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得,那是陆子鸣的手下。天上的乌云也如影随形地跟上来,湖边一时变得阴晦。许伯浩终知道这次随心所欲的出行,到了该收敛的时候了,再耽误下去,来的可能就是陆子鸣和田叔,甚至是父亲本尊。
“把火灭掉,咱们走吧……要下雨了!”
阿耳扔下幸运的水鸡和半熟的鸭蛋,推着轮椅离开湖边。民团保镖们也动了起来,只是远远地跟行,并不靠近。
许伯浩看不见阿耳,但从他的呼吸声中听出了些许紧张,扭头安慰道:“下次再来!”
阿耳使劲点头,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让大少爷吃到香喷喷的烤水鸡和鸭蛋。
只是他们都想不到,完成这个承诺,要等到二十二年之后……
他们沿小路进城,便走上连接东西城的主街。这是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海家油坊就坐落一个路口。
微雨的午后,月明娘正在铺面上跟伙计闲聊,突然听见外面议论:“呀,那是许府大少爷吧?”
“还真是!这种天气,他怎么还上街啊?”
月明娘扒着柜台瞅热闹。店铺的伙计和顾客也都跟看,直把这过路的主仆二人,当成了一道西洋景。
许伯浩虽然甚少露面,但他的身体和未来,却是纪城的话题。毕竟许家名气太大,这样的人家,长子却如此倒霉,倒叫平头百姓在奔波糊口之余,平添一些关乎宿命或者幸灾乐祸的感喟。
“唉呀,年轻轻的就不能走路了,真是可惜了岁数!”
“凡钟鼎世家,盛极必衰、荣极必辱!”
说后面这话的自然是读书人,听得懂的,彼此交换起会心的眼色。相形之下,伙计们的议论就通俗多了。
“就他这副腿脚,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肯嫁!”
“咸吃萝卜淡操心!瘸子又怎么样,人家可是纪城最有钱的瘸子!”
“是啊,要能投胎在富贵人家,胳膊腿全断我也干!反正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天天快活似神仙……”
“榨你的油吧,天上掉馅饼也砸不到你头上!”
这盐咸醋酸的对话,街面行走的主仆是听不到的,月明娘也只听了一半,因为雨下大了,街上已经白花花地迷漫成雨雾。她心眼一活泛,便差了伙计送伞。伙计姓张,是个机灵的小伙子,顶雨跑出去一会儿,淋成落汤鸡回来,形容说那许家大少爷正接伞道谢,客气得很,结果许府的车就到了,现在连人带轮椅,都被接到车上去了。
月明娘便埋怨伙计不会办事,又后悔伞上又没写上海家油坊,许家大少都不知道,是谁给他雨中送伞。
说起来去年做寿,去许府一游,并没给油坊带来什么财气。如今生意越发难做,海镜宁又出了妖蛾子,继兰台上学之后,要惦记着要把女儿送到新开的教会学校去读文明书,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月明娘是个爽快人,想到的事儿就一定要做,当即回去跟丈夫理论。
镜宁正在给古琴换弦,对夫人的叨念只是点头,并不反驳。对付这位厉害能干的夫人,他一向山人自有妙计,待她喘息喝水的空儿,拿过一份旧报指点。
“如今民国,不比早些年了。看见没有,这蒋主席的夫人,也是读过书留过洋的!”
明月娘怀疑地接过去,她大字不识一个,但照片还是看得见的,虽然不知这蒋夫人留得哪门子洋,但如果把女儿送去读书,可以当做嫁入富贵人家的门票,她还真得琢磨琢磨。
“教会学校是免费的,读得好还有奖励!我都想好了,把兰台也从公办小学转过去,他们兄妹一起上学,也好有个照应!”
民国十七年,海月明与哥哥海兰台一起,去新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学校建在城南郊区,离家较远,兄妹俩要带饭去学校吃。待傍晚放学回家,母亲必还在柜台上忙碌,而父亲总会笑眯眯地出来迎接。
“我家的秀才们回来了,今天吃草头圈子!”
这是一个混合着油香和书香的江南人家。前面坊间,磨碾的吱吱声、蒸坯的蒸气、把包饼上榨撞击声,日日回响着;后屋却有悠散的古琴、墨香的字画。
月明每日里穿行在这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从油匠的吆喝声和汗水中,她懂得劳作者的辛苦,也理解母亲操持家业的不易;在父亲营造的翰墨书香中,又体会了精神世界的美妙。
街坊邻居眼中的海家小姐,冬天穿着自家缝制的蓝布棉袍和胖胖的棉鞋,摇晃着跟在哥哥身后亦步亦趋;春夏则换上学校统一的天青色短上衣和黑裙,抱着那只褪色的花布书包,甩着两条长辫轻盈出门,行走在江南小城的石板路上,海月明就在这四季行走之间,从白嫩稚气的小女孩,长成苗条清秀的少女。
她心思细腻,会为一朵花、一本书流泪;她也聪颖剔透,会帮母亲打着算盘计算收入。她国文殊好,英文平平。拿着成绩单给父亲看时,也会羞愧脸红。父亲这时就会笑问:“难道的我的女儿,将来要嫁给一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吗?”
教会学校就有洋人老师,月明想着他们人高马大的样子,赶紧摇头。父亲就会鼓励道:“那还哭什么,反正你国文永远都是第一名。来再看看我们阿台,哈哈,也是第一名啊!好儿,保持住,别叫人超了去!”
这时月明娘便会凑过来,虽然不识字,还是听得明白,冲着儿子就是一记爆栗。
“又打狼,撒泡尿浸死得了!”
于是兰台便逃也似的跑出去撒尿,父亲则叫月明焚香净手,弹上一曲《逍遥游》,他好去灶台烧几道小菜,以抚慰两个失意的小秀才。
月明的琴艺正在父亲的教授下,突飞猛进。每每抚琴时,脑海中总会闪过一个干净的身影,只是稍纵即逝,却让她嘴角含笑。待又长大些,有时到了夜里,那身影竟然也会入梦,或含笑弹奏、或飘然而行。有时,竟会像父亲一样,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抚那琴弦。
受父亲的影响,月明也喜欢读书,看家藏的明清小说,也看同学间流传的爱情小说。看了张恨水的《剑胆琴心》和《金粉世家》后,她终于醒悟自己做的这种梦,叫做春梦。
这让她极羞愧,并不敢与人谈及,只好在睡前默默祈祷,叫神仙哥哥不要再来入梦。
这个方法很有用,念完便真会一夜无梦。只是梦中时辰短,青春岁月长。她不会天天睡前都记得默念,所以一年到头,总会有那么几次梦中邂逅,醒来便是莫名的惆怅和羞涩。
随着年龄增长,梦中人的面孔渐渐模糊,只余一双修长的手、一架褐色的仲尼,清晰如故。
海月明自小识琴。家里有一册发黄的古琴绘本,上面有一众名琴的画样。特别是家中还珍藏着一架“九霄环佩”。据父亲说这是千年古琴,原为皇子所用。虽然琴身斑驳,其貌不扬,但弹琴起来高音清越,低音湿雄,是琴中瑰宝。
月明问过来历,父亲称是友人所存,但斯人已逝,后人难寻,所以可能要为他保管一辈子了。而下辈子则由月明来管。由此镜宁又讲世间珍宝,即便价值连城,也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可珍惜可使用,但不必存有执念。
他说那位友人便是为执念而殁,尸骨无存。若抛却执着,苟活至今,其才德足以安邦治国。
镜宁每念于此必会长吁短叹,之后也会自省自嘲。这些关乎生命和哲学的话题,他愿意讲给女儿听。因为妻子世俗浅薄,而明台头脑混浊,讲来必如焚琴煮鹤、对牛弹琴。
只有月明,会睁着亮亮的大眼睛,听得入情入心。
月明上学后,琴艺很快被发掘,成为新学年或者接待来宾的固定节目。每到这时,父亲必会抱琴赴校,在台上安放好;待演出结束后,又用布细心包好抱走,生怕有所损坏。每到清明前后,他也要抱琴去城南白云观,在那里弹一曲《高山流水》,籍慰友人亡灵。
据父亲讲,他和这位友人相识和分别,都是在城南的白云观!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首由美国人奥特威作曲、李叔同填词的《送别》,是音乐老师的最爱。上音乐课无疑是月明最快乐的时光,就像体育课是兰台的最爱一样。只是学校的后山,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了一座军火厂,时不时会传来弹药的爆炸声,震得玻璃哗哗地响,有时还会当场碎掉。
这时月明便会和同学们一起捂住耳朵,无奈地等那些爆炸结束。而操场上奔跑着的孩子们,也会伫足观望,引发许多猜测和议论。
生逢乱世,这样的枪炮声对青少年而言,有畏惧憎恶,也有吸引向往。
教会学校的校长是一位外聘的女基督徒,先向县教育局提出申诉,教育局派人来看了一次,再无下文;她只好去了一趟县府,新上任的尹县长出面接待,先说了些国民政府鼓励民间办学的官话,又赞校长能来纪城是纪城荣幸,最后称军火厂是南京政府督办,他这个县长能力有限,鞭长莫及。
女校长体会了两回民国政府的官僚作风,学校的玻璃已经震坏三分之一,忍无可忍之际,便亲自去工厂交涉。不料军火厂戒备森严,女校长数次要见厂长,都以“军事重地,不得擅入”为名,被拒之门外。这中间她又听了些关于军火厂董事长的传言,终知这家工厂在纪城确是法外之地。
为了她羔羊般的学生不再被惊扰,女校长孤勇上身,带上两名男教员进城,直接找到许府门前抗议。许府出动保镖驱赶,说来也巧,双方相持中,一部军用吉普从府门开出,停车走下一名瘦高驼背的眼镜男,头发稀疏,旧皮夹克和脏牛仔裤紧紧裹在身上。
他找准金发碧眼的英籍老师Larry,流利地用英文招呼,自我介绍是军火厂新聘的美国总工Kevin王。两个外国人在中国的县城相遇,口音一英一美,聊得热火朝天。女校长趁机接近吉普车,大声讲述抗议原委,刚讲了两句,后车窗开启,露出一张年轻清俊的面孔,向她温和问好之后,又鼓励继续说。
女校长一时分心语迟,但想起此行目的,还是继续申诉,讲到几次遭拒的经过,气愤激动到哽咽。
许伯浩全程认真聆听,不时点头回应,最后说:“我不方便下车,但您讲的情况,我大致听清楚了。等家父外出归来,我会代为转达,一定会给校方明确答复!”说完又补充,“在下许伯浩,家父许万钧!”
许伯浩是在晚餐时向父亲转述的。这一天餐桌上了花津蟹,许万钧吃得兴起,听得心不在焉。含糊点头间,又吩咐田叔送几篓去书院,让先生们品尝;之后又嫌醋味不好,要吃莲姐亲手酿的黑醋。
莲姐正在后厨忙乎,嗔笑着端着新切的姜丝进来,当场兑入黑醋。
许万钧这才想起来答复儿子:“我知道那个什么教会学校,是英国传教士搞的,传教收卖人心。论教育,我在纪城是他祖宗;论对纪城贡献,我这个厂子,不知道叫多少人家米缸有粮、锅里有肉。碎了几块玻璃就告我扰民,小题大做!”
莲姐扒了蟹黄醮汁奉上,许万钧就着她的手吃得心安理得,莲姐近身服侍,已经是许府心照不宣的日常。
许伯浩深知父亲的作事风格,决定迂回争取,就侧头去问弟弟。。
“玻璃碎了这么多块,会不会是共振。”
许季涛一边吃蟹一边判断:“嗯,共振分速度共振和位移共振。当外界频率与物体固有频率一致,速度共振就成了位移共振。我觉得是爆炸先引发了墙体震动,这才导致璃震动。这样就满足了共需条件,即:物体固有频率和外界震动的频率相等,玻璃就碎了!”
满桌停箸不食,听着三少爷满口新鲜词汇。许万钧看看他又看看大儿子,许伯浩赶紧解释。
“阿涛讲的是物理学原理,也是他去美国的专业方向之一!”
“不错,不错!”
许季涛得了夸奖,赶紧帮大哥。
“快到冬天了,把人家学校玻璃震碎了,那些学生不会冷吗?”
许万钧盯着两个儿子,突然有些明白。
“你们哥俩一哼一哈的,到底想我怎么办?”
“我今天和Kevin王去南山考察了一大圈,如果把爆破地点挪至更远的大山里——阿耳,去把地图拿来……”
许伯浩在桌上展开地图,给父亲指着。
“这是山谷,下面有山洞可以存货,离咱们家的矿脉较远,修一下路就过去了……”
许万钧看着地图,表情不知为什么有些阴沉,半天才点头说。
“行,就照你说的办吧!”
许伯浩显见开心,收起地图交给阿耳。
“还有,我想给学校一些补偿,再叫阿涛去听两个月的课!”
许夫人怀疑:“阿涛可是都要去美国了,再去那种穷人的学校,合适吗?”
许季涛剥蟹的手慢下来,眼睛瞟着大哥,许伯浩耐心向继母解释。
“那所学校有位外籍教师,今天和Kevin王聊天时,我发现他说得一口纯正的伦敦腔。能帮阿涛纠正一下语法和发音,对出国学习有帮助!”
许夫人自然不懂什么是伦敦腔,但事关留学总不会错,刚要点头又有新的担心:“会不会太远了?”
“军火厂和学校是一条路,阿涛可以和Kevin王坐一部车。王总工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的博士,和他聊天,也会有进益!”
许夫人还要问,被许万钧制止:“不懂就别问!阿涛的事,听他大哥安排!”
许夫人赶紧点头,许季涛忍不住心花怒放,手脚碰了一下大哥的轮椅,许伯浩回以浅浅的微笑。其实去教会中学借读,是许季涛自己提议,他说想去普通中学体验一下,这个想法得到许伯浩赞同,并借今天之机帮他实现。
许万钧一气吃掉三只八两蟹,毛巾净手,拿起一杯温热花雕喝掉后发问。
“老田,阿耳开车学会没有?”
田叔边倒酒边答:“会了!阿耳现在叫阿浩调教的,学东西蛮灵光的!”
许万钧挥手定夺:“好,叫阿耳开那部车!我已经教他们在车上做了伸缩梯,轮椅可以直接上去……”
许伯浩怔了一下,猛然醒悟,赶紧撇清关系。
“书院离家这么近,我不用坐车。车还是给总工程师专用吧!”
“不要转移话题!你今天又是接待校长,又是去南山考察爆破地址,这做得可都是军火厂的事!你推不掉了!”
许伯浩目瞪口呆。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去当厂长助理、副董事长;要么工厂爆破照旧,我是不想管什么学校玻璃震不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