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盘桓于巴东的阴霾恍若比往时更加浓重,虽然连绵的雨几日前便销声匿迹,可是日轮依旧隐身于云翳之后恍如一团孱弱的光斑,水汽不断从左近山谷中弥散而出,为整座荒原覆了一层苍白的地衣。
在这个静谧的晨间,鸨羽发动了令苏璎珞颇感意外的攻势,当城壁传来急促的预警声时,她抓过四象天罗,不顾一切向城防奔去。
可是直到她穿过层叠的守军攀上城墙,人数稀寡的鸨羽才不过刚刚通过桥梁,他们在荒原彼端静谧前行,伴着朝雾氤氲而来,若非护甲与兵刃不时折射出云翳晦色的寒光,苏璎珞甚至无从臆测他们此行的动机。有多少人?她在心中默数,八十,一百,还是二百?她谛视着,思索着,等待鸨羽的武者从雾霭中现身。
可是,云翳后斑驳的光斑忽然变得刺目,晨风与雾气在同一时刻消失了。
“鸨羽的运气,支雄的运气!”苏璎珞恶狠狠地自语道。
“他们是什么?”天光清明,城垣上议论纷纷,可是除却苏璎珞和王羲之,就再没有任一位守军识得那面绘着苍白羽翼的漆黑旗帜,更没人知道那些武者的来历。
“提高警惕!”王羲之命令,“弓手,重弩,准备!”
“是!”城垣上喊声震天,鸨羽的武者却无动于衷,他们动作轻灵,闲庭信步般在荒原上游弋,踏着泥泞的荒草,却恍如优雅的舞者,他们身披镌着黑色细纹的亮白银铠,所有关节都被紧紧包裹,他们全副武装,角盔上竖着棘刺,却又不像如黑云般笨拙、吵闹的羯族武士。
“虚张声势,这些孱弱的、即将死于箭雨的人。”有人出言揶揄,可王羲之和苏璎珞知道,耆煌一定不会让他的武士轻易赴死。
须臾间,鸨羽的武者已掠过荒原,掠过如疮痍般布满大地的巨兽尸骸,他们如履平地,每次踏足都萦绕水汽,直至闯入守军射程。
“是钩锁,先生!”苏璎珞忽然看清了他们的兵刃,不时闪耀寒光的钩锁牢牢固定在他们银制的臂甲上,并且...不止钩锁,她踌躇着,鸨羽的武者背负双刃,近战的双刃,能像分开水流般轻易斩断骨血的锋利双刃。
“先生,”她望向王羲之,声音中透出不安,“他们,想攀上城壁...”
“他们休想得逞!”王羲之咬牙切齿地回答道,就像受到了某种冒犯,“弓手,准备!成光烈,指挥重弩!”他转向内城飞快部署着,“巴东虎军,登上城墙!登上城墙!”
在他喊声罄尽之前,王如柏已迫不及待地登上城垣,他在巴东之战首轮攻势束后开始在城中待命,统领擅于近战的巴东虎军,他们的使命是据守内城,应对可能冲破城门的威胁。
巴东虎军的成员多是黝黑强壮的山民,肌肉虬结,装备斧刃、坚盾、以及沉重的生铁铠甲,日复一日磨砺只为化身铁壁,捍卫巴东,此刻他们不得不登上城垣,若鸨羽是以城壁为目的的话。
“重弩,准备!”成光烈开始指挥巴东城防中最具威慑的武器,无论对巨兽还是藏身银甲后的鸨羽武者重弩都同样致命,巨大的弩机愈渐绷紧,发出刺耳的噪音,粗重的弩矢一触即发。
可是,重弩的缺陷与它的优势同样明显,它不够灵活,或者说太过笨拙,以至于很难瞄准轻灵的目标,其次,巨大的弩机必须要借助沉重的绞盘才能再次装填,这令它的威力大打折扣。
“发射!”成光烈命令道,他本想询问王羲之,可是透过郡守紧蹙的眉,他意识到他更应依靠自己的判断,这场战争已有太多超出人力所及的问题需要王羲之权衡。
五架重弩同时发射,沉重的弩矢激起风声,呼啸着奔向荒原,守军的士气随之上升,他们的眼神充满期待,尽管王羲之与苏璎珞依旧怀着忐忑。
五枚沉重的弩矢先后着陆,巨大的冲力令荒芜的土地迸裂,四散的泥石恍若被溅起的水花,可它们毫无斩获,鸨羽的武者仿佛同时接到无声的指令,倏地开始向城壁疾驰,他们在晦暗的大地上快速游弋,沿着蜿蜒的路径,就像狡猾的白鱼泛着皎洁的光泽。
“放箭,放箭!”王羲之呼喊。
城垣中的几百副长弓正随着目标不断变化方向,它们早已迫不及待,就在郡守下达命令后,几百支长羽同时离弦,攀上天幕,化作蔽日的黑雨。
可鸨羽的武者太过迅疾,太过分散、稀疏,大多羽箭都没入如泥沼般的荒草,偶有命中者也纷纷止步于坚韧的银甲,之后被钩锁剥落,显然,守军低估了这些锁甲的防御力。
“放箭!继续放箭!”王羲之再次下令,弓手迅速取箭、搭弓、射出箭雨,可鸨羽的武者依旧从容,他们身形诡谲,如同被箭羽撩起的烟尘,不断渗透狭小的空隙,继续向城防逼近。
“去烧火!”王羲之朝郑钏吼道,“热油!更多的油!”
但在郑钏回应前,廖含玥却指着远处向他呼喊:“郡守,郡守!又来了!”
王羲之在廖含玥的提醒下倏然惊觉:另一批鸨羽武者已越过神农溪,在短暂踌躇后,他尝试找到应对接踵而至敌军的方法,但他随即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因为重弩和弓箭已是他的所有,之后,他不得不将注意移回城防,因为银甲武士已开始攀登城墙,若他们攀上城池,巴东虎军将是他的最后希望。
“投石!开始投石!”喊声惊醒了正在仓促射击的守军,他们抛下长弓,开始用堆积在城垣中的碎石投掷。
银甲武士锋利的钩锁总能在光滑的城壁上找到嵌入点,守军开始陷入惊慌,他们大部分攻击都落空了,而鸨羽的武者却有着无比坚韧的毅力和体魄,他们的银甲也远比看上去坚韧,直到被烧得滚烫的油锅运上城垣,守军才重拾信心,尽管姗姗来迟,因为连王羲之都未曾预想,有一天,巴东将面对试图攀登城壁的敌人。
当滚烫的热油倾泻而下时,情势似乎有所扭转,鸨羽的武者或许能避开流矢、抵抗落石,但绝不可能在攀爬过程中、在有限的腾挪空间中躲过如水幕般的热油。
可是巴东低估了鸨羽,就像王羲之低估了耆煌,作为攻坚主力的银甲武士都是娴熟的、意志强大的战士,他们同时被施与了细致的保护,由银合金熔炼铸成的银甲兼顾轻便,又能抵御穿刺,更为关键的是匿于银甲下的水牛皮,所以,尽管有不少人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跌落,但却有更多人渡过浩劫。
孱弱的希望之光瞬间消逝了,手持战斧、塔盾的巴东虎军开始在城垣中挤作一团,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近战。
“希望你会恪守约定,知道何时离开...”王羲之紧紧攥着他的精金长枪无量心,对苏璎珞说道,声音苍凉,带着颤抖。
“我知道,”苏璎珞目视远方,她单手握着四象天罗,好让它栖上自己的肩膀,“可是,鸨羽不可能只依靠这些人...他们攻不下巴东。”
“他们是为了掩护,”王羲之喃喃自语,他几乎忘记了另一批已跨过神农溪的敌军,他去眺望时,才发现他们已近在咫尺,近到足以看清全貌,“稀疏的武者,他们的目的是...”
稀疏的武者,不过百人,身上覆着夸张的黑铠,他们的目的是...
“他们的目的是城门!”苏璎珞替他总结道,“城门!先生!不论他们以什么方式,他们的目的一定是摧毁城门!”
“光烈!”王羲之蓦地呼喊,“重弩,”他指着即将进入射程的黑铠武士,“攻击他们!不要让他们靠近城门!”
可他话音未落,已有数名银甲武士攀上城壁,他们利落的擎起双刃,刀身成弧、镌花的双刃瞬间化作犀利的银色风暴,席卷了临近的守军。
王羲之此时才意识到守军的装备竟如此孱弱,孱弱到即便用坚决的战意也无法弥补,单薄的甲胄无法抵御鸨羽以百炼精钢铸成的长刃,可对方的银甲却隔绝了大部分攻势,守军能依靠的唯有数量,但在狭窄的城壁上数量反成负累。
随着越来越多闯入者登上城垣,越来越多银色风暴加入战局,巴东守军开始如潮水般溃散、退去,无数人战死、倒下,鸨羽的武者面无表情,任殷红鲜血化为时雨,锋锐的双刃仿若在割取没有生命的荒草,不断有死者从城壁坠入内城,守军最终陷入惊恐的慌乱,直至以王如柏为首的巴东虎军用宛如城壁般的坚固塔盾筑成一道新的防线,他们缓缓推进,试图将闯入者逼至城防边缘,斧刃的攻势简单直接,没有招式,没有章法。
“沉着瞄准!依次发射!”在城壁另一端,成光烈正指挥重弩交替射击,交替装填,从而保证攻势的连贯,巨大的弩矢有条不紊的射向荒原,黑铠武士遭到迎头痛击,笨拙的身躯和沉重的铠甲让他们无法像银甲武士那样灵敏,不时有人倒下,不断有冒着热气的鲜血从碎裂的黑铠中涌出,与早已凝固、发黑的兽血混在一起。
“这就是全部了?”苏璎珞朝王羲之呼喊,她不得不呼喊,城垣中因为繁芜的战局而充满喧嚣躁动,对岸没有动作,神农溪畔没有动作,没有后续的敌军,朔风早已停息,云翳在天底聚了又散,蜿蜒的光斑让天穹像布满裂痕。
鸨羽的攻势开始变得混乱、缓慢,城壁上的银甲武士疲于应对巴东虎军,而随后赶到的黑铠武士则直接暴露在重弩的沉重打击下。
“希望这就是全部!”王羲之自言自语,然而一阵尖厉的、颇为熟悉的呼啸声倏然划破天际,是鸨羽长箭!他回想起前日清晨时的经历,它必定是某种讯号,他思索着,寻找着,与他一同寻找的还有正陷入颓势的银甲武士。
“成光烈,光烈!”
卢锦桐的喊声让王羲之心生不祥的预感,他随即望向耸立重弩的城垣,之后目睹了正摇摇欲坠的指挥官,颀长的鸨羽长箭贯穿了成光烈的胸躯,只剩一尾玄青的羽翼兀自在胸甲外颤动,他的武器不见了,只有徒劳张开的十指,似乎想在这场未尽的战事中抓住什么,直到他坠向内城。
“成光烈!”王羲之不顾一切地呼喊,他懊恼又痛心,恨自己早应有所防备,耳边忽然想起苏璎珞的预言:巴东铁壁注定崩塌,而他,不过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垂暮老者...
他猛烈摇头,声音哽咽,但眼前的情形不允许他悲伤,“卢锦桐!去保护重弩!保护重弩!继续射击!”
战争是一台飞速运转的巨大机器,成光烈不过是构成其中的无数组件之一,看似重要,实则微不足道,当卢锦桐接过指挥重弩的责任后战争仍将继续,可是,鸨羽长箭抵达的重点却为银甲武士指明了方向,他们随即涌向重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