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父亲答应得痛快,竟是在这里等着他!
确实,自从军火厂更名,父亲便提出要他去做厂长助理。许伯浩开始还觉得好笑,拒绝了几次,今天才发现,父亲居然没把他的拒绝当成一回事。
许伯浩觉得,说服父亲,还是要用迂回的办法。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高厂长是专业人士,您这样安排,想过他的感受吗?”
“他是我聘来的,派儿子给他当助理,要他什么感受?”
“他或许会觉得,我是您派去监督他的!”
“他应该很清楚,这工厂早晚都是你的!”
“可我对制造军火,真是……缺乏兴趣!”
“子承父业!你爹对这一行有兴趣,你就一定有兴趣!我不会让你守着那个书院,当一辈子教书先生!”
“可我真就想当一辈子先生!”
“你要是放不下,那就工厂和书院一起管!”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业。爸爸,说实话,我更适合后者!”
“臭小子别给你爹拐弯抹角,你是想说造军火是杀人造孽,不如你教书积德吧?”
话说到这份上,气温已经骤降,特别是“臭小子”这种骂辞,在许万钧嘴里,对老二老三那是家常便饭,对老大已经绝迹多年。突然出口,全家都不适应了。
许夫人和莲姐都挑了眉头,许季涛一口饭含在嘴里,田叔已经惦记着如何退出去。
许伯浩沉默半天抬头,抿紧的嘴角有一丝倔强。
“爸爸,您误会了!我军火厂没有评价,只是单纯地觉得书院更适合我!”
“没有评价?”许万钧有点被激怒,“没有评价是什么意思?”
田叔和莲姐几乎不约而同往外退,被许万钧察觉制止。
“你们都站下,给我评评理,这老子让儿子管家里的工厂,天经地义,有得商量吗?”
田叔和莲姐一起陪笑摇头,许伯浩也叫这个强大的逻辑噎住,眼神余光看见季涛在对他使眼色,当即冷静下来,觉得在饭桌上顶撞父亲,确实有点过份。于是就着父亲给的台阶,也勉强一笑。
“爸,对不起……”
“用不着!以后别拿你们的学问来气我就行了!”
许季涛见父亲的手指也点在他头上,趁机撒娇卖萌调解气氛。
“没我的事儿,都怨大哥,他先提的共振,我可不敢在爸妈面前卖弄学问,对吧妈?”
“就你机灵!”
许夫人用银筷挑着蟹膏,她一直饶有兴趣地观察那两父子的表情。家里的生意、丈夫的事业,她从不过问,但心里却清楚得很,要是许伯浩管上这家军火厂,就算是接手许家最大的产业。看他刚刚的拒绝,也不像在做戏;而丈夫态度之强硬,更是前所未有。
这让她难免郁闷,却不敢表现,只把挑出来一碟子蟹膏装进壳里,示意莲姐去摆在许万钧面前。
许万钧拿起来挖了一勺肥白的蟹膏,大口吞下,将壳子扔进碟子,接过莲姐递上的毛巾擦手,思忖了一下又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叫你去就去!凭你的本事,上手会很快!老高那边除了欢迎,不会有任何问题。还有Kevin王,那家伙太傲,跟我讲话都一副眼睛斜到天上的样子。老高根本收拾不住他……”
莲姐适时插话:“对了,那天大少爷和他讲洋文,那洋师傅拿起电话打去上海,要给大少爷寄洋文书来呢!那洋师傅讲话嘟噜嘟噜的,讲起咱们的话来也特别逗——‘对,我交了一个小碰友,很明聪的小碰友!’”
莲姐学着Kevin王生硬的中文,引发笑声,许万钧对她调解气氛的手段表示满意,示意倒茶。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许伯浩却笑着拆台:“其实他打长途,是为了和他上海的未婚妻通话,好一解相思之苦,不信问田叔!”
许万钧回头,老田也笑着冲他点头。
许夫人趁机八卦:“哟,那洋工程师岁数蛮大了吧,还没娶太太吗?”
莲姐最了解这些:“我问过了,洋师傅和阿鸣同岁,都是属大龙的!”
许夫人更加好奇:“那上海的女人,也是洋人吗?”
田叔笑容神秘:“好像是个东洋女人!”
许万钧也惊讶了:“嗬,这是西洋鬼子要娶个东洋鬼子嘛!”
餐厅笑声四起,气氛越发轻松。许夫人发挥了想象:“哟,这西洋人和东洋人聊天,还不得鸡同鸭讲!”
莲姐接得极快:“所以他在学中国话嘛——‘很明聪的小碰友’!”
许伯浩也笑着解释:“是在上海虹口的日本侨民,从小在中国长大,据说中国话讲得不错!”
许万钧有了点印象:“虹口!对了,也是虹口的一个日本人,叫……小野!出大价钱买了东城的一块地要盖旅社,名都起好了,叫大东亚旅社!”
“听说Kevin王的未婚妻,就要去那里工作!”
“好啊,告诉他,要是在纪城成亲,我送他一个房子!”
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女校长完全不能相信。她早听说许老板出身帮派,又兼着商会会长和民团团长,从许府回来后,很是担惊受怕了两天,直到许伯浩亲自来到学校,洽谈赔偿事宜。
女校长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天他说“不方便下车”,他原来是个双腿残疾的年轻人。被人推入校长室后,便自行移动轮椅,将自己处于一个合适交流的位置——样貌清俊,举止谦和;谈吐儒雅,气度从容。让女校长不免又有些愣神,产生些纪城还有这等年轻人的感觉。
随行的还有曲先生,他与女校长年纪相仿,相谈甚欢。女校长很快知道,他们竟然还是同行。而这位许家大少爷,竟然是纪城最高学府——云宵书院的实际主持人。而据曲先生介绍,他刚二十岁出头,已经通晓英日德三种语言,除去吹嘘的成份,这在纪城也算是奇迹了!
身残志坚,人中龙凤——这是两次见面,许伯浩给女校长留下的深刻印象。
于是,在女校长的提议和陪同下,许伯浩旁听了一节英文课,和Larry老师用英文聊了半小时。据Larry后来描述,许伯浩语速较慢,但用词准确,对君主立宪制颇有兴趣,知道乔治五世改姓温莎、麦克唐纳二度出任首相,特别是对曼彻斯特这个工业城市,有着特殊的兴趣和关注。
他甚至问起布伦河边的圣三一教堂,那是安放莎士比亚灵墓之所在。
Larry自然不会知道,许伯浩对曼彻斯特的了解,源于一个女孩儿的童年记忆。
临行前,许伯浩向女校长提出了一个特别请求,他说想让他十七岁的小弟来借读两月,插班即可,他解释说是想要弟弟跟着Larry实习口语,因为他即将赴美留学。
女校长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她已经喜欢上这个轮椅上的年轻人,对他的父亲也再无反感。
民国二十一年清明,许伯浩第一次来到纪城军火厂。高厂长带几位副厂长迎至厂门外。
许伯浩先瞻仰了伫立在厂院前的辛亥烈士雕像,父亲对这位义弟描述甚少,但他的事迹却在民国家喻户晓——武昌起义前夕,在俄租界研制炸弹,遭清军围剿,毅然点爆炸药,与临时弹药厂同归于尽。
最为惨烈的,是在清政府已经声称废除连坐制八年之际,湖广总督瑞澂仍然对林家实施了灭门。陆隐竹先生曾评价称,这次暴行实是为辛亥革命立了一功。因为之前的算上黄花冈和各地新军起义,已经多达十余起,皆未能成功,而这一次镇压引发强烈反弹,武昌新军背水一战,反而趁乱取胜。
许万钧虽然讲得不多,但每年清明都会专赴上海的林家遗址祭拜。他曾对外宣称,建这个军火厂,是为了实现义弟当年的理想。
参观厂房后,一行人驱车进山,到了许伯浩选址的实验场。许伯浩在轮椅上接过一挺双轮机关枪,掂了掂分量,高厂长介绍了零件由铜转钢的革新,Kevin王又指点他认清套筒的绉摺。
最后的重头戏,自然是观摩八二、十五生迫击炮的实弹射击。高厂长特别关照大少爷,给他送上一副耳罩,许伯浩接过称谢却没有始终没戴。在高厂长眼中,这位貌似文弱的许家大少爷,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神情并无异样。只是眉头微蹙,眼神辽远,叫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许伯浩此刻想的是一个正在从军的女子,想到她置身战场的残酷与凶险。周栩若最后一封信中写到,她申请赴前线参战,已经得到批准。
蒋主席北伐胜利的屁股没坐稳,又开始新一轮军阀混战。中原大地几乎处处是前线,许伯浩只能在报纸的战报上猜测她的去向。所以这样的观摩,对他而言并不好受。尽管只是实验演练,震耳欲聋的炮火和浓烈呛人的硝烟,也会让他的相思之苦,平添血腥想象和担心忧虑。
高厂长这年五十有五,是张之洞在湖北办学时的高材生,庚子留学的落榜生。毕业后曾在汉阳兵工厂做技工,民国初年,袁大总统恐枪炮弹药生产落入南方革命党手中,择河南巩县成立分厂,高厂长做为技术骨干被抽调过去,因为有些英文底子,又被上海的厂子挖去,从技术员、工程师一路做到副厂长。
周敬亭准备接厂之时,已经许诺他留下做厂长。只是这位老板一不留神遭了女儿逃婚的道,险些倾家荡产;接手的许万钧又坚持要把厂址挪至纪城。高厂长已经在上海定居多年,在他心目中,纪城就是乡下。他拒绝下乡,最后还是周敬亭出面,许了一笔更高的聘金,终把他说动。
开始,他对许万钧的背景和能力,都心存疑虑。但许万钧很快展示强劲的人脉和决断力,只一年功夫,就让枪械零件厂升格为军火厂,而且得到了民国政府军工署的任命,让他的职业自豪感与日俱增。
但许万钧的豪横霸道之气,他也实难消受。比如周敬亭做为他的伯乐和大股东,开始还对工厂发展和业务有所指点,但很快就遭许万钧断然制止,明确指示高厂长只能听他一个人的;又比如建厂第三年正是北伐最激烈时,各路神仙都来搬运弹药,有财大气粗提黄金来扫货的,也有开空头支票来明抢的。许万钧扣押了一个杂牌师参谋长和手下,杂牌师派了一个加强连来抢人抢货。许万钧用民团守厂,与军队对峙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军政部派员调解,才解除危机。
要知道,如果擦枪走火把几个药库点爆,整个工厂都得灰飞烟灭。而且这妥妥地算是内讧,他这个厂长连当烈士的机会都没有。这三天高厂长的担惊受怕,可能是一辈子的总和,之后愣是查出了心脏病。
有了此等畏惧,高厂长不能不担心来坐镇的大少爷,也是跋扈豪横之辈。特别是他与枪炮打交道三十年,见到不少因身体残疾导致心理变态的事例,这让他不能不对未来的老板心存疑虑。他甚至已经安排好,只要相处不善,便找借口回上海去另谋出路。
但这一天相处下来,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许伯浩学识素养极好,姿态温和谦逊,让人如沐春风。他私下聊天,甚至开始称他为高叔叔,又说此番秉承父意而来,但未来还是会以书院管理为主。他又介绍了从教会中学放学赶过来的三弟许季涛,说弟弟喜欢学化学,而二弟许仲洋在圣约翰大学学习经济管理。他说他们早晚也会来工厂实习工作,他们在高厂长面前,都是晚辈和学生。
高厂长听到这时,心中已无芥蒂。但是kevin王的态度,又让他产生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许伯浩如果真的来帮助管理,或许他会轻松许多。
这位重金聘用的美籍总工程师,在这里完全是个异数。他对一切都不满——厂房构造、人员素质、调度调配、生产进度,甚至天气、翻译和食品。因为交流不便,他天天都在夸张地比划和咆哮。他会为了平炉不能使用去向许万钧拍桌子,也曾嘲笑高厂长一辈子只会制造粗劣的弹药。
高厂长没法跟这个黄皮白心的香蕉鬼子交心,他不想说从巴黎和会开始,列强各国就以“消弭中国南北内战战祸”为由,对中国进行武器禁运。而现在这个行业,正是国货当自强之际。
不过,这个花大价格请来的洋工程师,手中确有金刚钻,他因地制宜改良了火药配方,而且对生产程序进入了合理搭配,产量和质量都直线上升。所以,就算他再傲慢无理,也没人敢得罪他。
但kevin王明显喜欢许伯浩!在他面前,把西方的热情表达的淋漓尽致,见面就是拥抱,全程热聊不说,还帮着推轮椅。看着年轻人毫无障碍地交流,高厂长便知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位少爷再谦虚,也早晚会取代他,甚至是他的土豪父亲。
许伯浩下午出席了焊造车间的表彰会,为状元技师王汉生发了大奖——工厂附近的一院三居新房。王师傅来自汉阳兵工厂,从此一家老小都可以搬到纪城来安居乐业,这是对技术工人的最高笼络。
合影时,许伯浩特别请几位受奖师傅们坐在他和高厂长、kevin王身边。负责照相的技术员小牛,拿着厂里新购的莱卡相机折腾半天。许伯浩看出他的窘迫,便自推轮椅过去指导光圈,并亲自示范了两张。高厂长看着他笑眯眯对准自己拍照的样子,竟心生一念:此子若不是身有残疾,倒是自家女儿的良配。
高厂长有三女,两个嫁人,还有一女待字闺中。
因着这位大少爷的缘故,高厂长对许万钧的印象也好了起来;在这一点上,他和教会中学的女校长,几无二致。
许伯浩去教会学校听课的那天,海月明就在课堂上。因为校长和客人是从后门悄悄进入,只有几个胆大的同学回头看见,象月明这样遵守纪律的学生,只在下课时,才得见众人簇拥下,一个坐着轮椅的后影。
爆炸声从此远去,但响声仍然隐隐可闻。传说在山那边炸出了好大的山洞,里面有古代的器物。男生便相约去山洞探宝。兰台这样的淘气包,岂会放过这么好玩的机会,跟着去了一回,却一瘸一拐地光脚回来,在医务室抹上了红红的药水。
放学时,他很沮丧地告诉妹妹,那些山洞洞洞相连,里面雾气迷漫,鬼气阴森,他们被迎面扑上来的成群蝙蝠给吓到,丢盔卸甲地跑出来。
因为丢了家做的布鞋,兰台被娘骂了一个晚上。而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月明也都会讲给父亲听,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父亲听了后,神情与往日不同,他制止了月明娘,详细询问兰台进山洞的经过。
兰台感觉被父亲重视,添油加醋说了不少。月明娘听了撇嘴道:“有什么宝贝早叫人取走了,还能叫你们一帮孩子得了去?这鞋可是你老娘一点点纳出来的,你去给我找回来!”
兰台正在蹿个子,第二天趿了一双小了一号的家做布鞋去上学,又受到老师的训斥,不许他们再去犯险。不料晚上回家,却看见自己丢在山洞的鞋,竟然好好地摆在门前。
原来镜宁白天进了山洞,为儿子找回了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