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真是北大的。”
阳光下，他的镜片折射出迷幻的色彩，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一
原本是她与他在一起的第三个新年。
但是，他告诉她，要参加另一个女生的家族晚宴。
于是，一个耳光，截断所有为他汹涌的青春的河流。转身就走。
二
她去大讲堂的广场跳舞。
音乐，欢呼，洪水般将她的眼泪冲走。
她与他撞在了一起。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不高不矮的男生。
“对不起……你有没有事？”他的声音很软，有种南方人的温柔。
“没事。”她笑了笑。
他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优美的弧度。
两人继续跳舞，直至舞会结束，也没有在人群中散开。
三
“换个地方……你去不去？”他问她，呼出的白气忽然模糊了眼镜。
“好啊。”不想睡觉又无处可去。她接受了邀请。
三里屯。同去的还有许多黑头发、棕头发、黄头发的学生。
整个舞厅像被击中的太空船一样光影交织喧嚣混乱颠簸不停。
“今晚都是这样的。”他笑笑，似乎也有些不习惯。
“是啊，新年嘛，快乐嘛……”脱掉红色大衣，她像一条人鱼，在深海里尽情摇摆。
灯光，人群，都开始东倒西歪。
他们被挤在一起，甚至失去了转身的余地。
“可不可以？”他揽住了她的腰。
她慢慢伏在他的胸口。
耳边响起的抒情的乐章，就像纷飞的大雪，包裹了整个世界。
四
他们逃到天台透气。
半夜，滴水成冰的季节，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他与她闲聊，天文地理，哲学历史。
有时候他会讶异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现在说话的与刚才跳舞的，是同一个女生。
“怎么啦？”她很爱笑，笑他蹩脚的普通话，笑他对她的见识大惊小怪。
“你像玫瑰一样漂亮。”他甚至说不好“漂亮”。
她大笑，仿佛听见了一句玩笑。
五
回到舞场，依旧是劈头盖脸的“电闪雷鸣”。同来的学生已不见人影。
“回去吧。”她冲他大吼——再过一会儿，她简直要失聪兼发疯了。
“好啊。”他也求之不得。
走进校门，他要回宿舍。
“女生楼还没开门。”她原想邀他一起吃早点，消磨时间。
“那你去我那儿吧……我煮粥给你吃。”他说话的时候，表情自然而温暖。
“煮粥给你吃。”这句话，她曾说过无数次，却一次也没有听到过。
她点头，心中大雨倾盆。
六
他的宿舍在勺园。
他是美籍台湾人，他告诉她。
“哦。”她笑了笑，“难怪普通话这么差。”
“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
“没关系。”她对他的国籍没有兴趣。
“你知道……有的女生……”他说了句英语，意思是“很麻烦”。
或许吧。
校园里盛传“性感的MM在勺园，感性的MM在清华”，那些“很麻烦”的，多半是前者。
楼道里，黑头发、棕头发、黄头发互道“新年快乐”。
有蓝眼睛、绿眼睛打量她，她不言不语。她从不想搞什么绿卡，她也怕麻烦。
七
留学生果然待遇从优。一人一间宿舍，厨房浴室一应俱全。
“付房租的……”他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
“哦。”她浏览他的书架。很多中文书。
“看得懂吗？”她忍不住开他玩笑。
“嗯，从小学中文，在台大读了几年，然后来北大……还可以吧。”他开始煮粥。
她挑了本钱穆的书，坐在床沿翻看。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盖着羊毛毯。
而他，也已伏在书桌上睡着了——连眼镜也没摘。
粥已煮开，满屋子浓稠的香气，很像潜藏了一个雨季的太阳的味道。
八
她给他留了纸条——
我们就像两个相向而行的人，在黑夜里匆匆交错，然后越走越远，虽然地球是圆的，但只怕我们的生命都不足以走完这漫漫一周的旅程。我会死在东边，而你死在西边。
你说我是你记忆中的一枝玫瑰，我笑得甜美。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你我在黑夜里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走出勺园，天很晴朗。
九
冬去春来。
在学五门口，他再次见到她。
“原来你真是北大的。”他似乎很激动，镜片闪烁。
她始终不太理解那句话，但那几个字，却像几根刺扎入了她心里。
十
他开始陪她听课，邀她吃饭，给她打很久的电话。
学业上，他们很投机，一直都是。
“我的论文……帮我修改一下。”
他邀她去勺园。她不去。他只好将一沓硕士论文送到她楼下。
她“噔噔噔”跑下楼梯，穿着睡衣。
他望着她，镜片上落满婆娑的树影。
一阵南来的晚风，流水一般淌过两人的面颊。
“原来你真是北大的。”他是不是又想这么说，她忍不住怀疑。
然而，他只是轻轻说了句——
“我想在北大继续读博……你觉得怎样？”
“好啊。加油啊！”她笑了笑。
男生很快离开，没再说话。
她站在宿舍楼前，看他拖着影子缓缓走远，不禁心想——
或许，应该抱一抱他。
十一
他决定回国了。接到电话，她并不吃惊。
“我有一些……日用品……不想浪费……给你吧。”
或许这就是典型的美国人、西方人？
“好吧。”
她换了天蓝色的连衣裙，裙摆上全是蝴蝶，五彩缤纷。
他在楼下，捧着一大堆礼盒。
“这是……日用品？”她有些意外。
“嗯。送给别人……包装了一下。”
“你也要送人？”她笑他的装束——骄阳似火，居然穿西服打领带。
“我想和你一起……照相，可以吗？”他很费劲地说出“照相”。
她扬起嘴角，却很想哭。
在燕园的每个角落照相。从日出到日落。
十二
她想去机场送行。他拒绝。
在他离开中国的那一晚，她打开那些像圣诞礼盒一样红红绿绿夸张到搞笑的礼盒——全是女性专用的护肤品、化妆品、项链、耳环、香水。
那是特意送给她的。真的很浪费。
十三
她依然经常接到他的电话，收到他寄来的书和信。
十四
毕业后，她离开北京，回到家乡。
那年元旦，清晨，电话铃声惊醒了全家人。
“你来美国……我们结婚，好不好？”电话里，他的声音很软，有种南方人的温柔。只是，他依然说不好“结婚”。
她不记得自己怎样拒绝了他。她只记得他的金丝眼镜，在那片恍如白雪的阳光下折射出迷幻的色彩，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或许，他的爱情，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输给了，她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