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在山间歇息两日,之后在金乌第三次轮转的曦光降临前悄无声息地出发了,沿路继续向南前行,彼时月弯悬于天际,如水的月华尚未散尽,湿润的空气令寂寥的旅者呵气成团,地上覆着霜花,慕容璟珑跨着如异兽般雄俊的宛天缓步而行,他斜负刈鹿,颀长的黑刃在朦胧的天色下仿若萦绕光尘。
椒图紧随其后,他是慕容璟珑锋锐的剑,稳固的盾,无论何时都谨守于主上背后,高傲的坐骑几乎踏着宛天的足迹前行。
再之后是擎戟的武者怀麓,他与椒图及其余死士同样身为骧龙骑中翘楚,怀麓沉默寡言,身躯庞大,慕容璟珑的飞廉此时正紧紧绑缚在他肌肉虬结的背后,耀如悬烛的戟刃被锦缎层层包裹。兵刃是手臂的延续,是在战场以性命相托的同伴,所以对怀麓来说,能为主上擎戟已是无上的荣耀。
在他之后是鱼贯而行的鲜卑武者,他们在微光中静谧前进,在覆着霜花的大地上留下层层交叠的痕迹,纷繁的蹄声在山林间不住回荡,不过半日,一行人已离开群山,上了大路。
黑马迫不及待想要驰骋,然而平原上的行动远不及山中那样肆无忌惮,在先后遭遇三队巡弋的晋国骑兵后,慕容璟珑决定在僻静的溪流处稍作休整,等天色稍晚再继续行程。
“将军,”椒图边饮水边说,“我们真要去建业?”
“嗯,”他木然回应着,“去建业。”
黑马的武者沿蜿蜒的溪流歇息,水势算不上湍急,却盘桓着苍茫的雾气,在水声衬托下,慕容璟珑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
“可是,”椒图眉头紧蹙,满腹疑虑,“将军,燕晋有联盟之谊,王的耳目迟早会延伸至此,不过朝夕之差。”
溪流潺潺作响,慕容璟珑却再未开口,椒图也没有。
他不想牵累黑马,却又无力改变他们想贯彻道义与忠诚的决心,他对此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忧伤,只好无声地叹息,并随意将刈鹿的刃尖探入水流,澄澈的溪水波澜不止,霎时又有了新的归途。
他向四周环视,黑马的武者正三两相聚,在他身畔不远处休整,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充满疲惫、忧虑,却唯独没有惧意。
慕容璟珑的目光再次回归溪流,回归刈鹿,他们是可靠的同伴,如刈鹿般毫不在意去哪,或是与谁为敌,就像在绝望中穿越荒漠的群狼,他们将活着的意义寄托于头狼,并以此为决意克服饥饿、衰弱、恐惧直至力竭,这是他们以死捍卫的信念,更是黑马的夙愿,这难道不是幸事吗?他想,信任与被信任同样要经过选择,同样要几经斟酌。
于是他说道:“去建业,可以寻访故人,”他将音量提高,像是在回应椒图先前的忧虑,“或去别处,也可安身,因为昆仑归墟,神州之广袤,相信总有云销雨霁之处,”他露出掺着苦涩的笑意,“总不至隐身山林,或沦为流寇吧。”
尽管气氛安谧,但所有人脸上都现出笑意,直至一个慵懒的声音恍然说道:“隐于山林?将军,若能化一缕闲云罄音,倒也不错。”
声音的主人正在溪水边枕臂仰躺,他名为褚泫,原是骧龙骑的冲锋大将,转司冲阵的职责,他作战时无比勇猛,却意外有颗如诗的心,此时正凝望着垂天的云际出神,一旁斜倚着静廷长刀。
“褚泫,那你不是娶不得媳妇了?”远处有人戏谑。
“褚泫本也没想娶媳妇,”又有人接过话茬,“他要给怀麓做媳妇!”一句话惹得远近武者笑成一团。
褚泫善战,有万人之躯,被他施展的静廷长刀能在陆上卷起飓风,凌厉至无孔不入,若论及作战,只怕与椒图相比也不遑多让,可是椒图面庞凶恶,褚泫却细皮白肉,有如文人。
“滚,滚你娘的!”怀麓朝说话的人怒目而视,他声音雄浑,说话时连粗壮的发辫都在微微颤抖,可他的不满却引来更多肆无忌惮的欢笑。
他正倚着一棵巨树席地而坐,已卸去铠甲,露出布满疤痕的厚实胸躯,他身畔横着慕容璟珑的飞廉,以及属于他的兵刃:一柄镌着密纹的弧光巨斧——他在临淄战场上的收获。
“我可看不上怀麓。”褚泫揶揄道。
“我看你的脸皮比马鞍还厚!”慎独笑着说。
慎独是骧龙骑中擅于登城的刺客,他的身躯较一般武者纤细,却远比多数人致命,黑马上悬着他独特的兵器刺楝:一柄修长的剑,与隐着连弩的手匣之间以锁链相连。
“当然了,脚板套着皮靴,身上裹着皮衣,唯独脸孤苦伶仃,无遮无掩,时日长了怎能不厚?”褚泫笑着说,他的话又引来一番哄笑。
“将军,沦为流寇,不如称王。”可是有人无视谈笑,忽然说道,这一句语气清淡的阐述,反倒比怀麓愤怒的咒骂更有作用,近处的武者随即换上一副肃穆神情,远处有听不分明的,也随着气氛转为缄默。
“辰潸,你乱说什么?”慎独蹙着眉,呵责的同时向溪边张望,想看首领的反应。
慕容璟珑面色如常,可辰潸的话他却听得分明,称王?如果说血洗玉绥宫是为了捍卫父皇基业,那称王,就真的是忤逆了,他阴郁地想。
“我怎么乱说了?”辰潸边反驳边站起身,此前他正倚着一颗巨大的古柏闷闷不乐,身畔竖着一面巨大的塔盾和一柄沉重的链锤,盾面绘着象征骧龙骑的独角战马,链锤则被赋予星辰的威名。
“从踏出参合宫时我们就已有直面一切的觉悟,不惧生死,不顾名节,称王怎么了?”他拧着眉,神情激愤,“石勒可以称王,图兰可以称王,将军不可以?”
“辰潸!”椒图喝止他,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众武者都默契的不再开口,毕竟椒图是一行人中的长者,更是骧龙骑中最识慕容璟珑心意的人,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主意,他们只是在等待慕容璟珑的反应,等待他的答案。
可是暌离燕国和与之对立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情形,此时就连椒图也变得忐忑不安,这个随性的提议很可能已触到主上的逆鳞,他想,然而慕容璟珑却仿若失聪般无动于衷。
“将军,椒图大哥,”褚泫小心翼翼地打破平静,“辰潸说得没错,无论我们以骧龙骑、还是落魄武者的身份追随将军,都是出于对将军的认同,而非繁文缛节,而非忠义,或是任何我们不屑提及的俗事,因为与生死相比,那些都不过一念执著,而我们早已对将军以性命相托。”
褚泫声音不大,却已清楚传达给了每一个人,他垂下头在静廷长刀上凝目,或许他是被辰潸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石勒起兵时区区十余人,彼时他们的愿望说不定只是苟且,我们有何不及?”
“石勒十八骑算什么?我们比他强多了。”有人附和道,溪畔的休憩不知何时成了悲歌慷慨的争辩。
“此前我们只是一群盲目从军、作战的莽徒,苟活的意义不过时间庸碌的堆积,直到我们遇见将军,”辰潸说着环视众人,“我们,才有了更好的让生命延续的理由和意义,我们笃信将军的作为与选择,并甘愿为之托付性命,所以,无论将军是否称王,都早已是我们心中的王。”
这次无人沉默,辰潸的话迎来一片赞同的喝彩。
“今时的处境或许正是适宜的开始,”褚泫说着去望慕容璟珑的侧颜,“与其被豢养于温室的朝臣觊觎中伤、被摆布、摈斥,还不如像这样挣破天地,不受拘束!”
“将军是我们的光。”一向寡言的怀麓也跟着说。
“将军,”椒图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将军,”他缓缓起身,等待他的回答。
“将军,您崇奉的王,已经不在了。”慎独轻声说。
慕容璟珑浑身一震,慎独的话仿若晴天霹雳,尽管已是昭然的事实,“可我只是一个罪人...”他怅惘地说,之后在众人注视下向宛天走去。
黑马的武者在压抑的气氛中再次启程,至于慕容璟珑,则神色黯然,像一个因失宠而被迫开始流浪的孩童,不得不重新适应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