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内城,蜿蜒长壁,星石浮雕,复杂难言。
曾经有人说,在云州内城,曲折蜿蜒的长壁,上面绘制的浮雕,就如同一幅幅预言。
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哲学家。他还说过一句晦涩的话:既然天上的星星是没有穷尽的,那世间每一个人,都能够在星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命星。这一颗不是你的,那一颗也不是你的,很难知道属于你的命星到底在哪里。但她确乎存在,因为等她终于出现以后,你会发现,正是你把她吸引而来。
这个人自称是星界法师,来自遥远的西方。
他认为长壁上的浮雕拥有星夜一般的浩瀚。他久久注视在其上,期待找到更多的证据。正如他所说,这上面的浮雕,有些故事,莫测难懂,但是却无法否定。在世间的某一处,它必定正在发生。
……
沿着长壁,一老一下,颤颤巍巍的走着,偶尔经过的巡卫,向他们恭敬行礼,两人却毫不顾及。
两个人正是云州长老会三长老雷岳,和他的嫡孙,雷百山。
雷岳正在口头上教训爱孙,雷百山一只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搀着爷爷,在身边恭敬听着,偶尔回驳几句。
雷岳骂着孙子,时有恨铁不成钢的悲愤,但悲之后,对自己的爱孙又实在愤不起来,只能化作“老子当年……”一类的无奈。
雷百山说道:“这些百姓家奴,在客栈的时候,好生侮辱我!……”
雷百山正在再次谈及他在云来云去客栈的时候,受到的冷落。在云州,他披星戴月惯了,突然被当做了平常人,还受到了奚落,便以此为受辱。愤怒之下,他把客栈里面的百城人士称呼为“百姓家奴”。
雷岳斥道:“这些公子、少爷、贵生,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哪个不是金玉明珠?因为在本城里,城民皆为子民,受家中长辈约束,所以规规矩矩,拘谨久了。到了其他地方,行为难免放肆些,你就忍不住了!我是怎么教你来!别人都可以做到的事,你为什么不能做到?”
这个“别人”,在爷孙的谈话里,单指的一个人。这个人在雷家,从小众星捧月,号称天之骄子。这个人便是雷哲。雷哲也狂傲,但狂傲得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雷百山说道:“我就是要给他们些威风看看!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我把整个客栈搅得鸡飞蛋打,怎么也没个人敢站出来!我看啊,也是一群怂蛋!”
“你不是怂蛋!”雷岳拍了一下孙子的脑袋,雷百山顿时大叫。
雷岳道:“你不是怂蛋,为什么吩咐下面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才冲进去捣鬼?要我怎么说你好!”
雷百山道:“爷爷,从小到大,您老是拿我和那人比较。我是比不了他,人家就是天赋异禀,我能怎么办?假如那人真成了您的亲孙子,您是不是就比现在快活了?”
雷岳叹了一口气,抚了抚雷百山的头,放缓语气,说道:“事已至此,我也就只能说你两句,你还来怨气了!还有,你为什么又要把云家的那个小姑娘带回来?”
雷百山道:“爷爷,我就是看不惯那对父子的样儿!什么都想据为己有,哼,谁不知道,云家的人被强留在内城,他们是有母女双收的想法!”
雷岳更是无奈,说道:“你又知道了。”
雷百山道:“我看一老一小……”
“谁又不知道?”雷岳打断了孙子的话,道:“要你说出来。”
“爷爷……”雷百山一脸委屈。
雷岳说道:“你做事,总要顾及一些后果。你想一下,你真的把那个小姑娘抓来了,打算怎么办呢?真把她收入内闱,得捅出多大的篓子?你让军骑闯进了客栈,可有想过后果是什么?那个军武统领叫什么名字?这次处理得很好,你不许罚他。”
雷百山恭敬说道:“我一定重重赏他,不会罚他的。”
雷岳道:“唉,雷家世子既然在云来云去客栈,雷家在其间必然稳占鳌头。你(生***惹事,本事却小。现在那儿住的都是王孙贵胄,不是能仗势欺人的地方,不许你留在那里,给我回家来住。”
雷百山说道:“可是……”
雷岳道:“可是什么?你奶奶身体不是很好,一直在念叨你,你妈妈也很想你。假如天天这么疯着,成什么样子了?没有一点良心,果然跟你爸爸一个样!”
“是……”雷百山萎靡片刻,忽然又兴奋起来,道:“爷爷,爷爷!最近下面都传遍了,说世子不是城主的种,而是……”
“噤声!”雷岳语气转严厉,道:“不想活了?”继而拉着孙子匆匆忙忙的走着,两条胡子在下巴飘动,如同小旗一般。
……
长壁的浮雕,每隔一定的距离,两米三米不定,便会隔开,从其间延伸出路来。曲径通幽,洞天别具。
雷昊天良久沉醉于浮雕中的故事,似乎与周遭一切隔绝。在三长老两爷孙离开了,他静静的从长壁背后走了出来。
雷昊天双眼微眯,看着面前的浮雕。浮雕所描述的故事,王道陵替,贵胄难存,有一些血腥。但是这样的血腥故事,在历史上,早已有了无数实证。
雷昊天展开右手,在先前,不知不觉间,他握住了衣服上的一块玉饰。此时玉饰已经在手上被捏碎,带着斑斑血迹。
雷昊天若无其事,负手而行,继续想着——
不说别的,便是那个边家——嗯,又是那个边家。自己对这个边家竟然很有些了解,总有种久病成医的悲伤意味。边家的来历,雷昊天早年便有所耳闻。边家在中土,本是军武世家,对中土大夏皇裔,有再造之恩、扶持之义,蔚为皇朝之泰山北斗。然而最终同样难免家破族亡人死的命运。
说来好笑,在雷昊天年轻的时候,当别人倾心于修行练武,雷昊天却对云家的这些浮雕极感兴趣。这些故事吸引着他,也让他得到了许多的嘲笑。
在雷家,与雷霆和雷哲都不同,雷昊天夹在两代之间,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存在。虽与雷霆和雷哲一般,他也曾是雷家的世子,但是雷家尚未发迹之前,一直依附于云家。平日要与云家人打交道,少不得要陪些笑脸、恭言慎行。这些事情,雷昊天做了不少。
简单说来,雷家彼时于云家许多人眼里,譬如家奴。
然而一人得道鸡犬飞升,雷家老爷子威武!竟然把云家赶出了云州。当雷家执掌云州之后,雷家人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那么这个憋屈的世子,便如同旧日未愈的创伤,成了雷家人的眼中钉。
他,让他们想到了雷家的屈辱历史,而厌恶和排斥,与血脉一般,是可以一脉相承的。
雷昊天不是修道天才,没有一身高深莫测的修为,也就无法制止这种无端的斥责。
身处高处,却失去了足够的尊重。这便是雷昊天有时候觉得自己好笑的地方。
当然,也是他觉得所有人都很好笑的地方。
……
……
云夫人闭目冥神,听完了长直的汇报,方才睁开眼睛。
云夫人的睫毛不是很长,却极具淑雅。她的女儿也继承了这个特质,两人都有一种空谷幽兰的美,如同深渊下“滴答滴答”的水滴,沁人心脾。
“江河而下,因其势而利导之,大川横流,自有其本质。”云夫人道:“而尘世烟云,因其势而利导之,靠的是人心,而人心难测。”
“人心难测。”长直喃喃轻语,听不真切。
云夫人道:“边家最近的消息呢?”
长直道:“边家城主没人能监视他,其他人的话,边家世子,边家人,所有人都在掌控之中。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么……”云夫人低语,随之道:“事事皆如危卵,一切如常则是假象。凛冬常至。你用我的名义,起草一封信,劝边家人在大典结束之前,必须尽早离开。”
长直应是。
“等一下……”云夫人又有了一些自己的私心,道:“这封信你找准时机送到边家人手里,人家不稀罕,我们没必要过度殷勤。必要的时候,他们的城主自然会登门拜访。”
长直道:“可是夫人,如你所言,雷家真有怒火会烧到边家身上么?”
“嘁!”云夫人嘘了一声,道:“在我看来,两家彼此本来就是对立面,云州对边家没有阴谋,谁会相信?很多必然的事情,在事前看来都像不可能,但这已经注定了。况且,当一个站在顶端的人,有了怒火,而又不知道怒从哪里来,这时候他便会先消灭自己平生第一讨厌的人。因为他有这个权力。”
“而我们,则负责给雷家点燃怒火,并且时时添一把柴。”
云夫人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并且现在看来,虽然久疏于练,但她还是驾轻就熟。
在长直走后,她喃喃自语,道:“是啊,弱女子是不会有这么多手段的,况且她人被禁锢在了内城里,能够做些什么?”
云婉在今日的云州,却能如鱼得水,一如往昔,人力、物力、财力,在她看来,云州毕竟还是云家的。
……
……
灵魂塔。
守卫魂塔的狮卫统领吴尊,从魂塔中走了出来,沾染了些氤氲紫气。
雷昊天立刻迎了上去。
雷昊天刚一说出来意,吴尊便摇了摇头,道:“城主现在不在云州。”
雷昊天道:“父亲素来很少出门。”
吴尊道:“城主去风之陵墓了。”
“哦?”雷昊天有些耸动,道:“老爷子对风陵有刺客的事情很关注?我刚下令撤了搜查队,要不要……”
吴尊道:“这些事,由你们大人物做决定就好,我看不懂,也做不来。城主去风陵参悟真理,倒属于兴之所至,与风陵出现刺客没有联系。”
雷昊天沉吟半晌,道:“依你看呢?父亲修道可有大成?他已经花费二十年时间了。”
吴尊道:“城主的想法岂是我能揣度的?依我看的话,只要找到那东西,也就成了。”
雷昊天道:“云家数百余年,尚且只有一个云泰成功。父亲修为既然已臻巅峰,何必再苦苦求索?壮士尚能断腕,老爷子为什么看不透呢?”
吴尊眼中透出些许轻蔑,然后迅速消失,他调开话头,道:“鄙人刚想起来,我那个儿子,吴敌,因为城主关照的缘故,所以往内城送了一些孝敬物来,希望城主笑纳,不要嫌失礼。”
雷昊天听出吴尊说的城主是说自己,随即笑道:“贵公子很好啊!听说他在东城搞得有声有色,揭发了不少无旗兄弟会的匪人,现在黑石监狱快成了无旗兄弟会的老窝了。”
吴敌铲除异己,跟他利益冲突的人,统统被他斥为无旗兄弟会的匪徒。黑石监狱抓捕审讯之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雷昊天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带有揶揄。
吴尊说着“哪里哪里”,随后道:“无旗兄弟会的人是云州一大威胁,宁可杀错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该把他们全部关起来才好!小敌也是听从大人们的教诲。”
雷昊天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道:“贵公子在民间很有势力,对雷家自然也是好事。”
雷昊天心里想着,三长老的孙子雷百山向来在云州胡作非为,贪图小利,恐怕不会容忍吴敌坐大。他看着吴尊,嗯,些许小事,不足为言。
吴尊道:“只要城主但有吩咐,那小子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