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变成这样?”
夜晚的大排档内,杜峰拿着酒杯叹了一口气,看着坐在对面正笑得跟花儿似的女人以及两边看热闹跟来的工友,无奈地低声问身边的儿子小榔头。
“看开点吧。”小榔头在旁边宽慰道。
回想几个小时之前,看到女人砌完墙正坐在那边儿发呆,于是收拾了一下工具下楼去洗个手,来回还不到十分钟,怎么就发展成这个情况了呢?现在可好,工地上的人都以为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这可该怎么解释才好?
真是个不给人片刻安宁的女人啊。
“你跟阿峰是怎么认识的啊?”某工友好奇的问到。
“额……是这样的……有天晚上,阿峰喝醉了酒,晕晕乎乎的走在马路上,刚好遇到我下班回来,我看到他迷迷糊糊地倒在路边,实在是于心不忍,原本想送他回家的,可没想到他醉得太厉害,连自己家在哪儿都说不清,所以就只好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再后来……再后来我们就开始交往了……对,就是这样子……”说完微笑着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正黑着脸看着我的某对父子。
“哦……原来如此,你可真是好心啊,这年头像这么好心肠的姑娘已经不多了……”那位姓王的工头大叔感叹了一句,身边的那些工友们便都一个个“是啊是啊”的附和了起来,争相夸赞。
嘿嘿嘿。
我这个人就是经不起别人夸,一夸我就容易得瑟,这不,骨头已经变得轻飘飘了。
“人家只是讲讲场面话,别当真。”小鬼头偷偷蹭了过来。
还是那间开在校门口的大排档,只不过今晚只有我们三桌人,全是杜峰工地上的工友,加上我和小鬼头正好凑成三桌。
原本想趁着一片混乱赶紧溜的,结果被这位王工头当场逮住,硬是拖我来吃饭,怎么推辞都没用,想来是对我这位“女朋友”好奇的不得了吧。算了,去就去咯,有人请客吃饭,不吃白不吃,可没想到这一来就来了这么多人,还一个劲儿的问东问西,这哪里是建筑队啊,整个一联邦调查局,我差点连身份证都掏出来了。
不过,说真的,他们都是些实诚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不用拐弯抹角,也不必东躲西藏,简简单单,干干脆脆,舒服!
“苏……苏伊娜小姐是吧?”左边儿那桌一圆乎乎的工友开口问我。
“对。”
“您是从事什么职业啊?”
瞧,户口调查又开始了。
“额,我是小说家,自由撰稿人,平时偶尔也兼职画漫画。”
“哟,您是从事文学工作的咯?”
“呵呵,哪里,哪里。”
“我们这些人都是粗人,比不上您有学问,您可别瞧不起咱们呐……”
“怎么会?我看得出来,大家都是热心明理的人,现在社会上像你们这么讲义气够朋友的人已经不多了……”
“哈哈哈哈……”
满场的工友兄弟都被我夸得乐到不行,直拍杜峰的肩膀。
“阿峰和子俊平时受到大家很多的照顾,这杯酒我敬大家,以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他们父子俩啊……”我端起酒杯,冲工头和身旁的两桌示意了一下。
“哪里哪里,来来来,我敬您,我敬您……”
此起彼伏的敬酒声瞬间充满了整家大排档,我也渐渐意识到我这个举动的愚蠢性,没想到这帮人的酒量这么好,还一个个的客气到不行,这个敬完下个敬,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干了两瓶啤酒了,糟糕,再喝下去可就不妙了。
“来来来,我敬您,一杯,一口干!”对面的那桌又开始吆喝起来了。
“额……好……”我无奈地拿起酒杯,可刚碰到嘴唇就被人夺走了。
“她酒量不好,这杯我替她干了。”
杜峰不知何时从我对面伸出手来,将我的杯子抢了过去,二话不说就把酒给喝了,喝完他很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估计是害怕我像那天一样喝到失态吧,我冲他苦笑了一下表示感谢。
“哎哟,你们瞧瞧,阿峰可真疼女朋友啊……”
得了,这下子是越描越黑了。
我跟他对看了一眼,尴尬的笑了笑。
“苏小姐……”
王工头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冲我很感性的说到,
“阿峰可是个好男人啊,虽然平时啥话都不说,但这骨子里绝对是疼媳妇儿的主,你嫁给他错不了!”
“额……是……我知道……”
“你可千万别抱着玩玩儿的态度啊!”
“嗯、嗯……好……”
突然我眼前浮现出一幕女婿初次登门拜见的画面,眼前坐着的是未来的岳父大人,在一遍又一遍的警告我要好生对待他闺女,否则就灭了我,这场景居然会如此真实的展现在我的眼前。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王头,其实她不是……”
好不容易,这个闷葫芦终于打算开口澄清了。
“阿峰你先别说话……”王工头对着杜峰念叨了一句,之后又把枪头转向了我,
“苏小姐,阿峰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吃得苦受的罪要比你想象的多的多,他真心不容易,现在好了,有你照顾他们爷俩儿,我这做头儿的也就放心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不在意阿峰的过去,我也看得出来你是真心的疼小榔头,小榔头也喜欢你,以后你们一家子要踏踏实实的好好过日子啊……”王工头饱含深情的说完之后,重重的喝了一口酒,而身边的那些工友们也都默默不语了。
“你这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本来想这么吐槽他,但看着周围沉默的众人,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杜峰,他只是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脸,那个平时总喜欢叽叽呱呱的小鬼头,此刻也适时宜的闷不吭声了。
虽然我不知道过去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不过想来肯定是很伤心的事情吧,一个男人身兼数职的带大儿子,付出的心血绝非一般人可以体会,虽然我这个女朋友是假的,但我还是想要说这句话,会不会加深误会我也管不着了。
“是,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幸福的,我跟您保证!”
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无条件的关怀着别人,温暖着别人,如阳光般明媚,又如月光般柔和。这一次,是我发自内心的微笑,或许这个笑不美,但却是我最真诚的笑容,带着祝福,也带着深深地感动。
“可是,前提是阿峰不能欺负我呀!”
“哈哈哈哈,他敢!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王叔给你做主!”
“是!谢谢王叔!冲您这句话,这杯酒我敬您了!”我端起酒杯,站起来冲眼前这位善良的大叔示意,“大家都听到了,你们可都是我的见证人啊!”
“好嘞!”
“来来来!今儿高兴,咱们大伙儿痛痛快快的喝一场!”
“好!”
场面又一次热闹了起来,看来离“酒会”散场是遥遥无期了。我再一次对自己煽事儿的本领感到由衷地钦佩。
我承认,我是个做事不顾忌后果的人,往往会一时兴起,做出很多日后容易后悔莫及的事儿来,但这一刻,我清楚的知道,不是酒精的催化,也不是气氛的点燃,是从我心底油然而生的一份真挚,即使往后会发生多么严重的后果,我也绝不后悔此刻的决定。
这份真挚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同情?
我想不是。
应该算是一种感同身受吧。
这是人与生俱来就拥有的一种本能,痛苦的时候,寒冷的时候,孤独的时候,疲惫的时候,他们都会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拥抱与自己有着同样感受的人,然后相互依偎,相互取暖,为彼此****伤口,治愈伤痛。
只不过,这种天性在当今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已经慢慢地泯灭了,我们逐渐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自环抱,因为我们害怕这种天性的诉求得不到回应,甚至害怕紧随而来的会是欺骗和伤害,为此,我们紧紧地掩闭了心门,干涸了心海,于是这份天性便从我们的意识深处慢慢消失了……遗忘了……
忘记了我们其实,
是可以相互拥抱的。
是可以彼此信任的。
是生来就懂得爱的。
深夜,穿过奔腾的车流,那阵来自人海的风,将我耳边的长发高高的吹起,它盘旋在树与树之间轻盈的飞舞着,随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我摇摇晃晃的走在马路上,任车辆在我的身边不断地呼啸而过,此时此刻的这份自由感让我像一只急欲展翅高飞的苍鹰,我仰起头,遥望着这片本应属于我的天际,我在呐喊,我在追寻,何时我才能借着这东风,扶摇而上呢?
“下来。”
杜峰一手牵着小榔头,一手提着我的包和稿件袋,满脸无奈地看着站在消防栓上面晃晃悠悠的我。
“你们看好啦,我马上就可以飞起来了!”
“你这是破坏公物,警察可以逮捕你的!”小鬼头站在旁边匪夷所思的望着我。
“哟,小鬼,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飞啊?我可以捎你一程哦,你想去哪儿?”
“老爸,她疯了。”
“是啊。”
“要报警吗?”
“可以考虑。”
杜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包包和文稿交给了小榔头,只身走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想要拉我。
“又要把她背回家吗?”
“看来只能这样了,如果不想巡逻民警来盘问我们的话……”
说着,杜峰伸手想要将我拉到他的背上。
“不要!放开我!”
就在我们不断地拉扯中,一辆黑色的轿车急速的朝我们这边行驶而来,“吱——”的一声刹车,停在了我们面前,从轿车里飞快地跑下来一个男人,神情紧张、满脸怒气地走向我们。
“你在干什么!放开她!”
男人走过来,顺手就将一片莫名的杜峰推倒在地。
“小娜!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快下来!”
这熟悉的声音是谁啊?我低头一看,原来是许昊,他正焦急地看着我。
“哎?是……是学、学长?”我迷迷糊糊地瞅着他,“呀,我飞得可真远呐,已经飞到美国了……”
“小娜,危险,快下来!”
就在这时,被推倒在一旁的杜峰站了起来,走到了许昊的身边,困惑的看了他一眼,问:
“你是谁?”
许昊匆匆撇了一眼旁边的男人,完全没有去留意他的问话,只是满心担忧的望着站在高处摇摇欲坠的我。
就在这时,我突然重心不稳,“啊”的一声摔了下来,眼看就要和地面做亲密的接触了,许昊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横着将我抱了起来。杜峰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伸出了手,只可惜方向不对没有接到,被许昊捷足先登。
“小娜!”
许昊疾呼,顺势抱起我,看到我没有受伤,才安心地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之后便抱着我往轿车门的方向走去。
“你要带她去哪里?”
“与你无关!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等一下!”
“你想把那个孩子一个人留在大街上吗?”
杜峰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小榔头,他正在用担心的眼神看着自己,不行,他不能丢下小榔头一个人。
“刚才你也听到了,我叫我学长,我是不会害她的!”许昊低头看了看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的我,温柔地笑了笑,
“比起你,她跟我在一起更合适,不是吗?!”
这句话猛地敲击了杜峰的心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许昊就将我抱进了车,小心翼翼的替我系上了安全带,然后飞速地离开了现场,只留下杜峰望着远去的车影默默发呆。
“老爸……你没事吧?”小榔头轻轻走过来,低声地询问。
“没事。回家吧。”
走在回去的路上,杜峰一直沉默不语,小榔头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
“老爸……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说是她学长。”
“哦……那他要带变态去哪里?”
“不知道。”
“那这些东西怎么办?”
小榔头指了指手里的包和稿件袋。
“等她想起来自己会来拿的。”
“哦。”
之后继续一路无语,好不容易到了家,小榔头才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杜峰如平常一般整理、洗漱,几乎就跟没事儿一样,可能是因为原本就是那副扑克脸,所以他也看不出杜峰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一点,那就是——老爸今晚肯定不对劲。至于怎么个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但他确信,这事儿绝对和变态有关。
“老爸,我先睡咯?!”
“恩。”
和小榔头打完招呼,杜峰一个人静静地走进了房间,他无力地坐在床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那个男人……好像喜欢她。
不然也不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呵。
没想到这个一天到晚惹事的笨丫头居然也会有人喜欢。
这家伙眼光可真差。
他记得这个男人就是那天和她一起出现在工地的人,看他们交谈的样子,应该是很熟的朋友了。
学长……是吗?
既然他们是熟人,肯定不会有危险。
他猛地揉了揉后脑勺,随后往后一仰,重重地躺在床上。
可是……
“比起你,她跟我在一起更合适,不是吗?!”
杜峰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个男人的话。
是啊,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而已。
要操心怎么也轮不到他呀。
更何况,她会怎么样关他什么事?!
杜峰坐了起来,用手按了按太阳穴,今晚的他怎么变得这么鸡婆,人家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这么纠结干嘛?一定是酒喝多了,神智有点不清,所以才会这样莫名其妙。
对,一定是这样。
杜峰站起身,打开房门走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矿泉水,往杯子里倒了一些,一口气吞了下去,顿时感觉清爽了许多。
“老爸……”
“小榔头?!你怎么还不睡觉?”
杜峰睁大眼睛,望着站在角落盯着自己的儿子疑惑不解。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你刚才的表情……就像是被抢走了糖果的小孩。晚安。”
小榔头说完,笑了笑地跑回了房间,掩上了门,只留下杜峰一个人站在厨房里愣愣的出神,他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霓虹,思绪随着夜晚的风高高的飞起,飞得好远好远。
但愿……那个人……平安无事就好。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时钟的指针早已经划过了十二点,许昊抱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女孩,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向卧室。
他的手臂渐渐开始发酸了,不是因为怀里的女孩太重,而是他自己紧张的肌肉紧绷。
这是他第一次抱起她。
过去,他们也曾经拥抱过,但那时的她只是将自己当做亲切的学长对待,而他也一直不停地提醒自己,要以学长的身份回应她的拥抱。
只因为,那时的她,身边有她深爱着的徐超。
许昊抱着女孩走进了卧室,将女孩轻轻地放在床上,替她脱去了鞋子和外套,将她的头仔细的移到枕头上,想让她可以睡得舒服一些。女孩倒是对这一连串的细致表示无所谓,还是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甜美的梦乡里,对对方的举动丝毫不抵抗。
看着女孩酣甜的睡相,许昊不禁微笑了起来。
就是这个笑容,一点都没有改变,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干净、甜美、温暖。就是这个笑容,让他无所畏忌地穿梭于设计系和美术系之间,只为了可能在廊间偶遇时的那一抹阳光;也就是这个笑容,让他心甘情愿地迈入一份最初就知道无望的婚姻之中,只为了婚礼上她说的那句话,
“你可要好好的对待我学姐哦!”
为爱痴狂。
或许,就是这个模样吧。
看着她幸福,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他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大学也好,结婚也好,去美国也好,只要她幸福,他就满足了。
哪怕,他遍体鳞伤,也无所谓。
可是,命运似乎总是在跟他开玩笑,当他死了心,断了念,决定以事业为重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再一次迷失了自己。
他们分手了。
相恋七年的他们,终究还是躲不过上帝的安排。
也许,我们都是上帝手中的一枚棋子,是进是退,是取是舍,都只在上帝的一念之间。
可是这次,棋子也想要争取一回,为了自己,争取一回。
不再是一次又一次的逃避,不再是一回又一回的让人,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后退,他想要走进她的世界,那个五彩缤纷,四季如春的世界,他不想再隔着玻璃远远地观望她。
这一次,就让我来保护你,好吗?就像你最初保护我的那样保护你,不顾一切,毫无畏惧。
许昊望着女孩的睡颜,内心波涛汹涌,一旁的女孩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舒适的翻了一个身,将旁边的被子拽过来牢牢的抱在怀里,鼻尖轻柔地蹭了蹭被子的角,呜咽了一声,然后再度心满意足的睡去,睡得很沉很沉,就连床边的男人发出的叹息声都没有听到。
微微拉起的窗帘,将屋外的纷扰都阻挡在玻璃的另一边,此刻,整个世界都静静的睡去了,睡得那么香,那么甜,在梦里,我们都是战无不胜的超人,自由地飞翔在那片没有悲伤的天空之中,越过高山,穿过云层,吟唱着那首只有我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英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