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爷已近古稀之年,不慎患上痢疾,请来不少大夫诊治,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不断加重,没日没夜的泻下粪水,无奈之下唯有在床的中间挖一个洞,洞下放一个大木桶,就让蒋老爷躺在床上任由他泻个够。
眼看蒋老爷一天比一天虚弱,家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再请大夫,已经没人愿意上门。
少女在街上遇到求医的家丁,自告奋勇前往诊视蒋老爷,看过人之后,胸有成竹的为其开了几副药。
家人满心欢喜,以为蒋老爷就要好了,谁知,吃了药后,蒋老爷泻得更厉害!
一天、两天、三天……已经是第六天了,蒋老爷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连蒋老爷都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喊来儿女诉说遗言。
作为儿女,岂会愿意眼白白看着父亲病死,不死心之下,吩咐家丁到邻镇请大夫,偏偏又遇上疫情,结果只有石大夫应诊。
或者这就是天意。
石大夫看过蒋老爷,为其把脉后,又询问之前曾服用何方。家丁把药方拿出来,石大夫一看,面色一变,大吃一惊,连声感叹道:“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大夫,怎么了?”
石大夫转而一脸愤怒,道:“蒋老爷现在邪气正盛,居然还给他服用补益药物,此乃助邪之举,病情怎会不加重。继续服用的话,蒋老爷不会病愈,只会越泻越严重。”
“怎,怎会!大夫,现在如何是好,我家老爷还能救过来吗?”
“唉唉……迟了,太迟了。”石大夫连连摇头:“到了这个阶段,我也没有治愈蒋老爷的自信,姑且开几副燥湿止泻药方予蒋老爷服用,看能不能凑效。”
听大夫如此一说,蒋家上下无不愤怒,果然蒋老爷病情加重是那庸医所为。
“石大夫,谢谢你。要是能治好老爷的病,必定重重酬谢。”
“说治愈言之尚早,我也不过是姑且一试,目前蒋老爷邪气强盛而深入脏腑,只怕是……”
“石大夫……”蒋夫人打断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们知道,尽管用药,万一老爷有个不测,我们不会责怪你。”
趴在屋顶揭开瓦片偷听的年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幕幸好被自己看到。病邪未除不能过早补益,以免助长邪气,关门留寇,此乃最简单的医理,那姑娘居然犯了如此的错误,岂不连自己都不如?
这位石大夫似乎医术颇佳,带他回去准不会出错。
石大夫开了药方交予家丁,嘱咐了几句,谢绝蒋家吃饭的邀请,告辞回邻镇。
马车还在门外等候,蒋家早给车夫支付了费用,送石大夫上车后,与他挥手道别,目送其离开。
眼看大夫渐行渐远,其中一名家丁对身边的春红说道:“春红姐,你有否觉得,石大夫这药方看起来有点眼熟。”
春红冷冷瞥了药方一眼,回答道:“不正是之前所请的大夫开过的方子么?”
“那……我们还要给老爷服用吗?”
春红没有答话,事关重大,她不过是区区一名丫鬟,又岂能做主。
闻到动静,藏身于角落的少女听见这番对话,心里暗暗感叹。医理博大精深,而疾病又是千变万化,有的人满嘴高深精妙的理论,在疾病面前,却是无法看透本质,不知变通,无异于管中窥豹,怎可掌控大局。
这一边,少女在门外担心蒋老爷病情有变。
那一边,大夫在马车内盯着沿途景物变换,渐渐觉得不对径。
这条路并不通向城门。
“慢着,你要送我到哪?”
大夫从车厢钻到马车前头,赫然发现驾车之人不知何时已变了另一个人,一位神情无赖的翩翩公子,真的车夫被敲晕倒在一旁,胸口可见轻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大夫,请坐回去,有两位病人等着你诊治。”
“诊,诊治?”大夫听到这两个字,害怕得双手颤抖,“少爷,我还有很多功夫未做,要赶着回家,能先让我回去,明天再来诊证么?”
“既然到来,何必等明天?”年态度很强硬,“石大夫,莫非你想见死不救?”
“不,不不不,怎会!”
“很好,多谢大夫。”
年看了看石大夫,用微笑把人送回到车厢内。
马车一路前行,最终停在杂货铺外面。年打开车门,请出石大夫,随手捡了块石头敲响二楼房间窗门,随即窗门被打开,夏天探出头来,见到年和他旁边的人,满心欢喜,把窗户开到最大,后退两步,做好迎接的准备。
“这,这是……”
石大夫的手臂被年捉住,那股力气大得惊人,甚至能轻易将他整个人提起。
有一瞬间,石大夫被吓晕了,当回过神来便已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房间,房间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刚才那位公子,另一个是不曾见过的男孩,床上还躺着两人姑娘,两人额头上盖有冷毛巾,脸颊红扑扑的,即便不触碰也知两人正发高热。
“大夫,她们从昨晚开始发病,越来越严重,你赶快看看她们。”夏天急迫地推着石大夫上前。“今早给她们吃了点粥,可是两人都只是吃了一点点,这位是我妹妹,她吃过后把东西都全呕出来,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不需要看!”石大夫一口拒绝,拿手帕掩住口鼻,上前察看两人体温脉搏,心里默默盘算,昨晚不正是瘟疫初起之时吗,看这两人的症状,十有八九就是疫证。
“两位公子,两位姑娘怕是感染了疫证。”
“果然是!”年和夏天异口同声道。
石大夫退后两步,道:“疫证从来发病凶险,因其并非寻常之证,自问没有治愈此证的经验,公子还是另请高明。”说罢,抱拳拱手。
“大夫,若有他法我必定尝试,只是如今镇上的情况……总之,劳烦大夫一试。”说罢,年拱手还礼。石大夫是难得的机会,不能放过。
没办法,如果不给药方,恐怕不会放人离开,石大夫唯有硬着头皮,又分别察看两人,这才要来纸笔开药方子,一边还补充道:“依我之见,两位姑娘是感染热毒,疫毒邪气内侵脏腑,外窜肌表,气血两燔,我开副清瘟败毒饮,两位姑娘都喝这方子,如果情况好转则证明药方凑效,两位姑娘很快会痊愈,万一无改善,那即便是华佗再世恐怕也无能为力。我只能帮到这里。”
“谢谢大夫。”夏天道,拿着药方如获至宝。
“那告辞了。”
“大夫且慢。”年喊住他,道:“还有一位病人需要你诊治,能否再耽搁一阵?”
……
最后从窗口把大夫送出屋外,送上马车,年按人中把车夫按醒,让他接大夫回邻镇,然后自己拿着药方跑去抓药。
折腾了大半天,不经不觉间已经到了傍晚,天色渐暗,年的脚步就像是今日的天色,比起早上明显是慢了下来。
粳米和夏天的要已经包好,因为是相同的药物,六包药被捆成一垒拎在手里,年没有直接回家,听任双脚行走,满肚子想着刚才石大夫给岁首诊证的情境。
故意让石大夫察看凌岁首,是想试试石大夫的功力,然而那人果然只注意到岁首的外伤,即便还是经过望闻问切,都未能察觉那人还受了内伤。
粳米和夏溪虽然病情有相同的地方,但夏溪上吐下泻,粳米更多是乏力不欲饮食,这样的病情适合服用同样的药方?
年不懂医术,但一些基本的医理常识还是知道,不是这样治的吧?
药是抓好了,要不要给病人吃,年还在犹豫当中。
漫无目的的乱逛,这一走,没想到又来到蒋家大宅前,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少女仍然坐在蒋家门前石阶上,夕阳之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年看着她,不觉愣住了。
感到身前的目光,少女抬起头,认出了年正是杂货铺的那名公子,微微一笑点点头,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年摸摸鼻子,挥了挥衣袖,想摸出折扇,但可能扇子插得太紧,抽了几下还是没能抽出,向前踏出一步,双脚好像不是自己似的。
“呃……姑娘似乎坐了很久?”
“快五个时辰了。”
“你,为何坐在这里……”
少女站起来,拍拍衣裙上的灰尘,主动走近年。年嗅到她身上有股独特的气味,不是普通女子的芳香,也不是讨厌的臭味,而是……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是夏日湖边青草的味道。代表绿色,代表生命力,跟眼前这位一丝不苟得近乎严肃的姑娘毫不相称。
少女开口道:“我今早见过你,你正是站在此地,看到屋顶的我。”
“是因为……”
“无论任何缘由,与我无关,不是吗?”
“不,有关。”年道:“如你所见,今早的事我均看在眼里,蒋老爷他,果真是因为你开的药方……”
少女垂下眼帘,抿嘴一笑,淡然道:“蒋老爷之病,不下十个大夫诊治过,为何你与大家一样,一口咬定是我的缘故?”
年的面居然红了一下。
“再者,你认为,一个没有把握的大夫,会在被自己祸害的病人门前徘徊,请求再试么?”
年道:“你有把握,他们会为你打开折扇门?”
少女道:“没有把握。”
“医者有六不治,不信医者,不治。如今蒋家上下都不信任我,莫说不应该再为他诊证,即便怀有良方也无用武之地。”这话像是说蒋老爷,也像是说给年听。
看了蒋家大宅一眼,少女叹了口气,轻声道:“蒋老爷虽不信任我,可是,他也不愿意伤害我半分,我欠他一份恩情。这份恩情,一定要还。”
原来她在这里等了五个时辰,就是为了还一个无所谓的恩情。年想笑。
“你要还,我有办法。”年上前一步,道。
“你有办法?”少女侧着头,狐疑地盯着年看。
年道:“你确信能治好蒋老爷的病?”
少女回答道:“是。”
年道:“近日似有疫情爆发,你能治疗染上疫证的人吗?”
少女眨眨眼,恶作剧般道:“容我思考一下。”然后弯腰靠近年手上的药包嗅了嗅,接着道:“这里面有……生地、黄连、黄芩、牡丹皮、栀子、甘草、竹叶、玄参、连翘、芍药,还有三种味道,是……芍药、知母,还有,应该是犀角。一药不多,一味不减,完完整整的是清瘟败毒饮。”
“厉害!厉害!果然厉害!”年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少女道:“最近天气闷热潮湿,假如是治疗疫证,应该多加几味芳香化湿之药,我不能保证能治好疫证,但可以一试。”
年知道自己没找错人,道:“好,我助你治好蒋老爷,作为回报,帮我救两个人。”
“哼,这是交易么?好,当然可以。”少女扬起眉头,瞥了年一眼,心里有点不快。顿了顿,忍不住又说:“治病救人乃大夫职责,根本无需要所谓的回报,即便你没有助我医治蒋老爷,我也不会推辞。难道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势利小人?还是你以自己的小人之心,猜度我的君子之腹?”
年张开嘴巴说不出话,从来未遇到过像少女这样的人,也从来未在言语上处于如此明显的下风。
好,有事相求,我忍了你。
年咽下了这口气,岔开话题道:“斗胆再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姓香,单名一个凝字,香凝。”
“在下……年。”
香凝,也即是那名少女,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心中的疑团。
为何年的名字没有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