中酒喝干，杨玉姑趁伍子苗不注意，把酒倒进了火塘里，拿着空碗，假装喝干了酒十分难受。
伍子苗以为她真把一碗酒喝完了，关切地：“你不会喝就表示一下行了，干吗要……？”
杨玉姑执意地：“这是我的诚意嘛！”
伍子苗被感动了：“好……玉姑，我们不喝了，来，吃点饭！”他要为杨玉姑盛饭。
杨玉姑：“这不行……成亲是一生中的大喜事，按我们土家人的规矩，必须好事成双，不然以后不会有好运……”
伍子苗：“你能行吗？”
杨玉姑：“再不行，这碗酒我也一定要喝，为了我们的将来。”
伍子苗受宠若惊地：“好……我们喝……这是我们的喜酒……一定要喝……好事成双……为了我们的将来……我来倒酒……”他拿起小酒坛把自己碗中倒满，只给杨玉姑的碗里倒了一点，把碗端了起来，把酒少的碗递给杨玉姑。
杨玉姑接过碗来：“祝我们的将来鸿运当头，夫妻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她先把碗中酒一口喝下，含在嘴里。
伍子苗欣喜若狂：“好……我们一定会的……”他大口大口把碗中酒喝干。
杨玉姑趁他不注意，把含在口里的酒吐在了抹布上。
伍子苗：“喜酒喝过了……我们成亲了……该进洞房了……”他已经有了醉意，想起身拉杨玉姑，刚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杨玉姑知道伍子苗已经有些醉意，但不能让他睡去，要让他把真话吐出来。她扶住他在椅子上坐下，故作心疼地：“夫君，你的酒喝的太急了，先别忙着起来，吃点菜压压，坐一会醒醒，我再扶你上床。”她站到伍子苗身后，帮他揉着太阳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