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半仙在纪城是个黑医。他二十岁出头便承继祖业,坐堂行医,且通晓些易经八卦。只是脾气古怪,喝上半壶黄酒,便天王老子浑不惧。中年丧妻后,又颓废异常,终因酗酒误了人命,大狱出入一遭,把祖传的“回春堂”败没了。因此在纪城名声不好,现在人到中年,只能在偏僻巷子里,接些见不得人的私活儿。
纪城的广济医院是许家开的,可许府的大少爷却去僻巷找黑医,这叫外人看来未免奇怪。这其中缘由,竟是因着一段少年人的友谊。
姚家有子名无恙,长相和为人一样乐观。因为当年姚半仙给曲先生表弟治过花柳病,因此独子得以进入云宵书院读书。无恙天性快活,喜交朋友,一部四书还没读完,就遍邀同窗去家中玩耍。书院弟子出身非富即贵,并不理会东城的“回春堂”小少,明里暗里多番嘲笑。
无恙被集体奚落,这个学上得便有点郁郁寡欢。直到有一天,书院最得先生宠爱的明星学生许伯浩来到他面前,认真地问:“令尊用什么占卜,是乌龟壳吗?”
彼时的许伯浩,虽名义上是许府大少爷,但周岁丧母,被父亲抱回家中时,继母刚刚诞下二弟仲洋,三年后又有了三弟季涛。许夫人把母爱都给了亲生,对来历不明的继长子颇为忽略,甚至对兄弟间的日常玩耍,也颇为不喜。而许万钧又性情粗放,对儿子管教训斥居多,关切照顾极少。
所以,当许伯浩第一次来到位于城东的“回春堂”,就喜欢上了这个三口之家。特别无恙娘是杭州人,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叫许伯浩听得格外亲切——他那时还不知道,这源自婴儿期的记忆。
那时的姚半仙,还是体面的坐堂医师,他告诉许伯浩,占卜不需要乌龟壳,只要知晓生辰八字即可。可惜许伯浩生辰不详,所谓生日也是经由父亲定下,姚半仙便说这样算不准,所以并没有答应许大少爷观摩学习的请求。
但他会给孩子们讲些有趣的典故,比方讲杨勔得腹语怪病,无人能治,名医张文仲称是肚里长了应声虫,可照《本草》药名逐个念下去,直到它不敢应,果然治愈——半仙称这就是应声虫的来历。
许伯浩觉得荒诞又有趣,回去请教陆老先生,果然在《朝野佥载》、《遁斋闲览》找到记载。相对治学严谨、经世致用的陆隐竹,姚半仙则为他开启了一扇另类知识的偏门,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陆老先生对此态度超然,且对姚半仙也有过正面评价。
彼时的姚家全家,对许府大少爷更是高看一眼,特别是得知他的身世后,无恙娘便时不时地留饭,嘘长问短,还给他织过过冬的毛袜围巾。少年许伯浩竟从这位同窗母亲身上,体会到母爱和家的温暖,因此更待无恙如弟。姚无恙亦因着这份友情,在书院中得以安身,无人再敢小觑。
甲子兵灾,江浙混战。无恙娘在探亲途中死于飞机轰炸。姚家没了女主人,开始走向混乱。姚半仙酒后问诊,惹出了一场极为轰动的人命官司。人进了大狱,回春堂被封。亲朋好友皆避之不及,致使十二岁的无恙,一度流落街头。
许伯浩在破庙寻到好友,带他偷偷住进书院。白天分吃一份饭菜,夜里便偷先生剩下的伙食。其时小季涛也已经上学,这种事情自然瞒不过两个弟弟,只是因着大哥说要保密,仲洋和季涛也都起誓不说。
许伯浩那时被继母找理由分派去住一楼客房,饮食起居都被忽略,所以偌大个许府,竟没人注意大少爷连续夜不归宿。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许府夜间停电,田叔带人到各屋分派蜡烛,这才发现大少爷住的客户竟然是空的!
许万钧闻知震怒,先骂夫人疏于看护,又骂田叔、莲姐皆是废物,直到陆子鸣提醒,才想起向两个儿子逼供。许仲洋自然是打死都不讲,小季涛却经不住哄吓,把大哥的秘密合盘托出。
许万钧连夜赶去书院,查遍宿舍,终在库房的旧书堆中,找到熟睡的一对少年。他本是江湖中人,看到这样的场景,想起自己的年轻时代,破例没有发火,只是接回长子,并准无恙在书院寄宿寄食。
姚半仙被判入狱两年,同春堂老宅也判归丧主。不知为何,他对许府收留儿子的善行,并无半分感激,反令无恙辍学回家。这场家变中,无恙迅速长大,跟着穷苦亲戚开始以拉人力车为生。
许伯浩不忍好友辍学,继续向父亲求告,许万钧也答应让无恙继续借读,直到修完当期学业。许伯浩满心欢喜,骑车大街小巷寻找,数次截下无恙,苦求回去上学,可每一次都被坚定地拒绝,最后径自翻脸,称割袍断义再不见面。
许伯浩很长时间拒绝安排同座,他总幻想有一天,无恙会回心转意继续坐在他身边,没心没肺地逗他开心。一年后,许伯浩自己也横遭劫难,一度崩溃自闭。无恙得仲洋求助,入府背出好友,拉上街头陪伴散心,这样帮他挺过了最初的难关。
寒来暑往,少年间的友谊就这样结下了。正因如此,当半个月前,姚无恙把许家未来的少奶奶海月明拉去许府拜寿之际,许府仆人看到他,会尊称“姚少爷”。
姚半仙半夜被叫醒,被儿子硬拉到四仙桌边坐下,睡眼朦胧去摸盒中银针,对准轮椅上的大腿就要施针——他出狱这三年间,许伯浩一直定期找他针灸,对此,广济医院的约翰医生曾下过判断,他说许伯浩长期坐轮椅,双腿肌肉却没有萎缩,应该是受益于中华古老的针灸术。
其实许伯浩找姚半仙治病的初衷,是为了接济好友。
因为姚半仙出狱后性情大变,脾气暴躁乖戾,说话阴阳怪气,甚至对许家大少爷下过几回逐客令。但他旧习难改,酒瘾很快就死灰复燃,天天醉生梦死,经常欠下一屁股酒债,令无恙苦不堪言。这个时候,有位财神爷定期上门送银,无恙又显见欢喜,半仙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常放在嘴边的话是:反正是两条废腿,死马当成活马医,扎不好也扎不坏!
姚半仙喝坏了肝,起床后视力不好,正摸索着要对“死马”下手,却被无恙一把拉住,把花镜强行架上鼻梁:“是胳膊,看,都肿成这样了!”
姚半仙透过镜片看清,眼前果然有根大个儿的青萝卜,嫌弃地拎过来上下左右牵引一番,把许伯浩折腾得直抽冷气,刚要叙述伤程,他却伸手阻止,又接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斜上椅背有气无力地指挥。
“上梁,黑黄膏药各一贴……”
姚无恙没听他的话,跑到水井边捞上一只锡酒壶,回来拧盖直接凑到鼻根下。把半仙当即熏得一个激零,抽抽几下鼻子后,整个人的神采都焕发了。
“啊哈,好小子还有存货,快给你爹……”
无恙手一抬,叫半仙抓了个空,几个回合勾引下来,姚半仙彻底清醒,直着脖子开骂。
“王八蛋,耍你老子。等我捏断你的骨头,让你和他一起变瘸子!”
大家都习惯他的不积口德,姚无恙继续晃着酒壶,用了命令的口气。
“好好看!阿浩是摔的,可能骨头断了!”
姚半仙斜睇着这颗亲生的王八蛋,再看看眼前的瘸腿大少爷,想发作终又忍下——回春堂现在是黑诊所,那点治花柳病大烟瘾的收入实在有限,眼前这颗摇钱树却不可或缺。他摘下花镜扔上桌子,整理衣襟挺直脊梁,瞬间恢复了医者的自负。
“老子没瞎,断了算我的!”
姚无恙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扔下酒壶,利落地搬梯上梁,去取祖传的膏药。姚半仙啁了口黄酒,吧嗒着嘴,样子立刻美得不行。有了这等好心情,再细看眼前的许家大少,便有了点促狭的心情。
“印堂发青,有煞气缠绕——你遇上事了!”
姚无恙在房梁上大叫:“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姚半仙仰头又是一口:“啊哈天机不可泄漏……”
许伯浩心里有事,开口喊道:“姚叔叔……”
姚半仙喷着酒气继续八卦:“先说说怎么摔的?你爹就差把你藏棉花垛里了,怎么会出这种硬伤?”
许伯浩也不隐瞒,遂将助人逃婚之事一一具告;姚半仙还在无穷回味中,无恙已经惊得从房梁掉了下来。
“哎,那军校怎么考法?我行不行?”
姚半仙酒壶一墩:“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别忘了你娘是怎么没的!”
姚无恙气焰全消,沉默地把药递过去。姚半仙气犹不消,下手噼啪有声。许伯浩咬牙硬挺,汗出如豆,把阿耳看得敢怒不敢言。
姚半仙施法结束,拍拍手,两指熟练地一捻,阿耳咬牙掏出备好的信封。半仙一把抢过去,捏开一个小口,拈出一只袁大头,吹口仙气,放在耳边听个“嗡”,满意放下,又一只只拈出来,吹过去。
无恙最看不得他这见钱眼开的德行,轮椅一转要推度出去,不想姚半仙突然伸手。
“慢!”
姚半仙四仙桌的抽屉里三翻两翻,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红纸,重新戴上花镜看了一遍,闭目掐指,口中开始喃喃……
许伯浩和阿耳皆瞪大眼睛,看着他煞有介事。姚无恙见怪不怪,取毛巾递给阿耳,让他给许伯浩擦汗。只有许伯浩一直认真盯着姚半仙的脸,他清楚记得,启蒙恩师陆老先生曾这样评价。
“易经之玄妙,为师得一二,姚启德能得三四……”
启德是姚半仙的号,在纪城,也只有陆先生这样的老人才知道,这代表着回春堂主被人尊敬的过往。
姚半仙蓦然睁眼,肯定道:“走得成,回不来!”
这回轮到姚无恙吃惊了,直接上手扒看那张纸。姚半仙神秘一笑。
“这是周家大小姐的八字!半年前,有人上门来找我合姻缘,说是一门上海的婚姻。我当时还想,这个岁数的闺女要嫁到上海去,到底是哪家小姐呢?今天想来,定是周家大小姐无疑了!”
三个年轻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叫姚半仙很是消受。
“看见没有,他周家有事,也要来问我的——我当时就说这门亲事难成,如今看来,我的卦是绝准不过的!哈哈哈哈……”
姚半仙得意了好一阵,才收笑正色道:“这个周家大小姐——贪狼在子亥,到哪里都不会安生!谁要是娶了她,将来也有得受的!除非刚柔相克并济——只可惜你是你爹拣来的,连个正经生辰都没有,不然就给你们掐一下姻缘……”
姚无恙真有点信了,指了鼻子求道:“掐我的,我的!”
姚半仙眼皮一翻:“我掐死你!”
许伯浩听得喜忧参半,回府已接近子夜。他从门房知道,周家竟再没来接人,可见周叔叔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许伯浩一夜未眠,天一亮便去向父亲坦承资助栩若离家经过。他已做好准备,承受父亲的雷霆震怒。
许万钧听罢,马上让人接好电话线,一个电话打去矿上,确认人和车昨夜已经出城。他闭目沉吟半晌,才叫田叔去请周敬亭过府,让许伯浩当面坦白。
周敬亭闻之大骇,差点昏阙,喝了些洋酒才强行镇定,又怀疑地盘问半天,许伯浩仍一口咬定,只是资助离城,并不知去向何方。到了这种时候,周敬亭就是再笨,也对两人之情有所察觉。否则,以许伯浩的心性,断不会帮一个大家小姐离家出走。
上海银行家父子马上抵达,周敬亭急怒之下出了个昏招,要让许伯浩去负荆请罪,遭到许万钧断然拒绝,并将长子隔离在三楼,电梯断电,命人看着不许再两虎相斗。此举从表面上看,是一气之下将长子禁足。但在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眼中,更像是保护。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任怎么说,都是两家的丑闻。所以许万钧和周敬亭共同商议的结果,就是掩盖实情。于是,外界只得了周家小姐逃婚的表相,真实过程却少为人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许伯浩才从父亲只言片语中得知,周栩若的一纸婚约,是因为周敬亭要在上海接手一家机械厂,出现资金缺口,这才押上了女掌珠的未来。这让他越发坚定,自己做对了!
为平息银行家的愤怒,周敬亭在几大报刊宣登启示,与周栩若解除父女关系。但恼羞成怒的银行家仍不依不饶,逼得他险些破产。最后还是许万钧施以援手,将火柴厂转给上海火柴大王刘老板,又在上海的花旗银行贷款五十万,接下了这家工厂,周敬亭也得以最终解脱危机。
但他重回上海滩的想法,就此停滞,只能继续留守纪城,咬牙吞下了这枚苦果。
这家工厂,原是一家生产枪械零部件的小型机械厂。是年年底,许万钧取得南京国民政府特别许可,大量招收工人,重金聘请技师,并将工厂迁至纪城西郊,继续生产枪械零件。但许可权中包含了整装枪炮和弹药火药等项目,联系许家在西山的那座硝石矿,许万钧要开兵工厂的野心,初步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