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完毕,已到了傍晚时分。夕阳为小镜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磷光,如金龙抖甲,分外奇美。
宫逸轩重新换上月白色儒衫,手执折扇,又恢复了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与往日不同的是,他此时面色红润,目透神光,顾盼自有雄奇之气,哪还有一丝酒色之徒的影子?
来顺与其余几个下人也猛然惊觉,自家这位小公爷,是不是变化有些大了?但是具体哪里有变化,他们也说不出来,最后化作一个念头,就是冯郯比原来精神多了。
翠竹居其余人等的想法暂且不表,但来顺心下却泛起了嘀咕,想着要不要将冯郯的变化向三夫人于氏汇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压一压,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莫不是这位大少觉得美人到手,正兴奋着呢?
待丫鬟为乔薇例行更换了伤药,宫逸轩这才走进内室,看着面色恢复了一些红润少女,心下微微叹息。他没有忘记自己当下的处境,林徽因和肖执事都说过,推演死士附体之后,必定会与世界之子因果牵连,而且世界意志安排的死劫会很快降临。
按照寻常小说的路数,自己此时必定扮演着“大反派”的角色!主角们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算计自己呢。
伸手从床头取出一个锦盒,将其中的参片取出其一,轻轻撬开乔薇的珠唇,将原本压在她舌下的参片换新。
宫逸轩感受着手指上的温润,心头略有些颤动,对于他这个万年处男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异样和心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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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紫金山麓,别院客房之中,正在读书的萧宁猛然打了个喷嚏。
旁边盘膝坐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明心扫了一眼萧宁,揶揄道:“可是清芷姐又想你了?这才分开一个时辰吧。”
“莫拿清芷开玩笑。”萧宁放下书,严肃地说道。
明心撇了撇嘴,“见色忘义的混蛋!”
萧宁没有回答明心的吐槽,只是自顾自地在房中踱步,不时透过重重墙围,将目光投向金陵城的方向,眼底尽是思索琢磨之色。
对萧宁了解很多的明心见此,知道他是心中不安,疑道:“你对自己的判断不自信了?”
萧宁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嗯,一切的判断都是推测。此事若能通过温和的手段解决最好,此地毕竟是南梁地界,少去招惹这些世家大族为妙。”
“若是温和的手段不管用呢?”明心笑呵呵地反问道。
萧宁看着跃跃欲试的明心,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也只能用一些强硬手段了,你等的,是不是这句话?”萧宁笑着看明心。
明心嫩脸一红,嘿嘿笑道:“我这不也是想尽一份力么。”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金陵城中也有你们太玄宗的产业?”萧宁问道。
明心面色一正,点头道:“嗯,金陵城中的玄妙观便是我太玄宗外门诸观之一,观主乃是我师叔,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一流高手,‘冲云剑’园思是也。”
太玄宗谱系中,有“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之说。以此排辈,明心的师叔正是“园”字辈。
萧宁闻言点了点头,目光再度指向金陵方向,仿佛能够穿透面前的墙壁窗棱。
“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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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逸轩正在观看昨日一位赵姓太医留下的医案,上面的内容正是乔薇的症状诊断,只是大夫的字迹,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辨认起来颇为费力。
这还好是宫中御医,各种规矩严密,包括药方与医案的撰写字迹方面,也有严格的规定。若是换了民间那些随心所欲的大夫,以宫逸轩二把刀的古文字水平,就别想看懂什么意思了。
赵太医的判断与先前的老大夫大致相同,都认为乔薇的外伤无关紧要,心神受损和外邪入体导致的发热才是根本。只是赵太医给出了一个治疗的办法,并且亲自施展家传针法,将乔薇的病情控制下来。
其后,再以百年份的老山参压舌吊命。期间珍贵药材消耗无数,这才有了今日的光景。据赵太医说,只要乔薇能顶过五日,当可渡过危机!
“愿你意志足够坚定。”看着床上平躺的乔薇,宫逸轩心道。
突然,外间一阵杂乱喧闹,俄而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声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来顺的劝说和惨嚎。
“我要见我哥!来顺,你个狗东西给我滚开!”
“我的大小姐,小公爷有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狗东西!你当本小姐不知道?我哥哑巴了这件事儿,全城都知道了!他一个哑巴怎么吩咐你?”
“大小姐,别打,别打!你是真不能进,小公爷是用眼神吩咐我的!”
这句话来顺说的理直气壮,听得屋内的宫逸轩不停苦笑。这杀才,自己何时吩咐过他不准别人进入?恐怕是这家伙自己想歪了,好心办了坏事。
思及此处,宫逸轩举步向外走出,脑中则再次开始调阅冯郯的记忆碎片,搜索关键词汇便是“妹妹”。
宫逸轩还不太适应宽袍大袖的古装,因此走得并不快,外面的矛盾已经愈演愈烈起来。
“哎呦!大小姐,哎呦!别打,您打死我也不能进去!”
“打死你也不能进?我看打死了你,谁敢拦我!”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在远离矛盾的中心,可见翠竹居的下人们都被自家这位大小姐的话吓到了。
吱呀~
竹制的房门被推开,宫逸轩缓缓走了出来,头顶白玉发箍,身着月白长袍,腰系麒麟玉佩,面如冠玉,身形挺拔。晚照的夕阳斜斜洒下余晖,从其他人的角度看过去,更是为宫逸轩披上了一层奇异的神光,仿佛让他整个人都不真实起来。
原本正在院中追打来顺的少女闻声转头,正看到这副景象,目眩神迷间,不自觉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来顺松了一口气,趁着这个机会躲到宫逸轩身后,目光闪躲,不敢去看自家大小姐。
蓦地,少女突然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又想到面前这位的所作所为,心中大怒。
“冯郯!把人交出来!”少女大大咧咧的掐起腰,喝道。
这一会儿工夫,宫逸轩已经看完了关于“妹妹”的记忆。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冯郯和他的妹妹冯若雨除了小时候的一些感情,长大后真的没有了太多的交集。
冯郯整日里与金陵的二世祖们花天酒地、欺男霸女,冯若雨则通过闺蜜韩清芷的关系,进入紫金山书院学习。其一是她真的热爱知识,不想去做无知妇人;其二也是为了逃避家里给她安排的婚姻。
紫金山书院地位超然,冯家纵使权倾朝野,也不愿与书院闹崩。母亲王氏去书院要过几次人,都碰了软钉子,也就与这个女儿断了往来,只当没有生过她,从此不再过问。
冯郯对冯若雨更没有什么兄长之义,这两年,若是别人不提,他自己恐怕都要忘了“妹妹”这么个词了。
“冯若雨的到来,恐怕就是死劫的第一环了。”宫逸轩心道。
平静的看着因自己毫无表示而怒不可遏的冯若雨,宫逸轩笑了笑。以此时乔薇的病情,若是真把人交出去,恐怕立时便要香消玉殒,这笔烂账到头来还是要算到自己头上。
就算乔薇命大,顶过了舟车劳顿之苦。想救出她的人,可不一定有冯家这般豪阔,可以将价比黄金的百年山参喂糖豆一般给乔薇吊命。乔薇一旦死亡,仇恨的节点,依然会交汇到宫逸轩身上,不作他想。而且若因推卸责任导致少女性命不保,宫逸轩自己的内心也过意不去。
“冯郯!这人你到底给还是不给?”冯若雨本来就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见宫逸轩不回话,又再度逼问。
冯若雨并不漂亮,若说冯郯继承了母亲王氏的如花美貌,那么冯若雨的相貌更偏向于父亲冯梁。只是紫金山多年修学所养成的雅致文气,给她的容色加分不少。
只是此时冯若雨目射凶光,恶狠狠地瞪着宫逸轩,将她多年养成的气质破坏的干干净净,身上那种骨子里的军人世家的彪悍气息散发出来,果真有一副威严的架子,令周围的下人们惊惧不已。
冯若雨两次逼问,宫逸轩亦在心中做了决定!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此时若是交出乔薇,很有可能会化解死劫。只是乔薇的性命极有可能不保。
若是拒不交出乔薇,等于是按照世界意志的剧本走了下去,死劫到来,结果犹未可知。虽然这种固执的做法并不一定能拯救乔薇的性命,但她在冯家的存活率,要远超别处!
盯着冯若雨,宫逸轩坚定地摇了摇头,便要转身离开。
“你给我站住!”
冯若雨大喝道,“冯郯,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平日里在金陵城中眠花宿柳也就罢了,毕竟还没有祸害百姓。就算是去打砸店铺,也多因世家小辈之间的争斗。”
“我本来觉得,你虽然不是个好人,却也没坏到无药可救,无非就是个败家子儿而已。但你这次都干了什么?强抢民女,草菅人命!金陵城中多少侠义之士想取你的项上人头,你难道不知道吗?”
长吸了一口气,冯若雨继续说道:“将乔姑娘交给我,再由书院的同窗替你辩解一番。想来以紫金山书院的名号,定能化解大部分仇怨,你恐怕也不想一辈子躲在府中不出门吧。”
听到冯若雨的这些话,宫逸轩定住脚步,回望自家“妹妹”,心中略有些感慨。虽然冯郯与妹妹关系冷淡,只是到头来,关心原身死活的,竟然也包括这个近乎陌路的少女。
暗自叹了口气,冯若雨的好意,自己只能心领了。死劫必来,难以通过手段躲避。若“天”阻我,一剑破之,无他法可想。
既如此,与其延缓,不如维持现状,至少现在的状况,宫逸轩自认对于死劫的方向能够大致把控一二,总比满头雾水来的好。
看向冯若雨,宫逸轩再度摇了摇头,毫不留情的转身进屋,禁闭房门,不再理会外间动静。
“冯郯!你给我出来!冯郯!”
“哎哟大小姐,您要是再硬闯,就别怪小人失礼了。”
“你能奈我何,狗东西,来啊!我今日就是要闯!”
就在宫逸轩思索是否要令下人们出手,强行赶走冯若雨之时,以个熟悉的女声突然在院中响起,正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涟漪。
“大小姐,老祖宗请您过去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