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能看见我的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她问我她长得美不美。我答不美。她哭了。”
紫瞳问：“你看到她哭，你不心疼吗？”
“我没有‘心’，何来的‘疼’？”
“难道你的心被偷走了？是被一个女人偷走了吗？”
“是被偷走了，但是被我的徒弟偷走的。他说是我的徒弟，我也没教过他什么……不说了，说回那第一世吧。”老枍平平淡淡地说着，“倘若那个女人当时问的是丑不丑，我是会回答不丑的。我从不骗人。她之后没再问我问题，我也没有见过她，这一世就过去了。”
“这第二世——”他的语调突然抬高，又好像是起高了，不好接下去，那话就悬在那了。
紫瞳侧了侧身子，无奈地瞅了他一眼：“你快说吧……”
“第二世，有一个姑娘来问我——她的一个远方的朋友过得可好。我回答说，他过得不好。那姑娘听了之后伤心地哭了，把眼睛给哭瞎了！”这简简单单的话语居然被他的腔调修饰得跌宕起伏，声容并茂。
“你再说些真诚的话语安慰她呀。”
“莫急，且听后事如何。”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她的那个朋友因为过得不好，便回来看她。知道她为他伤了眼睛，很是感动，就娶了她。”
“你心虚了吗？”紫瞳睁开眼，直直地看着那张脸，冷冷地说道。
“何以见得？”
“我要听真相。”
“其实吧。那个远方的朋友过得不好，是因为那里发生了一场火灾，她的那个朋友恰恰在那场火灾中毁了容。他本因为自卑没有脸面回去见她，但得知她瞎了，就兴冲冲地回来娶了她。”
“那姑娘可知道她那郎君是真心爱她的吗？”紫瞳也不知道是怎么发觉老枍他有所隐瞒的，不过知道了所谓的真相，只是感觉原本该感动的人实质是为他自己着想，那厮愿意娶她，就因为她比其他女孩容易得到，这就勉强凑合着地爱她……这带有情感的人，真是复杂！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那姑娘瞎了之后就看不见我了，第二世也就过了。”
她就这样听着他讲一个一个过去的故事，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在他的口吻中染上了新鲜的活力。
“第三世遇见我的是一位青年人。他很有抱负，容光焕发地问我他能否有所作为。我告诉他说不会有多大作为。他就走了。再见到他时，他衣衫褴褛，看起来很落魄。他还不服气地盯着我，问我当年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当然也还一样。他一听，就在我面前断了气。”
紫瞳就不以为然了：“如果你当初回答他给他些鼓励，他不会落得这副田地。”
“他当时年少气盛的，如果我再鼓励他，他一定会一朝得志，日后也会败的，我又何必说这样的谎呢？况且我不会骗人，只要他相信我，我就不能说谎！”
“你就敢断言他没出息？你就敢保证你说的没错？”
“我不敢证明什么。但——是——我的回答没有出错过。”
紫瞳睥睨了他一眼，只说了俩字：“死板。”
“一个问题的回答可以有很多个，但正确的只能有一个。”他字字句句都咬得特别清晰。
“那真相呢？真相也只有一个吗？有些正确的答案，也未必就是真相。”紫瞳思索起来很古怪，总是能把表面毫无关联的东西牵扯上。
“现实是一个迷局，存在很多可能性，很多人都想猜到终极谜底，却往往迷失其中。而我，则在这局之外。我的答案难道不可以是最准确的？”
“随便你。”紫瞳无所谓地说着，又闭上了眼，“故事别停。”
“第四世，那是一对夫妻，他们都能看见我，我当时实在是太开心了！他们问我他们能否白头偕老永远厮守，我回答说能。他们都笑了，但我知道，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再后来，那个女人满头青丝尽成白发，她来问我，当初我说的为什么不能成为现实，我只回答说，‘因为你们不相信’。然后，她死了。当那个男人拄着拐杖来到我身边，他很后悔地对我说，要是当初相信我说的话，他们现在或许还在一起，长相厮守……”
他说的故事似乎找不到结尾，只有不断的安可：
“第五世。能看见我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问的不是个人的美丑，也不是他人安危什么的琐屑事，她们问的是整个世界会否安好。我回答说，不会。那姐姐就说：‘我会守护这世界。’妹妹说：‘我不会让这世界乱的。’她们的信誓旦旦，真是……好笑。我轻蔑地说，‘你们这是要改变我的答案？’，‘正是。’她们直截了当地答道。之后，她们把我安置在这里，我们三个聊聊人生，谈谈哲理，不亦乐乎。一天，她们说，让我等她们回来，她们要证明我最初那个问题的回答是错的。‘好，我等你们回来证明你们自己是对的！’我说。然后，她们就离开了，再也没回来了。其实，她们都不相信我，所以，我说的也未必是真的。”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紫瞳感觉这个故事像自己经历过一样，那种感觉很怪。
“呵，也不过是十几年以前吧。她们说过会回来的，我以为她们会回来的，我会等到她们回来的……”他的语气越来越沉，几近呜咽。
“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等到她们的。”
“乍一看你的背影，我还以为是她们中的一个呢。我还以为是她们回来了。”他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我感觉她们从未离开过……真的。只是她们不在我身边而已。”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问自己她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比起自问自答，我更喜欢睡觉。这一睡过去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还以为就这样寿终正寝了呢，想不到……还有第六世，你，和那个冷冷的小子。”他的声音很朦胧，“其实我问过自己，答案是——
她们不会回来。”
而他，还在等……
“你相信吗？”
“我……我不会自己骗自己。”
紫瞳似乎明白了什么。因为他无所牵挂，所以他的答案是正确的。他不需要说谎去讨好谁，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他接触的世人俗事也不多，能保持超凡脱俗的判断和分析。当他开始担心她们的安危，他陷入这场命局了。他对于既定的答案感到难受而无奈。
他沉睡了很久很久，他以为会遗忘。他以为自己会死。他以为再没有像她们那样的人，这世上就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了。可明知道那些人不会回来，他依旧想答应着：
我等你。
“我又想进入睡眠了。梦里——有她们。”他淡淡道。
“我好不容易唤醒你，你又睡过去，我有问题问你怎么办？”
“我睡了。这树还青着，我没死。你想要的答案，依旧会在枝桠上结果。”他闭上了眼，“只不过，在答案成熟之前，你要等。”
那张脸隐入了凹凹凸凸的树皮里，看不见了。
紫瞳的手不自觉地抚摸着他的脸的位置，轻声唤道：“老枍、老枍……”
“别这样摸我！好痒……”一个滑稽的声音浮现。
紫瞳心里说不出的惊喜，只是匆匆忙忙地说着：“老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啊，我刚看见了一个小孩，长得很好看，披着白布，他是不是……凌骏翊？”
“我也老了。再透露那么多，我会折寿的。”他死不断气地说着。
“你也活那么久了，就算现在让你去死你也该满足的。折寿几年也无所谓吧。我、我……”她看见那树上的脸面无表情，突然不说了。
“他啊，我只能告诉你，他在找他生命开端时第一眼看见的那张脸。当然，也许他和我一样认错人了。”他说完，又不见了。
紫瞳也没想再打扰他。倒是他所说的故事……现在，他的故事到了第六世，他的故事里的主角就是紫瞳和訾蓝了。她才发现已经登上了戏台。
她正想得入神，余光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她以足球守门员的敏捷速度扑过去，接住了……球？不对，是一颗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