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长宜府。
“臣陆双羽见过三殿下。”身着浅灰长袍的男子躬身行礼。
方崇峻没有起身，微笑道：“双羽，你我可是相识十来年的老朋友了，怎的又对我行礼？”
陆双羽坚持行了全礼，才起身坐到座上，道：“殿下，礼不可废。双羽游学于各诸侯国多年，今日自认学成归来，当为殿下鞠躬尽瘁。”
“既然双羽亲口说了这话，那我也就不瞒你了。”方崇峻亲手倒了杯茶递给陆双羽，“你虽在外多时，但必已知晓新帝登基之事。”
“双羽不止知道大殿下登基，还知道——分封之事。”
“那么，你如何看？”
陆双羽微阖了眼沉吟。
半晌，他终于重新睁开双眼，琥珀色的眼底一片坚毅和压抑的热切。
“反！”
碧桐院中又添了新的美人。
主殿上各色美姬衣袂飘飘，都指望着能一舞动君心。
领头的女子是新册封的虢才人，兵部侍郎家的嫡女，发髻高耸，一袭水红色纱衣更显得神采飞扬。
周帝高居主座，怀里搂着同样新册封的宋充媛和郑婕妤。
一曲舞毕，周帝接过芳婉仪手中的酒盏，抬手指向一队舞姬中的一个，“那个穿白衣服的，到朕身边来！”
舞姬有些怯生生地向周帝跪地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陛下，妾身是、是储秀宫御女赵氏。”女子低着头，只看见一双肩膀正在微弱地颤抖。
“这位赵御女正是中书侍郎赵亦南大人的嫡妹。”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连忙低声解释道。
“赵御女？”周帝皱眉想了想，“赵亦南的妹子？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赵御女缓缓抬头。
一张精致素净的脸，说不上绝色，却也不同于后宫嫔妃们的浓妆艳抹，眼底那一抹怯意更添风致。
一旁的郑婕妤何等聪慧，“该是前些时日，皇后娘娘从各家各府中选出的美人，这会子还都没分到各宫中，都在储秀宫住着呢！”
“原是如此。”周帝点头道，“封赵御女为才人，就迁到……”
“臣妾与赵妹妹一见如故，不如就迁到臣妾这碧桐院吧。”郑婕妤接口道，“臣妾看着，这赵家妹妹与臣妾，正是缘分呢！”
“赵才人，你可愿意？”周帝道。
赵才人哪里知道愿不愿意，此刻只管低头称是。
郑婕妤走下座，伸手拉住了赵才人的手，笑道：“我的傻妹妹，陛下晋了你的位分，又许你迁出储秀宫，你怎的不知谢恩呢？”
赵才人这才连忙恭恭敬敬地向周帝扣首谢恩。
“等下我便亲自着人将西殿收整出来，”郑婕妤又转头对着站在一边候着的贴身侍女筠儿道：“你亲自去一趟储秀宫，将赵妹妹的东西取过来，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从我那拣好的先送去用着，再将我收在匣子里的那套珊瑚首饰拿去送给妹妹。”
筠儿原本还在一一应下，直到“珊瑚首饰”之言时，筠儿一怔，直言道：“旁的东西倒也罢了，可那套珊瑚首饰是娘娘最珍爱的如何能够……”
“筠儿。”郑婕妤淡然出声打断，“赵妹妹往后便是本宫的亲姐妹，有了好东西与自家姐妹分享还轮不到你反驳。”
此时赵才人已站了起来，立在主殿中央有些不知所措，宋充媛仍端坐在主座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一只酒盏，冷眼看着这场好戏，嘴角逸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笑意。
周帝抬手示意郑婕妤回到座位，重新搂了她入怀，道：“朕知道那套珊瑚首饰你平日也舍不得戴，何必要割爱呢？”
“臣妾不过是想着赵妹妹新晋了位分，一来是想送份贺礼，这二来……”郑婕妤婉转一笑，“臣妾看着赵妹妹这一身也太过素淡了些，想来那储秀宫也不是个能保养人的地儿……”
周帝闻言，细细看了看赵才人，点头道：“也是，朕记得，赵才人这身衣裳还是前年的样式。如今储秀宫是谁在管着？”
“回陛下，是吕贤妃娘娘。”
“贤妃温顺，倒不像是会克扣下面的人，左不过是手下人手脚不干净。”周帝道，“既然如此，储秀宫便交给刘德妃管理，只管教她放了胆子去做，使唤的人不得力，拖出去乱棍打死便是。”
一旁伺候的贴身太监早已下去传旨。
“娘娘真是好手段。”筠儿一边为郑婕妤轻轻取下鬓间的发簪，一边道，“轻飘飘几句话，不只将新晋的赵才人收为己用，还顺带着打压了吕贤妃。没了储秀宫，这下吕贤妃协理后宫的权力可是被削了一大半。况且刘德妃这次收了咱们这样大的好处，以后肯定会帮着娘娘。”
“哼。”郑婕妤弯起殷红的唇角，“刘德妃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本宫在这宫里资历尚浅，根基不深，这储秀宫哪里轮得到她刘德妃？”
“是是是。”筠儿连忙应和，“刘德妃不过是替娘娘打理打理，有朝一日娘娘晋了妃位，那储秀宫自然是娘娘的。”
郑婕妤满意地笑笑。
“不过说起这赵才人今晚竟能被陛下看中，真是不可思议。奴婢平日里也在储秀宫走动过，这赵才人可没什么出挑的地方。”
“所以说你还年轻。这碧桐院至今没有主位，自然是本宫当家作主。陛下今日来了本宫这，本宫怎能不提前做打算？陛下既已亲命虢才人领舞，那其他的，就轮不到虢才人做主了。”
“娘娘的意思是？”
“无论陛下今晚选了哪个御女，都是本宫亲自挑选出来的人，都会住到这碧梧院中来。”
“双羽的意思是……”方崇峻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反。”陆双羽转过头重复道，“殿下难道还没得到教训吗？”
方崇峻沉默。
陆双羽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到小案上，一双眼睛盯住了方崇峻，一向平静的表情竟有些激动，“三殿下，当年你为陛下出生入死，陛下可曾念着你一点好处？”
“方圆殿一战，七殿下战死，你亦是满身刀伤，去了大半条命，昏迷三天方能醒转，陛下可曾念着你战功卓越？”
“先帝欲立八殿下为储，你跪谏逆君逆父，逼得满朝文武跟随，陛下可曾念着你一腔忠勇？”
“如今陛下登基，大势已定，三殿下！长宜君！方崇峻！你又得到了什么？！”
一串尖锐问题直逼方崇峻心底。
陆双羽稍缓和了脸色，“我知道你忠君忠兄，可是你扪心自问，当年的大殿下，和现在的陛下，真的还值得你追随吗？”
“我只知他是我长兄，是父皇嫡长子。”
“嫡长子又如何？这天下就该是能者居之！”
方崇峻有些诧异地看着多年挚友，“双羽，当年你外出之时，不是告诉我，礼法立天下吗？怎么如今……”
陆双羽倒是有些羞愧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我陆双羽自六岁时蒙太傅错爱，得以破例与诸生同入崇文馆，自十六岁时自以为才高八斗，想不到一朝游学，竟被一女子驳斥得无话可说。”
“哦？女子？”方崇峻深知对方才华横溢，也知人外有人，却不知竟是一名女子能让他羞愧至此。
“三年前，我在楚国与一隐士清谈，偶遇一女子，她说她是殷国木氏，行七，我便称她七姑娘。她对我二人所言嗤之以鼻。我年少气盛，便与其辩驳，不料竟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后来我细细琢磨，竟也觉得这位七姑娘所言有几分道理。当日七姑娘曾言，西泽昌平王姬戍边一事，我认为，殿下之事，亦可以这样解决——能者居之！”
那一日楚国凄凄烟雨，柏山上的一个普通木屋外，那名女子的声音缓缓流淌。
“公子所说，诸事礼法为尊，在下并不敢苟同。”
“如何？”
“以我周礼，女子应守三从四德，可在下偏偏敢出来抛头露面。男子学文习武，保家卫国，可不闻西泽昌平王姬以一己之力守边境多年无虞？”
“姑娘所言，毕竟是少数。”
“在下请问公子，何人制周礼？”
“先圣。”
“何为先圣？”
“品行高尚者。”
“那么何为品行高尚？”
“上忠君，下自持。以德立身，恭谨自守。”
“那么这些品行高尚者所立周礼，是否以自己言行为准衡？”
“是。”
“既然周礼只是先圣人以一家言行为准衡，那么是否只要是人皆可立礼法？”
“当然不可！”
“为何不可？”
“先圣德才兼备，言行自然出众，又岂是我等寻常人可比？”
“那么先圣做事之时可想过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礼法？”
“应该……未有。”
女子微微眯起双眼。
“既是如此，那么谁又知道多年之后自己是否又是圣人？谁又知道自己今日所为是否亦会被奉为礼法？既然未来之事无人可知，那又何必为这虚无缥缈的礼法所束缚？正如周礼只言男子上疆场，可昌平王姬以女子之身镇守边疆，当年天下人皆以此为不伦之举，可今日谁人提及，不赞一句女中豪杰？今日木七与公子一同在此，你我都不知百年之后，谁是先世大儒，谁又是一世蝗蠹。却也正因如此，难道不应该在短短几十年间施展拳脚，有一番作为，方不负此生？生命短暂，又何必将自己禁锢在虚无缥缈的礼法之中？”
不同于刚开始平静到甚至淡漠的声音，那女子的一连串激昂有力的话语一时间将向来自负才情的陆双羽说得哑口无言。
半晌，陆双羽才舒缓了心情，向那女子拱手道：“姑娘今日一番言谈，确实令在下佩服。往日是在下心思狭隘了。”
女子微微一笑，“公子谬赞。依周礼行事，已是我大周惯例，木七只是希望这世间能够再少一个迂腐之人罢了。”
“姑娘尊姓木？”
“正是。我乃殷国木氏，我排行第七，便称一句木七。”
“在下中都陆氏，名双羽。今日有幸得见姑娘这般人物，实乃在下三生有幸。如若姑娘不弃，在下愿与姑娘结为知己。”
木七正待回答，却见一名男子匆匆跑来，见木七在此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你这小丫头，我才一刻钟不管你你就乱跑，看我怎么收拾你！”男子作势便要去揪木七的耳朵。
“哎呀三哥我错啦你不要揪耳朵呀很疼的！”木七一叠声地告饶，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淡定自若。
眼见着面前两人关系匪浅，陆双羽也不好插手，只好先向这名不请自来的男子一拱手道：“这位公子手下留情，方才七姑娘是因为与在下清谈，方才误了时间，请公子不要责怪七姑娘。”
男子闻言，转头看着他，陆双羽这才发现，那男子微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极了木七。
“你叫她……七姑娘？”
陆双羽微怔，“这位姑娘说，她乃殷国木氏，行七……”
男子放开了木七，颇为随意地向他抱了抱拳，“我家妹子给公子添麻烦了。”
“无妨无妨。能与七姑娘相交，是在下的荣幸。”
“在下……木三。”男子似乎哽了一下，“我兄妹二人今日路过此地，能与公子结交亦是荣幸。只是我二人尚有要事在身，需得少陪了。请公子不要介意。”
“无妨无妨，公子请便。”
“能者居之……”方崇峻低声重复道。
“是。”陆双羽眼底炽热，“殿下真的觉得当今陛下将会是一位万古流芳的好皇帝吗？”
方崇峻沉默。
是的，他也不知道方崇义是否会是一位好皇帝。
“殿下，您不要再骗自己了。你我都清楚，堪当大任者，唯有您与当初的八殿下。当初先帝拟定八殿下、您百般阻挠时，我未能及时赶回中都阻止您，以致您犯下大错。我本想着，若是大殿下能够仁爱宽厚，您的付出也是有意义的。可是您现在看见了，您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
“三殿下，我陆双羽六岁入崇文馆，十六岁开始周游列国，至今十二年，我心中亦有一腔热忱渴望忠君报国，但是我陆双羽以身家性命起誓，此生此命，只忠于良善睿智之帝君。三殿下若是还想着为方崇义抛头颅洒热血，那就恕我陆双羽不奉陪了！”
“双羽……”方崇峻从未见过陆双羽这样激动的样子。
“双羽，这般大事，你总得让我细细想想。”
“细想？好，我给殿下足够的时间。我从这里走到院门，若我到达之时，殿下还没有决定，那么双羽便从门走出，另投明主。”
陆双羽说着，便向着院门抬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异常坚定，仿佛正慎重而又淡然地决定着后半生的命数。
还差十步。
“嫡长子又如何？这天下就该是能者居之！”
五步。
“陛下可曾念着你一腔忠勇？”
三步。
“你父皇曾经最属意的儿子，竟是懦弱至此！”
两步。
“少祯这便认命了吗？”
一步……
能者……居之！
“殿下，您可决定好了吗？”陆双羽转过身，有些苍白的脸在阳光照射下有了些微微的晕红。
方崇峻缓缓抬起头，直面着夕阳的余晖，心底一直压抑的火种仿佛一下子开始燃烧，让他的胸腔中又重新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带着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