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只点了四盏油灯,分列四角,光线黯淡,昏黄的灯火在漏进来的夜风挑拨之下,变得飘忽不定,将众人的身形投影在营帐四壁,如群魔乱舞般抖动跳跃着。
“将军不可轻往”,王栋上前一步,开口劝道:“张副将迟迟未归,其中必有蹊跷”。
“王参将所言甚是”,“将军明察”,“还望将军再做打算”,营中众将也都齐声附和。
“我又何尝不知”,李铁沉声道:“但抗旨不遵,可是诛灭九族的死罪。我死,不足惜,只怕连累了诸位大人的前程”。
李铁话言刚落,台下的众将领尽皆单膝跪地,齐声道:“末将唯将军马首是瞻,虽死无憾”。
“兹事体大,容我三思,你们先行回营吧”,李铁转过身子,背手而立,不再说话。众将见他迟疑不决,相互看了一眼,各自起身,悄声退出了大帐。
“看出来了吗?”,李铁等到众将走远,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何人可用,何人当杀”。
“皆当杀”,李铁投射在帐幕上扭曲的阴影忽然开口回答道:“却又都可用”。
“此话怎讲”,李铁偏过头,看向那团阴影。
“柳王无道,多疑善妒,满朝皆知。方才召集的将领,又都是你一手从贱籍中提拔起来的,根基浅薄,就算不反也必遭牵连,身家富贵同样不保”,阴影侃侃而谈,“将军经营师、讼、解,柳北三州多年,早已是民望所归。现如今,举国精锐都在你的麾下效命。又新占了楚国节州,尽得鱼米人丁之利。二者相权,与其束手待毙,不若随你举兵。若败,首恶必办,胁从或免,存亡之际拿下你的人头只怕还能换个爵位;若成,便是拥王之功,自可再造官禄共享富贵”。
“又是富贵”,李铁歪嘴笑道:“功名利禄,真的如此重要”。
“将军是大马商之后,自小丰衣足食,大概从未尝过饥寒的滋味”,阴影从帐幕中一步跨出,缓缓靠近将台,轮廓逐渐清晰,“不明白一碗糙米饭,一件粗布衣,对凡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般怂恿我造反,对你们,又意味着什么?”,李铁走回自己的交椅,大马金刀地坐下,随手拿起挂于条案边角上的棕色马皮囊壶,拧开壶盖,送到嘴边。
“将军戎马倥偬,熟稔军政,每日过手的情报也逾百封,早应知晓各国朝廷之糜烂”,阴影又向前移动了几尺,来到了光与暗的交界处,“诸王失道,天数有变,千年前缔下的规矩已然崩坏”。
李铁沉吟不语,小口啜饮着皮囊壶中的酒水。
“原本七国相互征伐,皆是为了掠夺人口财宝,未见侵吞土地之先例。此次楚雁联军伐虢,却明摆着是为了瓜分丰州而来。将军占据节州,料想也没有归还楚国之意”,阴影继续说道:“乱世将至,神器易主,诸法常势必将被打破。虽说不破不立,但又有何人关心过夹在这破立之间的万亿苍生?”。
“仙君夜观九野天象,兴亡沉浮早已了然于胸”,阴影状若拱手,遥拜东方,“将军本是应劫之人,不但胸有丘壑,还兼有爱民之心,难能可贵。仙君对将军的济世才情也赞赏有加,所以才命小人等前来,希望能够辅佐将军成就大业,以杀止杀,救万民于水火倒悬”。
“哈哈哈,好一个以杀止杀”,李铁抚掌大笑,却并未被阴影的刻意奉承所麻痹,追问道:“你还未告诉我,这于你们有什么好处”。
“将军非玄门中人,大概不知”,阴影阴测测地干笑了几声,“两甲子之前,中土仙山与南疆魔教在长菁海绝地展开决战,经此一役,魔教的势力自然是一扫而空,但中土仙山也损失惨重。半城山(1)毕留孙老仙翁更是于此役之中身死道消,导致中土仙山群龙无首。百年来各自为政,固步自封,天道地理再无丝毫精进,天精地华也随之日渐衰竭。长此以往,中土大地必定禾苗死,泉眼枯,妖魔遍地,民不聊生”。
阴影面朝李铁,施礼道:“如若我玄门能够襄助将军平定天下,立此救世之功业,四绝之内自然会尊我玄门为天下正宗。到时,仙君就能号令中土仙山,聚诸法之利,再造天道繁荣”。
“天下正宗,哼。李某不敢奢求天下,仅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便已经殚精竭虑”,李铁冷笑了一声,知道阴影不会实言相告,便也不再追问,另起一目,问道:“今日,我军困于柳楚之间,必遭两国左右夹击,不知仙君何以认为李某能凭一己微薄之力,于此脱险”。
“将军敢于先斩后奏,岂会没有应对之策,想必是为了查验小人的智计是否够斤两辅佐将军,才有此问”,阴影回答道。
“那楚王未及弱冠便登临大宝,历经三十载,新民革弊,重整社稷,使得羸弱衰败的楚国得以再次称雄中土,不可谓没有大功。可惜的是,楚地有悍将却无大儒,楚王又生性傲慢,刚愎独裁,自以为文治武功冠绝诸侯,无人敢触其逆鳞。历年来受柳王奉承,以兄居之,这才放心将三州兵马尽数调与二公子蛟尤北伐,留下这几座空城,将军方能乘隙而入,十日内扫平节州”,阴影依然未露出真容,藏身于黑暗之中,“此战过后,楚王自然震怒,却决计不会想到这是将军个人之决断,定会迁怒于柳王。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受此大辱,势必倾举国之兵,三路伐柳”。
“君上难道就不会照会楚国,将各中原委合盘供出,约同一齐发兵夹击节州,以李某的项上人头作礼,再与楚国重修旧好”,李铁出言打断了阴影的点评。
“柳王当然可以约同楚国共伐将军”,阴影接话道:“可惜的是,柳王外强中干,兵穷将寡,不敢轻启战端,也不忍将节州这块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同时又存着诱杀将军的妄想。所以只好昭告天下,赞颂将军辟土开疆劳苦功高,希望骗得将军归国,再侍机除掉将军”。
“即便如此,君上也可暗中联络楚国,告之实情,也不至于两国马上刀兵相向”,李铁提起皮囊壶,嘬了两口烈酒,装出一副忧愁的样子。
“将军果然算无遗漏,柳王的确暗中派遣密使前往楚国”,阴影又发出一阵瘆人的干笑声,“只可惜,密使的人头和书函都已经落到了小人的袖中”。
阴影伸出右手,从袖袍内探出一只肥厚苍白的手掌,暴露在了光照之下。掌中握着一支绿地锦边的绢布书卷,用鸡翅木作轴,捆扎整齐。
阴影摊开手掌,任绢轴滑出掌心,却并未掉落到地上,仿佛有个隐形人托举一般,悬浮在空中,缓缓飘向李铁。
李铁见此一幕,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情,旋即又归于平淡。等到绢轴飘到眼前,方才伸手接住,一边小心地摊展于条案之上,一边问道:“你方才说到三路攻柳?好大的阵势,敢问是哪三路人马”。
“北路必然是楚国二公子蛟尤伐虢所带去的三州精锐,戴罪班师,来夺节州”,阴影抬手指向架设在大帐中央的沙盘,其上竖立着几枝标示各国军队的彩色小旗,随着他的指点,慢慢地挪动起来。
“中路当是介卿(2)骑都尉推父子率王师主力借道涣州,直取坎州,威胁广陵城”,阴影继续操纵着沙盘上的旗帜,“至于南路,或许会交给楚王幼弟五成公子,沿醴水入蒙州”。
“楚王竟敢如此托大,真欺我柳国无人?”,李铁语带不忿,似乎恼羞成怒,提起右掌,用力拍向面前的条案,将摊展在上面的绢布卷轴连带黄杨木案板一并震得粉碎。
“楚王看似托大,确有骄傲的资本”,阴影见到李铁拍碎密函,嘿嘿一笑,“楚国近十数年来风调雨顺,保盈持泰,囤积了许多粮草兵器,后继有力。楚人又历来善战,北路军先锋大将白面无常庞无救、骑兵统领黑脸鬼吴必安都是勇冠三军的悍将。中路统领骑都尉推父子麾下的黥蝶卫亦名震诸侯。南路军熟稔水战,只怕也不弱于柳国水师”。
见李铁沉吟不语,未置可否,阴影继续指点道:“楚国中路大军威逼广陵城,如若柳王畏惧,想要弃卒保车,调集各地精锐死守坎州。楚国南北两路部曲便能如入无人之境,深入柳国,最终兵合一处,三面夹击坎州,柳国便有亡国灭种之祸,此为全胜。柳国要是分兵布防,楚军便会尝试各个击破,也势必要柳国付出相当的代价。即便各路受阻,不能前进,楚军中路大军也可调头北上,从后方包围节州,由同时北调的南军填补中路军留下的阵地。等到夺还节州,再缓缓退出柳境,此为下策”。
“楚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就不怕庆、虢两国乘虚而入”,李铁扯着颌下几根稀稀落落的长须,问道。
“公子蛟早已将丰州留给了雁国,隔断了虢楚之交。虢王想要围楚救柳,必先与占据丰州的雁师一番恶战”,阴影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至于庆国,更是自顾不暇。庆王贪婪无度,横征暴敛,举国上下民变纷纷。光是扑灭流民暴动,便已抓襟见肘,哪里还有余力施救于人”。
“阁下果然是一心向道,这天下大势如数家珍一般,尤胜李某”,李铁面带嘲弄之色,冷眼斜视,“但李某还是不知,我军该如何脱困”。
“将军过誉”,阴影并不在意李铁话中所带的讥讽,笑道:“将军因势利导便可。潭临城本为楚国旧都,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仓廪之中,积箧盈藏,溢俎充庖,食用不尽。将军只需留下一州精锐便可轻易挡住公子蛟率领的北军。其余兵马则调回柳地,沿讼、涣交界布置,严防死守,以此打消楚国中路大军北上的念头,逼迫楚军全力进攻坎州。等到楚、柳二国胶着死战,两败俱伤的时候,将军便可率军南下,坐收渔人之利了”。
“你就不怕战端一起,君上便会向楚国公布我乃叛军的真相”,李铁问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到那时,楚国全军动员,尽入柳境,真假与否已经影响不了大势了”,阴影冷笑道。
见李铁依旧面色阴沉,阴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补充道:“将军勿须担心身后的礼国,夏宫(3)之外亦有大乱”。
“哼,这么说来,似乎不止我一人应劫而生咯”,李铁抬起下颌,语带促狭。
“将军多虑了”,阴影阴测测地干笑声又再次响起,“不过是些为将军铺路的棋子”。
“也罢,既然仙君都已经为李某搭设好了前程,黄云再这般拿腔作势,只怕应劫就要变作遭劫了”,李铁站直身子,手扶腰间宝剑,似乎下定了决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李某这便亲去斩杀督军阉贼,再将柳王埋伏在我军中的细作一一清理干净”
“此事勿须主公亲自动手,以免脏了贵体,还是交由小人处理吧”,阴影挺身而出,终于站到了灯火之下,露出了真容。原来是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胖大汉子,面色苍白,浓眉豹眼高鼻,身后斜背着一柄宝剑。
青袍胖道人衣袖挥动,从他宽大的道袍后面立刻蹿出数道兽形黑影,未待李铁观瞧仔细,便纷纷钻出了大帐。
李铁随之走向帐外,挑开帐帘向南望去。赤精此时正从群山之中缓缓升起,将漫天的云霞染作了一片血色。
(1)半城山:礼国东面的仙山,毗邻肃海。
(2)介卿:九卿之一,相当于副宰相,统帅王师。
(3)夏宫:礼国重宝,形制是由六十四根裸露的金柱撑起一整面金顶的宫殿,无窗门四壁。金柱与金顶都散发着赤精的光芒,昼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