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克里艾回到了自己家中。他的房子离酒馆不远,和其他的几个住户拥挤地占据着村子边缘的一小块平地。
克里艾打开门,放下手里提着的荞麦面包,坐在桌前想了一会早上沃格特说的话,依旧觉得不太现实。外来人说,大城市对乡下人绝不友好,没有地位的人去了那些地方只能继续过去的贫困生活。克里艾倒不觉得现在的生活怎么不好,每天帮着酒馆做些杂活,晚上回自己家里安心睡眠,偶尔可以在晴朗的夜晚望一眼稀疏的星空,这也不是什么难过的日子。不过对于城市公民来说,这大概是无法忍受的吧。
他想起过去的日子。他是被别人送来酒馆的,准确的说,是被遗弃在这里的。那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他对那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很多事都是塔芙拉告诉他的。那时塔芙拉正收拾东西,突然看到了一张桌子脚边躲着一个暗红头发的小男孩,脸上遍是灰尘,警惕又害怕地四处张望,就像是侥幸从猎人陷阱里逃脱的幼年野兽。无论塔芙拉问他什么他都只会木然摇头。这一幕被埃文看见了,十几岁的姐姐和七八岁的弟弟便最后决定要帮帮这个可怜的男孩。他们找到当时是酒馆主的父亲,恳求他收留这个男孩。很幸运,他们的父亲也是个仁慈的人,便答应让克里艾留下。
克里艾从一开始的沉默不语,到后来慢慢地开始和姐弟二人熟悉起来,经常帮酒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现在他和塔芙拉签订了正式的雇佣契,做事、领每个月的佣金,但他和姐弟二人的关系始终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个月前,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这里的一间简陋屋子,毕竟他不是塔芙拉真正的亲人,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漫长的十数年时光在现在看来难以想象的快,他的记忆也被消磨了太多。但在极远的过去,他总隐约记得他的父母,他们不是辛瓦塔的人。他的记忆里有虚幻得像泡沫一样的宫殿图景,还有不同于西方无尽之海的另一片海洋。这些也许都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
睡前的黑暗中,沃格特的那些话魔咒似的围绕着他。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坠入黑暗中。
“克里艾……你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早上好,克里艾。”金发的年轻姑娘边提着锥壶给门前的几棵野草似的花浇水边打着招呼。
“早上好。”克里艾点点头。
他稍微整理了领子,迈步向着酒馆走去。早晨的人流向着集市涌去,克里艾混进这股灰暗色调组成的潮流,几乎无法被分辨出来。
隔着很远,他就已经看到酒馆门前挤着几个人,大声嚷嚷着。听声音,那几个人都是和他一样在酒馆里做些杂活的。克里艾不由得心头一沉,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叫喊声此时越发愤怒了:“相信我,等到你的房子被我点着了,你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地和我说话!”
“如果你敢的话尽管找我麻烦。现在你还可以去找别的活,但如果你真打了我的主意……我想不会有什么地方愿意收留一个残废。”
“你是个疯子!塔芙拉呢?我要自己去问问她!”
“她不在。这家酒馆现在归我管,你们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讲,也只能对我讲。”
是那个赛曼先生。克里艾的脑袋现在就像造了重锤般嗡嗡作响,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再不多说,迈步便冲了过去。现在他才看到,那个体态臃肿的赛曼先生两边各站着一个肌肉鼓胀的壮汉,威胁的目光就盯着面前的一群人。赛曼先生有恃无恐,他根本不担心会有人真的出手。
“怎么了?”克里艾抓住一个人的肩膀问道。
“这个该死的家伙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从塔芙拉手里接过了酒馆。他现在要把我们都赶走。”那人回答道。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不行……”
克里艾一咬牙,用力推开两边的人。多年劳力,他的力气绝不算小,挤出了一条路,愤怒地想向赛曼质问塔芙拉怎么可能会把酒馆真的就这么租给了他?不想,一只手突然擒住了他,把他用力一扯带出了人群。克里艾回过头,看到的竟然是埃文的脸。
“是你。埃文,你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他说的!”克里艾此时已经涨红了脸,激动万分。
“就和他说的一样。”埃文只是摇头,“就是这样而已。克里艾,你别担心,她给我们都已经找好了新的去处,你……”
“算了吧!”克里艾猛地挣开,“她变了……你也一样!你们没想过这些人该怎么办吗?”
“世界上没有绝路,他们自己会有自己的办法……”
“那都是光辉神教的教士们说的废话!什么没有绝路,对他们来说死也只不过是回归光辉之神而已,当然没有绝路!怎么会有这种事……埃文,你自己去找塔芙拉吧。”
克里艾渐渐冷静,长叹了一口气。
“但是……”
“别来管我。”克里艾哼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了。埃文望着他走远,眼神很是复杂。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飞快地朝一个方向跑去了。
“克里艾,咦……你怎么又回来了?”
“只是一些意外。”克里艾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却硬是朝在浇花的姑娘微笑着回答,“没什么。”
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克里艾赶紧回了屋子,一关上门,他的眼睛便已痛苦地闭上,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靠着门,久久没有动作。但不等他整理好情绪,木门就已被残忍地敲响,就像是一次精心准备的偷袭。克里艾连忙收敛表情,转身开了门。
沃格特就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怎么,有什么事?”克里艾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酒馆的事我听说了,克里艾,我的预言在缓慢兑现。你很痛苦,瞒不了我。”沃格特平淡地说,“我最后问你,你想离开这里吗?去一个新地方,去除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
“我就算想去也没那么多钱啊。”
“我可以替你出一些。余下的……”沃格特用眼神示意了克里艾身后的房子,意思已经很明显。
“那样的话我就没有退路了。”克里艾斜睨着沃格特,“你明白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不……克里艾,你早就没有退路了。旱灾正在向我们这里蔓延,而你在这时候失去了工作。除非你愿意回去,让塔芙拉给你安排。”
“你为什么就觉得我不愿意回去?我会回去的。”克里艾敌意地盯着沃格特,“放弃你不切实际的想法吧,沃格特。”
“我没那么好脾气,克里艾,看在我们曾经关系不错的份上,别激怒我。”沃格特冷笑着摇摇头。
克里艾什么也没说,关上了门,黑暗又一次把他完全吞没。他现在内心混乱而挣扎。不一会,他又打开了门,沃格特自然是早已走了。克里艾一路跑去塔芙拉姐弟两人的房子,在门前停下,不停地喘着气。犹豫再三,他还是敲响了门。
想起刚才对待埃文的粗暴态度,他不由得有些难堪。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想象着接下来可能的情况,无论是痛骂还是拒绝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久久无人来开门。他又敲了一次,几声手指叩击门板的声音像是从他胸腔内发出的。
“别敲了。”一边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佝偻的妇人,“他们不在。”
“去哪了?”克里艾转过身子问道,声音难免透露出焦虑。
“从辛瓦塔走掉了。”妇人说,“刚走的。”
“什么?两个人一起吗?”
“是啊,我那时正好回家,看到他们出去了。一辆马车在这里把他们接走了。”
克里艾一下子愣住了,久久不能理解他所听到的。塔芙拉姐弟抛弃了他!大概都是因为他和埃文说的那些话……也许他们本来打算带着他一起走的,可是他硬是拒绝了……现在再回想起昨天埃文问他的那些话,他才明白那时候塔芙拉可能就有要离开的意思了。今天埃文来找他,也许本来是要和他一起去劝劝塔芙拉,不想他这样对待,心灰意冷,干脆一走了之。
克里艾用力摇了摇头,兀自苦笑了一声,回头慢吞吞地走开。那老妇人扫了他一眼,没再多说,走回屋子里去了。
克里艾自己明白,他已经陷入了难以挣脱的困境。到底是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的大雨,还是拉下面子去找到沃格特道歉,借助他的力量离开这里,这是两难抉择。而无论选了哪一个,可以肯定,他都不会好过。
他不由得在心里发问,他那时坚定地要留下,难道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