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德吉的7岁生日,成为了母亲重病、父亲破产落跑的序幕。
他要是早些察觉到事情的异常,一定不会乖乖站在如火的烈日下,足足忍受到夜色沉寂。
德吉出生在斜顶小屋里,从小听着祖祖辈辈相传的对草原的怀想长大。父亲离开的日子里,他每每回想:史诗里的故事真是再好不过了。雨扎不破瓦缝,也不会有病痛的湿甜雾气酥软了白墙,让裂纹有机会代替碧色的藤蔓缱绻四面八方。
草原晴空纯净无云,绿地辽远无际,活是个无处有壁碍来回声的地方。
他定不会让母亲想现在一样喝不知是否安全的水。草原有达瓦湖,达瓦湖养育一个部落几十人,在没有工业排放和垃圾污染的大草原上,她的宽厚绰绰有余。
他还幻想过要大吼着和不比电轨慢的马匹赛跑,即使它们已经销声匿迹了几个世纪——就像南北通轨第九列,就算还存在也与人们失去关联,孤独地伸展双臂拥抱一整片茕西草原。
不过也稍有不同,烈马不像电轨那样驯服,电轨是不敢跑出铁道的,而马匹相反,它们才不让轨道锁上脚镣,它们要跑。
那时德吉想着,在又湿又硬的地砖上翻了翻身,于是他的迷梦便被硌醒了。他想着滔滔的河水,可是属于他的不能饮用的溪流满是平凡、苦难的石子们。他在被风吹动的破帘子下想着遥远得与他无关、却仿佛触手可及的故事。
晓星残月下他轻轻抬高顶开与地面摩擦得吱呀作响的木门,伸伸懒腰堆好昨天砍来的蹩脚小木柴,钻了好半晌木头取火,然后踩上几块废料石砖把桶里舀出的水倒满黑色的铁锅。炒饭做菜与他无关,那是有钱有势的人的事,而他可以在街外不远的物资库买到营养补剂。他热的水是为了一部分装进热水壶,另一部分煮药用。
德吉盖上铁锅盖,蹦下砖块,径直走向墙角,单手拿起改过不少、和小孩一般高的拖把进屋拖地。他把一箱箱母亲收藏的书籍和稀奇的小玩意儿又推又顶地变动着位置。母亲早想卖了让他过上更好的日子,但他摇摇头拒绝,那都是有意义的东西,又是她的回忆,怎么能拿价格丈量。
德吉在闲暇时会翻看这些书,书页在光通过时几乎透明,边缘镶金似的氲了一圈深黄。他有时觉得一定不能太用力翻书,一是因为灰尘会被抖出来,让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扇风;二是因为这又脆又薄的书页指不定哪天会裂开。
他把《艾德里亚史诗》读了二十一遍,把《起源》读了十三遍,不曾动过不感兴趣的书。
这就是他数年来工作外的唯一娱乐。每天过着雇佣兵刀口舔血的生活,神经无时不是麻木着,回到家几乎快瘫软在地。但也只有回到家时他才能感受到那些许的温暖,从母亲休息时温柔的面庞,到他眼里、心底。
一年前,他在附近的任务点注册成为了一名雇佣兵,现在仍可以清晰地记得那时任务木牌上的刻痕、咔嗒的撞击声、和他慌乱的心情。那是离工匠铺最近的佣兵工会任务点。
德吉看到任务木板在大风的威力下想要挣脱铁钉一样可怕地撞击墙壁,他伸出手去按,系挂模板的纤细棕绳就从生锈的铁钉上脱落了。木板狠狠地砸在地上,翻过一个面,写着“任务,搬运”。
德吉捡起了它,轻轻放在接取台上,那时工作人员惊讶于他的年龄,却懒得多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给这位新手说明了一下任务细则。
搬运,尸体。城外的尸体。有联盟的、有变异体的。当然,也有不少佣兵的。
当他走出城外时,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样的任务。破烂残损的血肉滩成一团团附在森森白骨上,有些器官洒了一地,还看得到各种生物的变异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面目。德吉一直以“凋零之夜”空池雨为榜样,但他终究不是空池雨。在他看到这些碎肉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要搬运的“货物”时,竟不禁当中煞白了脸,愣在原地,捂着嘴一阵干呕。他手脚发凉,颤抖着伸手向一具半碎的人类尸体,这个人类的头颅还在,睁到最大限度的双眼仍能看出生前的极度惊骇。德吉伸手让他合上了眼皮。
“小子,要走快走,别站在大路中间碍事!”这个任务是军方的,派发给不少人,一个雇佣兵原本在他身后,等了不久没看他动弹,于是催促道。德吉回头一看,是个虎人,他害怕地赶紧半背半拖着尸体跟上队伍。在他还在“蜜缸”里泡着的时候,有人曾告诉过他,最后别招惹兽人,境内杀人案十有八九是兽人做的。而且他们还爱抢孩子。
从城外到专门的处理地不远也不近,但他登记了这一趟之后已经很累了。可是他没有选择,只能拼尽全力能完成多少趟就完成多少趟。军方任务佣金向来是最公正的,而且以贡献记,一趟就是十个铜币,只论活着能够一天伙食。但是军方任务很少会交给佣兵,除非这种浪费战力的苦役,平时只有猎杀任务和个人名义发布的杂役,杂役的佣金连吃一顿饱饭都不够。
“妈妈……”又一次回到城外,德吉急促地喘息着,他轻声喃喃这个称呼,本想鼓励自己,却鼻子一酸,好险没哭出来。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资格哭了,他攥紧小拳头,看着一地的血色,“我,我是要超过凋零之夜的人……”
德吉本已扛起一具尸体,突然肩上一轻。“别磨磨蹭蹭的。”虎人说。德吉吓得退了一步。
虎人看着他,打量了许久,叹息着开口,“小子,你这小身板不适合当佣兵,回去吧。”德吉想起空池雨,他倔强地反而跨步上前:“凭什么我不可以,凭我只是未成年、而且是人类,就体魄不够吗?”经过短时间的接触,他发现佣兵团大多数是兽人。
虎人目光黯淡地看了他几眼:“我在佣兵团,三十年了。”
“三十年!什么出息也没有,什么积蓄也没有,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小子,别为了什么大梦想来做佣兵,那都是假的。你要有天分,早往联盟去了,还当什么佣兵。我劝你还是找个小店干活吧。”
“你是人类,总有人肯收你的。”
德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想起以前大人对他讲起兽人时说的是“佣兵团里最多的就是被压迫的兽人”。他小声地支吾:“对不起……但是‘凋零之夜’一开始也是佣兵……”
“联盟能有几个‘凋零之夜’?”虎人不再多废话,扛着那具从德吉肩上接过的尸体走了。
“等一下!”德吉喊住他,“我,我不是为了梦想来的,也绝对不会有不该有的期望!”
虎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德吉那句话,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淬了毒的誓言。
德吉目光迷茫地又扛起边上的另一具尸体,他想起小时候有人对他说过,“德伊拉,你是个天才!将来出息肯定不比‘凋零之夜’小!”在空池雨刚刚完成成名一战的那个时候,这是对每个杰出孩子说的必备客套话。对他来说,那确实他第一次听见那个名字,第一次下意识拿那个人作为目标。可是难道这辈子都不可能站在与那个人不相上下的位置上了吗?难道命运就是要让他站在这里心甘情愿地庸碌无为地仰望那个人吗?
凭什么……
德吉想要看看自己的匕首,才发现早就当掉了。
他扛起尸体,远远地缀在虎人身影之后,使自己有一个支撑精神的目标,不至于精疲力竭倒下。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想,他还要买药,还要供母亲和自己吃饱,最重要的是还要活下去。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选择做一个佣兵,为什么选择离工匠铺最近的任务点,为什么每天凌晨坚持用木棍做匕首练习步法呢?
在第三趟的最后一刻,夜色深了,他的双眼也快看不清路了。终于,“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登记那能让母亲和他一天有饭吃的最后一趟。
同样忙到深夜的虎人恰好看见,弯下腰抓住他扛的那个尸体的皮背心,丢到尸堆上,顺便看看他的佣兵牌,替他登记了。
德吉没昏多久就醒来了。夜里的边城很危险,大道上只剩稀稀落落的人影。他的身边有人扔了一个钱袋,是佣金。德吉笑了笑,路过的人并不是没有,但没人拿走这么明晃晃的钱袋。
德吉收好钱,估计了一下发现还是有点不足,他边做明天的打算边埋头走回家。突然,他不小心碰到了一辆手推车。
一位老人正在车旁收拾箱子,看见满身血污的德吉吓了一跳,看着他稚嫩的模样又问:“孩子,你怎么了?”“啊…没什么。”德吉回过急急地解释,他走过去弯腰帮老人搬堆积在地上的纸箱。
老人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当他们把箱子摆好后,老人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包液体给德吉:“孩子,这是你的工资。”液体的包装上写着高级营养液。德吉感激地鞠躬道谢,没有矫作,收下了这雪中送炭的食物。他默默记住了老人的相貌。
暖黄的灯光下,不知名的白色小虫团团飞着,应着老人那渐行渐远的轻而悠扬的民俗歌声。
一年后,佣兵任务点。
“哥哥,我长大想当雇佣兵,你看‘凋零之夜’也是从佣兵做起的,多帅气!”一个小孩咬着糖人口齿不清地说,似乎又觉得自己的决定很有意思,拿着糖人当剑挥来挥去。
德吉回头,扬起了嘴角。他看见那年的虎人佣兵坐在板车上给路人讲热血故事,于是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作打招呼。两人相视一笑后,德吉走到任务台前悠哉地挑任务,虎人又继续讲起故事,讲得热火朝天,唾沫横飞。
德吉正端详着任务牌,眼前却是一白,一种不安涌上心头。但不安很快散去了,他摸着木牌发呆时正好听见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街道上响起。
“雇佣兵算什么,饭都吃不饱吧!你说的那是联盟,联盟才是大英雄。”方才与那孩子同行的少年不无不屑地说。
这是佣兵团的正门口,却没人反驳他。
德吉取下面前的任务牌,走到接取处。接取处的工作人员大声解说任务内容:“这属于高级任务,地点在城墙外,内容很好记,清除徘徊在外的变异体。”
少年听了,黑着脸牵着弟弟走了。
德吉正打算做登记,工作人员瞟瞟那少年离去的背影吃惊地压低声音问:“你,你真的要接?”
德吉看了他许久,突然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看似开朗的笑容:“你是…新来的吧。”
接着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开朗孩子缓缓地开口,“我来这里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