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心目中最大的嫌疑人,自然是许伯浩。这怀疑并非平白无故,除了这位大哥当天表现失常,再有就是此事件过后不到半月,那红颜祸水居然自己找上门来,大言不惭地要见伯浩哥,借口是请教一本琴谱。
许夫人出面接待,对这个狐狸精自是满心厌恶,但表面上还要以礼相待。毕竟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儿子非礼了人家,还是她勾引了儿子。但见此女举着一本破旧的琴谱,堂而皇之地上楼去,言语之间并无半点顾忌,许夫人便觉得大有问题,对继长子告密的怀疑,也就有了新的佐证!
许府整整一层三楼,皆是许伯浩的天地。卧室、书房、藏书阁……每个房间的门,都有自动开启的双向装置,以方便轮椅通行。为了适应轮椅高度,凡是触手可及之处,都刻意低,包括书柜和墙上的书画。
许万钧甚至斥资装了一部电梯,直通三楼卧室,专供长子出行使用。
电梯三年前从上海包船运到纪城,工程师和安装工人也从上海接来。他们在许府楼前建了通顶的围幕,在里面整整装了半个月。这无疑是纪城建筑史上的新鲜事,建成后一度成为许府一景。凡有幸试乘者,无不感叹许万钧对长子的厚爱。
周栩若打小出入许府,坐电梯次数却极为有限。这次又是以拜访为名,只能规规矩矩地从楼梯上到三楼。途经半月前与二少爷纠缠之处,因为心事太重,竟无任何感觉,更看不见许夫人跟在后面那双窥探仇视的眼眼。
三楼走廊幽静如故,地脚处亮着几盏夜灯。只有书房门开着,主仆二人正在下棋。许伯浩一手执子,一手执卷,一心二用;阿耳则举子在手,盯紧棋盘,眉心拧成了一个小疙瘩……
周栩若蹑手蹑脚地进来,想再玩一下旧把戏。不料阿耳在紧张思考中仍察觉有异,回头直视,之后不顾周栩若摆手暗示,还是坚持用手势向大少爷示意——周家大小姐驾到!
许伯浩惊讶抬头,周栩若揪了一把阿耳的耳朵。
“哎你这个小耳朵!”
阿耳绷着小脸,样子竟然有些庄重。他想说我才不是什么小耳朵,我有大名叫许傧尔!可惜他从五岁那年感染时疫就失去了听力,再没机会说话了。
阿耳这个名字还是田叔起的。民国十一年皖南水患,难民涌入纪城。田叔从乞丐堆里挑家养仆,一眼看中了这个小哑巴,带进府中摁了手契,便丢给上学的少爷们当跟班跑腿。
阿耳那几年虽然肚皮吃饱,见识见长,却也很受了些皮肉之苦。因为许家两位少爷并不好服侍。许季涛固然是人见人爱的小宝贝,却免不了恃宠而娇,念书偷懒时先生不好管教,只好连累书僮打手板;而许仲洋一向精力过剩,又正学功夫,拿身边的小哑巴当沙袋打着玩儿,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桩事儿。
所以阿耳进到许府,先就学会了挨打,又无从倾诉,常以鼻青脸肿示人,也没少受管家仆人的嘲笑斥责。这样捱了两年,许府突生变故,大少爷一夜之间折翼,整个府里都被阴云笼罩,许万钧那段时间更暴躁无常,服侍起居的仆人换了又换,最后只剩下了这个小哑巴。
因为阿耳太想跟着大少爷了!比起服侍那两位少爷,大少爷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即便遭遇这等不幸,许伯浩也以本性自持,对人温良如故。开始半年里,阿耳被打骂赶走无数回,每次都象小狗一样跑回来,那怕是蜷缩着睡在地板上,也心甘情愿。
其实阿耳那时也不到十岁,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伺候人的活计做得并不妥帖细致。但伤患中的许伯浩,尤其能感受他的真心,以至最后干脆向父亲提出,他只要阿耳近身照料。
许万钧开始并不赞同,因为残废已属大不幸,若是以后身边再跟着个哑巴,主仆一瘸一哑,看了未免叫人难过。但许伯浩意态坚决,竟是非阿耳不用。许万钧不想拂他意愿,就答应让阿耳暂时跟在身边。
这一跟,就是整整五年!
现在阿耳已经长成大男孩,跟着少爷们习文练武,眉目间竟带了几分英气,在家仆中的地位也越发突出,以至在许伯浩十六岁生日时,为他正式取名许傧尔,并把生日定在同一天。
虽然跟着大少爷,每天都有长进,但他对男女间的情事还不甚了了。但对日前二少爷挨打的缘由,却是心知肚明。听到周家大小姐要请教琴谱,虽然满心不喜,还是极有眼色地收起棋盘退了出去……
时隔半月,许伯浩再见周栩若,难免要想起二弟,他接过那本旧谱,心情极度复杂。但周大小姐却顾不上关心他的情绪,她跟在阿耳身后,亲手关上书房的门,再转身,已是泫然若涕。
“伯浩哥,快给我拿个主意。我爸派船去接他们了,明天就到,还要住到我家来!”
许伯浩开始糊涂,但很快反应过来。
“……你那个未婚夫?”
“不光是他,还有他爸爸!”
许伯浩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银行家父子同来纪城,而且要入住周家,那不是下聘礼,就是要确订婚期了。
“我和爸爸吵架跑出来的,现在心乱得厉害……我觉得,我觉得那个人不怀好意。他,他在上海就要强迫我,我还打过他……伯浩哥,我绝对绝对不能再见他了。我得走,马上就走!”
许伯浩一听事关重大,又与自己脱不掉干系,急得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他强行镇定下来,说出在脑海中排演过无数回的想法。
“我现在就去向父亲挑明我们的关系,然后去你家和周叔叔谈,请求他解除婚约……”
“不行!你父亲肯定不会答应的,论起三纲五常这些封建礼教来,许伯伯比我父亲有过之无不及!”
“不,你不了解他……”
“退一万步说,就算许伯伯答应了,他能去说服我爸爸吗?说服他放弃一个上海银行家的二公子,转而接受你和我私订终身?”
许伯浩面上血色全无,眼圈却红了。
“就算周叔叔不能接受我,那也要说!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就是到这地步,才更不能说!万一我被家里禁足。到时候别说投考军校,可能连家门都出不去了!”
上军校这种事,之前只是说说而已,当真临到眼前,许伯浩只觉得快要发疯,无数念头从脑海中出现,又接连否定。
“不行,不能这么走!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一定会有办法的……
周栩若满心失望,她想不到沉稳睿智如许伯浩,事到临头竟然也是这般惊慌无措。她已经没心情再听他的废话,而且也不认为他能急中生智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不行,我得走了,我自己去想办法!”
“等一下,你有什么办法?”
“还没想好。但我知道我必须走,最迟明天,我要离开纪城!我会给你写信的,再见!”
周栩若头也不回跑了出去,只给他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许伯浩一急之下从轮椅直接起身,一头栽倒在地,把闻声跑入的阿耳吓到失色……
周栩若跑下楼时,许夫人还等在大厅里,一定要留她吃了点心再走。周栩若强忍焦虑坐下,食不甘味地吃了几口松糕,又被莲姐催着喝消食的白茶。许夫人一直盯着她,似笑非笑。
“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琴谱没拿下来吗?”
“……哦,没拿,伯浩哥说要好好研究……”
许夫人便露出些恍悟的表情来。
“你和阿浩还真是能聊到一块去!也是,我们许家没人会弹琴,阿浩确实需要你这样的知音,你们也算是俞伯牙钟子期了……”
周栩若根本听不出许夫人的嘲讽试探,她心急火燎要起身告辞,突然管家田叔从外面进来,看见她们就笑起来。
“哎呀,原来周大小姐真在咱们府里啊!周老爷派汽车来接,已经在大门外候着了!”
连同周栩若在内,所有人都是惊讶的表情,许夫人更是一声冷笑。
“咦,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确定,许周两家只隔着一条街,平时周家姐弟过府玩耍,甚至留宿,从未有过车接车送的情况。
“看来大小姐订婚了,确实和以往不同了!虽然咱们平素里常来常往就像一家人,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府上都是少爷,和周小姐瓜田李下,也要避避嫌了呢!”
许夫人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莲姐在旁边尴尬陪笑,田叔不好接这个话题,就低下头去。周栩若血冲上头,脸胀得通红。她已经后悔刚刚在家中吵的那一架,她想父亲肯定是起了疑心,要就此把自己给盯牢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留你了。莲姐,替我送送周小姐吧!”
周栩若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下台阶时竟自踉跄,被莲姐手疾眼快地扶住。她看出这位大小姐心事重重,只好跟着放慢脚步。
周栩若假装脚疼慢行,脑中却念头闪转:若这样回家去,就成了父亲的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一想到明天与准公公和未婚夫见面的可怕场影,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暗下决心:说服莲姐帮忙,让她从后门逃出许府!
从后门逃出去并非难事,逃出纪城却并非简单。纪城尚未开通火车,出城只有水陆两条路:两个码头都姓周,上船就等于自投罗网;走陆路,则需要雇马车。
可她现在身无分文!
周栩若暗恨自己平素不喜欢穿金戴银,现在身上能换钱的只有一只玉镯、两只耳坠和几枚玛瑙扣。这个时辰当铺都关门了吧?何况黄金有价玉无价,单凭这几块小石头,能不能把她送到广州去,她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最要命的,是纪城民团的势力范围,只能延伸到县界以外三十里,再往外走,据说黑帮**活动猖獗,万一遇上打劫和拐卖,那后果可能比嫁给上海公子哥更为可怕。
周栩若脑中百转千回,甬道已走了快一半。她下定决心停下来,准备向莲姐说实话,突听莲姐在前面惊讶发问。
“大少爷?您怎么下来了?”
周栩若猛抬头,轮椅不知什么时候停在树下。这一晚月色清淡,轮椅上的人又被树影遮面,只有声音传过来,温和中带了些嘶哑。
“莲姐,你先回去吧,我来送栩若妹妹出去!”
莲姐答应着转身,心中却想大少爷坐的这不是电梯,是风火轮吧?她的身影还没消失,周栩若已经跑过去蹲在轮椅前,手放在许伯浩的腿上,说话时牙在打抖。
“我,我爸派人来接我了,就在外面……”
“车已经走了!”
“……”
“刚刚我和阿耳一起出去,对你家司机说——母亲要留你在我家过夜,请他明天再过来接你!”
“天,伯浩哥!”
周栩若捂嘴惊呼,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解脱,而是震惊——这样的弥天大谎,居然出自许伯浩之口!
“我虽然撒了谎,但你还有反悔的余地。栩若,你现在就要想好,是回家去,还是……离开纪城!”
周栩若慢慢起身,表情坚定。
“离开纪城,我要去广州!”
“好!那我们就商量下一步,我替你想过,如果去广州,势必要经由上海坐船南下,那就难保不被你父亲察觉;可如果去南京就不一同了,这有一份中央党务学校的招生广告,你看一下……”
许伯浩单臂递过一份报纸,周栩若就着月光匆匆浏览,立刻决定。
“我听你的伯浩哥,我去南京!”
“好,那就坐沪杭列车。你去杭州上车,可以直达南京……”
“等一下,我家的汽车走多久了,爸爸如果不相信……”
“周叔叔若不相信,定会先打电话询问。所以,我刚刚把整个楼的电话线给断掉了!而且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等着应对你家人,我会一直等到阿耳回来,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为止!”
许伯浩的样子镇定果决,与方才在楼上判若两人。周栩若反应了一下,终于跟上他的思路。
“可是,如果他们知道了,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我会应付过去!继续听我说——阿耳已经去雇马车,他们一会儿去后门接你。车夫很可靠,他会送你去我家的矿上。我已经给矿长打过电话,说书院有个外地学生,要回杭州老家奔丧。他会分派拉矿石的货车,连夜送你出城……”
“伯浩哥……”
周栩若热泪盈眶,她实在想不到,许伯浩居然在短短二十几分钟内,就替她安排了这么多的事。
“……你需要换一身衣服,那只箱子里有阿耳的一套新衣,还有帽子。你们身材接近,应该合适!”
周栩若这才看清,轮椅边的草坪上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藤条箱。她走过去打开箱子,看见衣服上放着一袋银元,还有一本鲁迅的《坟》
“我只找出这些现洋,还有两张银票,夹在那本杂文集里。记住,路上一定要把银票和银元分放。花钱的时候,切忌不要露富,以免被坏人盯上……”
许伯浩一气说下来,声音一直稳定。但最后这几句,却有些气促。
“栩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务必保重!”
周栩若镇定了一下,啪地合上箱子起身,从轮椅侧面拥抱了许伯浩。她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脸上,声音哽咽。
“伯浩哥,我会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说完亲吻了他的面颊,之后看着他倒退几步,使劲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风一样地跑了起来。
许伯浩直着上身,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近乎瘫软地靠上轮椅后背,露出痛苦的表情。刚刚最后那个拥抱,触到了他一直袖在身侧的右臂……
许府后门。周栩若又等了好半天,才等来阿耳。
阿耳黑着一张小脸,把停在街对面的马车指引给她看,示意让她自己过去,而他要赶紧去向大少爷复命了!
周栩若一手提着箱子,一手亲热地拍了拍阿耳的脸蛋,要他替她谢谢伯浩哥,又说一定会写信回来,之后便像出笼的鸟儿一样,跑向那架马车。
阿耳摸着被她拍过的地方,别扭得鼻子嘴巴都缩成一团。他看清周家大小姐已经穿上他的衣服,屁股跑起来一扭一扭的样子,分明就是传说中的狐狸精,只是少了一条尾巴而已。
“她一定是把尾巴藏了起来!”阿耳忿忿地想。
乔装出逃的周家大小姐,坐着许府运矿石的货车,连夜出了纪城。而许伯浩则因为手臂摔伤,瞒着家人去到城东柳溪巷,找“回春堂”的姚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