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梵音教堂的钟楼上，石雕圣龙伸展的双翼几乎遮蔽整个塔楼的天空，它栩栩如生的双目随着朝日勃升注入炽金的光辉。
教堂整体建筑高耸入云，是整个城镇难得的高楼，斜屋顶上几只鸟儿扑扇双翅飞向钟楼，围绕巨龙遥遥盘旋。一只背着布袋的黑猫轻快地跃上龙脊，蓬松的尾巴扫过石雕，旗帜般高傲地扬起。
光线一恍，黑猫化作生有翡翠似的眸子的黑发女孩。她手上戴着青铜制的猫戒，身着层层叠叠的红白礼服裙，裙边有流苏，膝盖以下是猫样式的黑色长筒袜和棕色毛靴。女孩的笑容在艳阳下十分动人，她扬起了一把布袋里的麦粒，鸟儿掠空衔过麦粒，围绕着塔顶在巨龙的双翼下旋转。
随着小生灵的歌声和金黄太阳从城墙后升起，钟声回荡在排列整齐的每一个巷道。从远处鸟瞰，圣池和三江犹如曼珠沙华的花瓣将这座神圣的建筑拢在风里。
钟声荡开了小镇的无数门窗，除却这一扇，它在凌晨的鸟儿都还在打盹时就被先后两次开启，然后关上。
早上起床时德吉就看见母亲放在他枕边的新书，不禁捂着嘴小声地笑了。走出房间时，父亲向他迎面丢来一条毛巾，德吉仔细地擦过脸，放下毛巾，突然双眼放光地盯着父亲手中的那柄短刀。短刀刀身被棕色皮革刀鞘覆盖，刀柄则是黑色，雕刻着一匹野马，它仿佛在同风炫耀着飘扬的鬃毛。
“爸爸，这该不会是……”
“雅各丹老妇人店里的，”父亲把刀给他，拍拍他的手，“而且，是你的偶像亲手设计的。”
“万岁！”德吉很少如此忘乎所以地又蹦又跳，他的动作变得轻盈而敏捷。毕竟是个孩子，在发觉还没尽兴后，他伸出双手，扑向父亲怀中，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刀却还在左手珍惜地紧握着，“爸爸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好了。你应该把《起源》熟读了，对吗？”原本德吉刚从父亲身上跳下来时还在拿着套了刀鞘的短刀挥来挥去，一听父亲的话，立刻别刀在他自己的小腰带上，站正后点点头。
“我们的祖先生活在哪？记住，这是绝对不能忘的。”父亲正色道。
“伦萨河平原。”德吉被父亲庄重的神色所感染。
每一个在城中长大的伦萨人都要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有一天，他们要回家，回到变异体掠夺的故土。
他们才是那里的主人。
“关于变异体你知道多少？”
“1502年，达拉维奇骑士广场爆发了第一次瘟疫，那时他们正在举行新生骑士团的宣誓仪式……”德吉回忆书中的内容。
中央广场上，新生代骑士正在宣誓忠诚，突如其来的无形袭击让这个最大政权的所有人措手不及。
意识到危机的达拉维奇骑士团上层领导者立刻号令封锁中央广场，不允许任何首都人口流通，各界顶尖生物学家纷纷参与援助，不料这丝毫没有阻挡瘟疫的扩散。困于首都囚笼的骑士团，全军覆没。
瘟疫仿佛烟云聚集成遮天蔽日的阴霾，霸道地扩张自己的领土。当暴发性猝死停息时，繁荣的大陆仅余三分之一人口。达拉维奇就是在这时与世界失联的。
在裂地的另一头，梧火国大预言师摩图西警示皇室命令焚烧一切尸体。在她的长年威信下，裂地以西开始了大规模的群体运动，除去少数人留下作为补给队，大多人昼夜不分地埋头苦干，处理有关死者的一切物品。
一个雇佣兵团九死一生从边疆传回来的消息让本就争分夺秒的人们更加拼命：几乎是应证预言一般的，死者“复生”了。它们首先从骑士公墓的土地里爬出，然后犹如亡灵般游荡。接着，攻击一切“看见”的人类！
然而裂地这头的人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梧火国领土内也接二连三地开始有“复生”死者袭伤人类的消息，情况越来越不可控制。
它们虽然死了，却诡异地未曾有腐化现象。官方宣传的解释是这些“亡灵”因为由病毒控制被本能指使捕食正常人类。
专家散布消息称，这种病毒一旦沾染血液，就快速复制，仅需数小时攻占中枢神经，形成新的变异体。刚感染的变异体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正因如此，一旦有人表现出不太对的苗头就将面临同类的刀锋。感染两天后，变异体也只会行动诡异，外表还保留正常人类的模样。
这个消息似乎是在政府的极力干预下不慎走漏出来的，平民完全乱了阵脚，自瘟疫的第一波掠夺后，死亡人数中十有八九倒在了同伴惊慌失措的攻击下。
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异体开始腐化，显露出其明显的特征，人类才得以消除部分戒心渐渐聚集，形成团体。这些最早的幸存者躲藏在各军区、地下停车场、郊外、居民区甚至教学楼内，过着苟且的日子，很少有人相信人类能够再树文明。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偏偏在这时，部分走出基地搜寻食物的队伍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接踵而来的是流亡幸存者传出的几大基地被攻破的消息。人们惊恐地得知智慧不亚于人类、本性狂暴的新物种诞生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把消息和前段时间的变异狂潮联系在一起，几支小队自发形成，以人类“最后”的尊严挑战变异生物。活着的寥寥几人将新物种不具感染力的消息带回基地，这是人类在困境中得到了唯一的好消息，也足够让那时的人们士气大振了。
数月的紧急集结，跋山涉水，茕城军区与自古独立的修尔达斯族相聚结盟，巧胜茕山之战，俘获那新物种后，将之定名为高级变异体，简称V2；先前的变异体称低级变异体或V1。这时所有人仿佛看到了重返巅峰的希望，他们以联盟为主心骨从大陆各个角落集结。
茕山战后军区实验室连夜赶工，不久后宣布了更加令人寒颤的消息——高级变异体不是由人类变异产生，但基因与人类相似程度直追“茕西三古族”！
茕城军方试图利用唯一投降的V2发起和平信息，想同另一个智慧生物族群建立友好关系，并承诺不计前嫌。那只V2似乎被什么禁制，当即自爆死去。它的自爆破开了大片防御，茕城军区领导人及其下亲卫兵猝不及防下不幸殉职。恰逢军区平民因为粮食不足而引发的暴动，当月茕城军区被攻破，联盟残余不到十万人向南迁入北湖军区，北湖官方知悉，协谈后以共享修尔达斯、巴塞兹两族战斗支援，特鲁姆族装备支援，茕军基因研究机密为要求加入联盟，共同商定最高领导人为修尔达斯族族长空厉。
联盟历经苦战，先是南下与圣河第一军区夹击圣河沿岸变异体，利用涟城水利枢纽为中心，占领圣河沿岸。“大陆最强军”圣河第一军汇入联盟。
不久，变异体因不明原因撤去大部分势力。联盟趁势火速联合包括南迁的达拉维奇在内几大幸存国家，夺回大陆中央一个相对小的洲总计两千多万平方千米领土。
得到喘息时机的人类以强悍的生命力重振旗鼓。数年的浴火挣扎中，无数人犹如蚂蚁团滚火般守卫陆地“边疆”，又在组织联合下搭建起以回廊山系为轮廓、旧各国国界为根基，绕洲一圈，五万多千米神迹般的城墙！
人口稠密的新联盟在200多年沉淀下步入正轨，在各方成员毫无保留的支持下重建家园并命名疆界以内为——黎明之域！
尘埃落定不久，黎明之域外再次汇集变异体。这时域内已运行得井井有条，早已做好准备的联盟战士显示出了人类强大的一面，成功捍卫了辛苦夺回的这部分领土。
联盟管理上依旧分国，不同以往的是国内分区、区内分城。城与城之间也逐渐立起高墙，由外城开始向内城修筑。一旦有城被破，居民限时转入邻城，后闭锁通道，范围炮轰。规定是决议成立的，自规定立下，内城拥挤不少，外城萧条几分。
变异体出现历时25年，内墙基本完成。此后百余年，仅破五城，其中一半居民成功转移，死伤多是各国军人。英雄们用血肉之躯，为父母妻儿筑起生命的桥梁。
“看来，你读得很认真。不过你忽略了一件事。”父亲满意地赞许，旋即补充道。
德吉睁大眼睛，他没有说出口，不过他的反应已经足以表达他心中所想：不可能。
“那就是：《起源》再完备，它也只是一本书。单一的一本书说不尽的、说不出的都太多了。”父亲问，“在我看来人类很显然还是输了。我们的家园被夺去，亲人的血液在黑暗的土壤中流淌，我们至今仍在围墙里苦苦挣扎。我们称之为胜利。”
“不论输赢，你觉得造成人类现在局面的原因是什么？”
德吉一时语塞，几次想开口，却没想好说什么。他顺着那些话思索怎么表达自己的逻辑。他仔细思考了半晌，回忆书中从头到尾的内容，脑海闪过一个个片段，最终他不敢确定地回答：“如果说人类输了，大概是因为……人类不是一体的，人类阵营里有三古族，有各大国家，有教派，有骑士团……我们从信仰到发展道路都是相殊的，同时还要为生存材料争斗？”
“信仰只是少部分人的冲突。现在邪教徒多吗？”父亲似乎不太满意他的答案。
“邪教徒……几乎没有。”
“既然正教的信仰生于光明，受到集体生存繁衍的道德形态限制，彼此就不会有过于强烈的深仇大恨。”
“那国家……？”
“国家之间确实为了生存材料争斗，可是争斗的结果不过是不断减少生存材料总量，对于整体来说弊大于利，底层的人更要忍受着更加汹涌而来的煎熬。那为什么要争斗呢？”父亲看上去有些激动，德吉很了解自己的父亲，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父亲习惯点出人和事的弊端。他果然接着说，“因为有人想要吃山珍海味，有人想什么都不干就坐享荣华。既然有这样的人，就要有渔民去打捞，就会有鱼被打捞，就要有工人织网，就要有农民种地，就要有厨师做菜……而这些——全都是为了一个不劳而获的人吃上山珍海味；这世上一天还有帝王有了帝国就想征天下，就一天不能安宁。这只是冰山一角，真实情况又何止如此而已？”
“例如巴塞兹一族，兽人为什么受到人类从各种方面犹如发泄一般的压迫？因为人类知道兽人的身体素质比人类好，人类害怕兽人，更害怕他们不知道会做什么。兽人一旦挣脱了被奴役的地位，人类的利益就会受到威胁。”
“你知道世间的魔力和法力都来源于魔石，而数万年来魔石的能量一直都是定值。”
“这就意味着力量永远是不够分的。”
“意味着凡是想得到力量的人，都在悄无声息地厮杀。”
看着父亲冷漠的脸，德吉觉得这番话里有什么让他感到不服，他产生了一种叛逆的情绪，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于是他斟酌着说：“我们大概需要的是更多的资源？”
父亲沉默了半晌，说：“也许联盟给出的答案并不是如此，但我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粮食、房屋这样，凡是生存必需品就必须要有更好的方法让它们的产量提升——并且稳妥地到达应该去的地方，而不是被闲置和浪费。但是力量不能，假如要论我个人所望，那就是人类的终极首先要斩断魔石的枷锁。”
“但这些都是理想主义，梧火和骑士团的两霸对立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比起其他各个古族，兽人对人类的仇视要严重得多；至于梵音图……那都是疯子！他们不统一信仰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否则怎会有‘异教徒’一说？”
德吉没想过父亲会公然这样评价、甚至可以说嘲讽国教，他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察觉巨龙的眼睛正在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渺小的人类。
“爸爸，开始训练吧。”他不愿意想。母亲是梵音图信徒。德吉那只在刀鞘上的手紧了紧。
“是我太激动了。”父亲说，他本来只想让德吉对变异体有更强烈的对立感，“不该对你说这些。好了，既然你选择做一个刺客，就要记住，你的目标就是杀死敌人，没有其他。刚刚的多余的话，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
“嗯。”德吉认真地注视着父亲的眼。
“忘记你是谁，终有一天你会与敌人同归于尽。彼时，我希望你的敌人是‘它们’的首领”
“更简洁的说法是：今天你死了，与它同归于尽。”
“现在开始，站到晚上。”父亲把装水的盆子放在他头上，而对他来说更可怕的是，父亲头也不回地出门了，就像站在这的不是他的儿子。
他总算还是问了一句：“你后悔吗？”
“不。”德吉本来想发呆，不料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在他面前，钉在立起的木桩上。他粗略一看，是一串串晦涩难懂的咒语，从魔力运用到职业技能，他仍然没忘了偷笑父亲那让人不敢恭维的字。
“吃了这颗药。还有，背下它。”
他说：“好。”
然后他说：“等等我。”
“凋零之夜，空池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