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面对这名即将成就一个风云汉帝的智慧人物,刘三的心中兀自激起了层层波澜。对方有着与自己相若的年纪,却自小小的年纪就已师从儒家学习了十余年的礼法,之后更在经历一段惊心动魄的国破家亡之后迅速地成长了。
胸怀若谷,心系天下。志达千里,除秦扶汉。
“子房兄不必见外。刘三对张公可谓是闻名已久,今日竟能得见,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张良乃是一介亡国之民,潦草布衣一个,虽有心诛贼,却无力回天,到如今,仍自惶惶不可终日,始终未见云出,又有何名之有,怎敢劳烦先生如此礼遇?”
“子房兄,此处颇有不便,你我不如同入店中对饮小酌一番如何?”
“我等身家性命皆为先生所救,敢不从命?”
张良微微含笑,侧身让过,抬手作了一个谦恭有礼的邀请姿势。尾随在其身后的十余人见状也纷纷让至两侧,空出中间一条窄窄的通道来。
“刘公,请!”
“子房兄,请!”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礼让着,并着肩,几乎在同一时刻迈入到店铺之内。紧接着,余下的众人也都跟着陆陆续续地进入到小小一间铺中。
众人分宾主在一张矮几四周坐定,张良麾下的六名死士却整齐如一地站在主人的身后。刘三又命灌婴至“迎宾楼”整治了些许菜肴,胡奋至蔡记酒铺寻到栾布打了一坛子镇店陈酿,胡贲、石万钧从隔壁狗肉铺子取了几块狗脯肉、两条狗腿就着火炉烤制起来。
“子房兄怎地来到了琅琊?又恰巧与我的几个兄弟遇在了一处?”
“张良在临淄城有幸遇见了侠义为怀来自琅琊邑的徐夫人兄弟,正是在徐兄弟的劝说下,张良与几位朋友们这才一路南下,来到了这齐东海滨琅琊邑。说起来,这一次张良与同行的这几位朋友能够有幸活着离开临淄来到琅琊也是多亏了徐兄弟的仗义相助。”
“哦?临淄乃是齐国国都,并非秦地,怎么子房兄竟也遭遇了何种不测?”
“正是。韩国陷落后,秦军大肆杀戮曾经在韩国从仕并支持与秦国作对的人,张良便带了三百个家仆匆匆地逃亡到了赵国,甚至连亲弟死了也未能及时埋葬。张良本打算在赵地重整旗鼓,伺机杀回韩国,取下嬴政项上人头,不期秦国的廷尉李斯带了大队人马化装成贩卒商旅早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赵国。张良的行踪被其撞破,于是敌我之间正面地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张良花费半年招募训练的忠仆死士于此一役中竟然几乎全军覆没,后来有幸得以在墨家巨子庆竖的相助下率领三十人众再度由赵地逃离,一举进入了齐国。张良本以为秦军已经发动了攻击赵国的百万铁骑,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原来这只不过是秦国攻占六国的一个‘前站’——就是一支李斯统帅的由连横派说客张婴、张茂、陆谦、郭奉为主要成员组成的策反暗杀大军。这一招棋甚是阴狠毒辣,秦国定下计谋,先由连横派的说客带齐了重金宝物到六国大肆收买名声在外的士人和权贵,不能收买的就发动刺客大肆展开暗杀行动,以致于所到之国根基逐渐倾倒,一些亲秦的达官、士人纷纷当了权,便就此大肆蛊惑君王,大误其国。在此之后,秦国的铁骑大军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凶猛地席卷而至,轻而易举地拿下他国的全部城池,乃至都城。甚至于,在误国官宦的迷惑下,君王、王室族人、宗亲几乎都无一幸免地落入到形若虎狼的秦军之手,最终都被一一诛杀殆尽。张良刚刚逃奔到赵国,李斯的连横亲队、暗杀亲队便汹涌快速地渗透进了赵国,由此可见,不日之后,秦军必定大举攻赵,可惜无人能将这一消息带回赵国,以张良猜测,目前赵王的左右大约也已经被秦国的间谍完全地渗透进去了。”
“子房兄分析天下大势果然字字珠玑,犹如金玉,透彻在理,然则在这一片齐国大地,究竟又发生了何种不测变故?”
“张良听闻齐王广开先路,在临淄都城设有稷下学宫,容纳了来自七国之上的诸子百家的士人与贤者,人文极其鼎盛,崇尚仁义道德,尊奉无战以治天下,所以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数月之中,张良先后通儒家、道家、墨家、兵家、纵横家、阴阳家、农家等各家之言路,团结起以儒、道、墨三家为首的贤者高士百余人众,欲共谋大计以拒强秦。就在我等于临淄城东城郊十里外一个偏僻去处密议抗秦大计之时,李斯统率的连横刺杀大军再度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于是敌我双方再次展开了一场生死博弈。在此一役中,道家的领袖天机、墨家领袖巨子庆竖先后相继陨落,我方大军更数度被李斯的一千死士冲散,大家各自为战,损失颇为惨重。纵横家、阴阳家、名家等诸家之人先后改旗易帜,一一地归顺到了秦国廷尉李斯麾下,成为大秦国蚕食天下的先头部队。张良率领着十余个死士,与墨家硕果仅存的岑公仲元、纪子聪先生、墨黑、墨白、墨小兰齐心协力逃回临淄城中,在元里长街附近被徐夫人兄弟引着躲避到了一处荒废的庄园。在那里,我方十余人众得到了暂时地休养生息,并获得了一位叫做公乘阳庆先生的及时救治,最终我们只有十七个人得以存活了下来。”
“逝者已矣,子房兄与众位朋友请节哀顺便吧。然则,这一次在琅琊邑我们又怎地同‘琅琊七贤’产生了冲突?”
“三哥前日拿来了一幅草图,言明是一种叫做‘阳燧’的铜镜,要我等在锻铁铺子中锻制出来,并在邑中长街售卖,并不曾想此物乍一现身就一下子吸引到了正于西贡里长街踱步闲逛的‘琅琊七贤’的目光。‘琅琊七贤’中的丹神子徐市跳出来说此物是王室与卿大夫使用之物,不得任意制作并在邑中兜售,便一把将‘阳燧’抢了过去,我冲上去与其理论,却被他一把推翻在地。碰巧张良先生与他的几位朋友恰在此时来到了琅琊邑西贡里长街,见到‘琅琊七贤’当街行凶,便与他们对峙起来。双方几句言语不合,便动起手来,张良先生的朋友们竞相上前抵挡,竟被沧海君的大力士拳打脚踢连续杀死了六人之多,大家义愤填膺,均欲就此冲杀上去,与敌人决一死战,但张良先生却适时地将我们劝止住了,于是大家便一股脑地退至店中,暂时避开敌人的锋芒。”
张良尚未说话,因一旁的胡奋正是亲身经历的当事人之一,便抢着将这一次冲突事件的前因后果向三哥仔细述说出来。
“张良等人初来乍到,原本不可锋芒过露,我培养这些死士虽然也颇为花费了不少金钱,但大多都是一些市井盗跖之辈,况且眼前这一群人形迹古怪、举止嚣张,恐怕来头不小,张良思量再三,不可因此赔上了大家性命,于是便劝退了众人,再仔细商议后事。”
“不错,‘琅琊七贤’如今在琅琊邑颇具根基,人脉极广,这中间盘根交错,外人不能尽知,此事只能智取,子房兄果然目光深远,考虑周详。关于‘琅琊七贤’这一次事件,我已经托人至临淄都城置办了,大家请少安毋躁,只管静观其变好了。”
“如此甚好,一切全凭刘公谋划决断。”
“子房兄,你我年纪相若,一见如故,刘三怎能妄自以‘公’称于先生坐前,我等何不就此以兄弟相称,趁机畅饮结交一番,方始不辜负这一场始料未及的谋面?”
“如此幸甚,然则张良愿以‘弟’居于先生之下,望兄长切勿推辞。”
“子房贤弟!”
“三哥!”
“三哥!”“三哥!”
在二人定下称呼的同时,在座的几位墨家朋友竟也一同站起身来,如张良一般无二地打着拱手齐声地以“三哥”称呼起来。
“三哥,这几位墨家朋友先后在赵地、临淄城与张良经历数次并肩死战,早已结下生死之义,小弟惭愧,暂时作了大家的首领,誓言肝胆相照,共同进退。”
“哦,既是如此,唯有让各位朋友见笑了,刘三何德何能,竟蒙一众兄长姐弟以‘兄’相称,实在有愧。”
“三哥,你也无须推辞了,我等能够在这齐东之地共谋一面实属不易,大家相逢即是缘分,再如此谦让下去,恐怕只有虚度良宵了。来,来,三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几位手段非凡的墨家朋友——”
“这一位是人称岑公的岑大哥。”
“岑兄!”
“这一位是纪子纪先生。”
“纪先生!”
“这三位分别是墨家后人墨黑、墨白、墨小兰三兄妹。”
“两位墨兄、兰姑娘!”
随着张良的引荐,刘三一一看过面前随着历史渐渐凋零的墨家子弟,心中禁不住感慨万千。当日,墨翟创建墨派,集儒家、道家、名家、兵家之所长,广收弟子,一度达到了上千人的鼎盛规模,被世人尊称为墨子。墨子一生中先后从事过农业生产,做过工匠,凡事皆身体力行,务实重视实践,花费了毕生数十年心血精研各种学派,在宏观、微观、数学、物理、机械力学方面都研究出了颇为不俗的成果,但终因生不逢时,没有受到战时七国的启用与重视,最终郁郁而终。墨家弟子怀仁心,重侠义,为信念为朋友不惜朴汤蹈火,不畏生死,这也是墨家迅速凋零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已经是墨家最后的一点力量了,如果可以的话,必须尽自己之力让他们延续下去。刘三注视着眼前这年龄参差不齐的男女五个人,却代表着墨家最中坚的力量,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