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醒就醒不过来咯。”
我猛地直起身子,低头看了看胸口。
那个大洞还是空的,血不断往外流,捎带些其他的脏器部分。
“区区蜉蝣,还能苟活着,嘿,奇了。”
我四处看了看,那个带着帽子的老伯靠着一棵树,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一根水烟。
我试着站起来,但因为失血手脚都失了气力,颤颤巍巍的又跌坐到地上。
“别白费力气了,”那老伯扶树站起身,说:“你只能等着死,没啥别的可干的。”
“老先生,能帮帮我吗?”我问。
“嘿哟,我一个老头子,能帮你什么,你答应替我去找女儿没找到,反倒把自己弄成这样,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非要弄得到处都血红血红的才感觉过瘾。我一把胡子,路都走不动了。这也没个好地,连帮你入土的地方都没有,我能做的就是坐着,陪你聊聊天,免得你冷咯。”老伯笑了笑,又抽起烟来。
也是,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躺着,我也没什么能做的。
“小伙子,知道我是谁吗?”老伯问我。
“您是术士。”
他似是抬了一下头,宽大的草帽下露出一只眼睛。
“那你猜猜,我有没有办法救你?”
“我猜您有。”
“那你说,我为什么不救你。”他敲了敲烟斗。
“我没找到您的女儿,您是不该救我。”
“哈哈哈哈哈.....小子蠢的可怜。”他大笑了两声,“老夫并非见死不救之人,但我救人有个怪毛病。”
“老伯但说无妨。”
“你得说个故事给我听,我听满意了,就想办法救你。”他转过头继续抽烟。
还未从母后浩劫般的故事里回来,间断的闪过那些恐怖的声响,我叹口气,发现已经发不出声。
“淤积的血块已经堵到气管了,小子,还说吗?”他又抬了一下帽檐。
我努力想发出些声音,但什么都听不见,耳边除了单频的鸣声没有别的。
“嘿,说不出话了已经,”他慢悠悠的走到我身边,稍动了动手腕,一团血雾从胸前迸出,我猛吸一口气,感觉又活过来了。
“现在,开始了吧。”他拍拍我的手臂,把烟塞进嘴里。
“老伯,可能知道您的名字?”
“延息术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你不想死,就讲故事。”他依旧悠闲的抽着烟。
“有个男孩,从战乱可怖的家乡侥幸逃过一劫,随海潮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被巡海的士兵救起,沦为别国的人质。”
“哦~是吗,能作为人质,一定是宫中的要人。”
“他原来是个太子,但后来不是了。”
“那你说说,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被带进朝中,国君大喜,立刻缴文天下说俘虏了邻国太子。对外铁腕强权,对内软硬皆施。列国都吃了一惊。”
“何出此言?”
“当时霖国的国力在五国中最为强盛,遭遇叛乱后一蹶不振,加上太子失踪,能抓住太子的,自然就抓住了霖国的脉门;文公笃定胁太子可令群雄,一边秉持铁腕外交,扬言要杀了太子;一边暗中与霖国联系,寻求出路。”
“手中握有天下最大筹码太子的文公,为何还要和霖国通气,此非下下策?”
“文国势单力薄,五国中国力最弱,以沫碗盛沧海,岂不自寻死路?”
“哈,”他吸了一口烟,“是个道理。”
“后来霖国从叛国乱中恢复,和文国达成联盟。”
“什么联盟?”
“文霖两国互不侵犯,任意一方都会得到对方的保护,条件是,太子要在文国当上六年的人质,六年后才能归还。”
“哼,”他皱了皱眉,“六年,这个数字我有些耳熟。”
“老伯知道六年前霖国七日不熄的大火吗?”
“耳闻目睹,确实可怖不可忆。”
“老伯可曾见到一个落魄废人在乱马荒兵中求生?”
“我看到两个女人在霖国的城墙上导演了一场叛国大戏。其中一个似是为救她爱人而被尸海吞没。”
“那个被救的,就是霖国太子。”
“哦?由何而知?”
“那人是我。”
他抽烟的动作停了一半,良久,吐出一口长烟。
约莫是时间到了,我的呼吸又开始淤堵,因为缺氧带来的模糊,让我开始看不清外界。我反复想着梦伊的脸,从小,到大,到之前她打扫的优雅,作揖的冷漠,历历在目。
“对不起.....”我发不出声,连哭都接不上气,眼泪流不出来。
突然胸腔的空气被抽空,断裂的血管和神经如春草疯长,我猛地从地上坐起,大口呼吸着这世上最棒的东西。
“小子,你真是命大福大。”他放下手里的烟斗,笑了两声。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抱拳跪在地上。
“你既是流亡太子,那你肯定见过霖国的皇后和星官。”他抬头严肃道。
“岂止见过,关系匪浅。”我自嘲到。
“那我这救的也不算亏。”他笑道,“你找到我两个女儿了。”
我突然想起刚进术中时那个树下老人说要帮我找到走丢女儿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太子,”他抖了抖烟斗,“霖国的叛乱,是老夫的大女儿褚云所致,老夫看护不严管教无方,害的太子流离霖国****,如今事情虽已过去,但老夫心中亏欠难当。还请太子治罪。”
我扶起老伯说:“先生如今救我一命,已是极大的报偿,无需再多做什么。”
“太子,”他从草帽下露出一只眼睛,“老夫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太子可否愿意?”
“先生请讲。”
“我现在肉身覆灭不再,只能活在这阵术之中,”他背过手,露出一丝苦笑,“老夫想请太子抓住我那两个误作非为的女儿,至于处置,听凭太子发落。”
“先生,”我说,“此事我无理回绝,但我并无一技可与皇后星官抗衡,刚刚还险些被星官所杀,为人不能无信,恕我不能答应先生的要求。”
他微微一笑,拉住我的手臂,掀起衣袖,露出泛光的蓝色符咒,伸出两根手指,顺着符咒拂过,符咒由蓝入青,光芒减收。
“好了,现在你不必再担心这个了。”老伯放下手臂,微笑道。
“先生,这是什么法术?”我问。
“术起于天地,融于阴阳,幻化于人心,与善与恶,于术无关;为法,为巫,为阵,为咒,皆为人心;”他的身影渐渐透明起来,破碎成无数斑驳飘向半空,“术不分高下,没有强弱,输赢不过信念,生死无非转瞬,术士间的输赢,看的只是对这混沌的参悟和理会。太子,”,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保重。”
我看着他消失在我眼前,还未问及些什么,人已无影无踪。
我又猛地从地上坐起,摸了摸胸口,没有大洞,稍稍愣神又抬起袖子,发现右手的符咒泛着幽幽的青光。四下看了看,发现星官背对我站着,默不作声。可能是发现我没死,她转过身一脸惊愕的看着我。
“不是,你怎么....”她说。
“我也不知道,好在,我没死成。”我说。
她愣了愣,又说:“刚刚你死时,整个阵术发生动荡,我差点就出去了你知道吗?”
星官不屑的撇了撇嘴唇,“你还活着,真是倒霉啊。”
“虽不知道你怎么补好那个大窟窿的,不过再开一个对我不是什么难事。”
她步步往这里紧逼,右手生出一团幽火,媚笑着。
我不知道老先生给我换过的符咒是什么用,但没有什么纸面上东西能帮得了我,只能被吓的不断后退。
“你都死过了,多一次体验多一次理解。”星官举起左手,朝向我,作势一收,我便向着她飞去,半悬着身体不能动弹。
“刚才的剜心你没死成,这次我告诉你,这叫灼魂炎,是冷火。失血过多的冷,血液凝固的冷,灼魂的冷,哪个最冷,体验一下吧。”
那火焰分散成六支将我包裹起来,但却没有寒冷跟着到来,倒是星官的脸色越发凝重,最后终于变成扭曲。她原本粉嫩的皮肤似是受了冰创,呈现出一种冻伤的紫色。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受伤....”她半趴着,面色发紫。
我拉起袖子,露出熠熠发光的符咒问她:“是这个吧?”
她突然从地上跳起双手作出剜心的姿势想要去了我的手臂,我来不及反应,但她在半空中落下,痛苦的蜷缩在地上。她的身体大部分开始被紫色覆盖,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
“这算是自食其果吧。”我对她笑了笑。
“你就开心吧小鬼,我不会死的,现在你出去了,以后我还会回来找到你,你别得意的......”话未说完她的双眼被黑色覆盖,躯体僵硬,全身通紫,像极了冷死的人。
我看着她这样死去,扭曲着身体,狰狞着表情,对比起之前在雪阳宫里的飞扬跋扈和妩媚动人,心中不得浮出一丝惋惜。
“你若不出手阻止你姐姐,你也不会就这么死了,光等死,也能多出百丈寿命,可惜死在心魔手上。”
四周的阵术震了震,从虚白的角落里走出一个人影。
“皇儿,不,应该说是太子。”她向我微微低头行礼。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我问。
“我已经不是那时候你帮着带发簪的宫女了,我也不是皇后,我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里面住着一只鬼。”她淡淡的笑着。
“你答应让她接身是为了不让我作为容器,是吗?”我忍着哭腔接着问。
“因为你是太子,你不能死。”她依旧笑着。
“什么狗屁太子我不在乎!”我吼道,“这两个字不值得你付出自己!”
“别傻了,”她低眉,微笑,“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的,如果要选至少有一个人能活的好,那我选你。”
“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哭出声,“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繁名如星,记住若是无情又能如何?”她微笑着,“记得那时候你带我去御膳房偷吃东西吗?你把我罩在篮子下面然后强装镇定和项公公说是你吃的。”
“是啊.....我记得....”眼前被泪水模糊的看不清她的脸。
“还有一次,司徒大人提前说要来抽查你《天问》前十章抄录,你天天粘着我要我帮你抄,害得我被公公打了。”她说着说着笑出声来。
“是啊....我记得....”我低下头。
“还有在琉璃水榭,你偷偷亲我的事。”她转过来看着我,“我当时紧张的差点晕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哭,也许把脑子里的水哭完了能让我想起她的名字。
“我一手安排你回来,包括帮你树立朝中权贵,培养太子妃,都是我自愿的。六年了,我的身份从宫女变成皇后,但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如果我有办法让你在我能看到你的时候变的幸福,不论那个办法里有没有我,我都会去做。”她抬头好让眼泪流回去,“你送我的发簪,我给了太子妃,我还特意叮嘱她要留好。朝中的各个位置,关节的打点,在凉亭里我和阿爹交代好了,你醒来后就去找太子妃,你们二人一起去找阿爹.....”
“你啰嗦这么多自己去做我不会!”我压着声音。
“别傻了!”她睁大了眼睛,“我死了,死了你知道吗!死人是不会动的,但霖国不能没有国君,你是太子,是皇储的第一人选,这些事,你必须去做。”
“你一点都不像你。”我说。
她又恢复微笑,“我以前是宫女,无忧无虑,又有太子喜欢,哪个女孩不会感觉幸福;我后来是皇后,先皇死后,一国的责任都在我,治国和爱情,是两个世界。”
“我知道了......”我说。
“这才像是太子,”她微笑着,“那时候以为你长大也就是个白痴太子,谁知道你又帮文公征北又带回了文国公主,现在又灭了星官,喜欢你一点也不吃亏。”
她的裙摆开始透明,破碎成斑驳飘走,就像刚刚的老先生一样,我急忙想抱住她,却扑了个空。
“别傻了...”她笑着,“待会你就从阵术里醒来了,你的肉身没死,应该在宫里,记住我和你说的那些。”
“告诉我你的名字,求你了!”我记得大叫。
“你的记忆是我消去的,”她说,眼角却兀自有了泪珠,“对梦伊好一点,她真的很喜欢你,和我相比,有过之而不无及。”
“告诉我!告诉我!!”我伸手想抓住那些飞走的碎片,只是徒劳而已。
她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捧着我的脸,吻了上来。
“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